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微重的脚步声已慢慢接近,仪华下意思的抬头,就见一个身穿一袭青缎锦袍的清瞿男子走了过来。这男子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下颌却蓄着三缕胡须,再配以疏眉淡目的面容,颇有几分清风道骨的味儿。
一眼看下,仪华只觉这人十分的眼熟,却不及思索这人是谁,王府侍卫为何对他放行,这人已经彬彬有礼的拱手一礼,面含浅笑道:”四嫂。”
四嫂?!
电光火石的刹那,仪华已经想明所有事,原来这个男子就是六年前,在大行皇后马氏国丧的时候,仅见过一面的周王朱橚 ,与朱棣是益母同胞的兄弟。
心念一转,仪华已放下手中茶杯,从容的自薄毯上起身,脸上却露出一丝疑惑,关切道:“五弟,你此次该是奉旨入京,为何只有一人独行?还是另有随从在后?”一面说,一面将目光往他身后看,眼里的疑惑越发深了。
周王朱橚就藩开封府。开封府地属中原,离京师的路程比起北平少一半,而他却至今才入京师,若论起来也算怠慢圣意。并且开封府在京师的西北方,此地却是西南方,朱橚会出现在这里,其中必有蹊跷!
不过他虽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的事自己还是少打探为妙。
念及此,仪华揭过方才的问题,赶紧另圈话道:“五弟,你还没见过熙儿吧?”说着,回头叫小高熙道:“熙儿,这是你五叔。”
三岁的孩子已能根据父母所表达的意思去引导自己的行为。不到半月就将三岁的小高熙,听仪华这般介绍,忙身形笨拙的从薄毯上爬起来,恭敬地给朱橚行了一个礼,尔后抬起头,咧嘴一笑。
朱橚正为难该如何回仪华的话,见仪华下一瞬已绕开了话题,还不及松一口气,就看见浓眉大眼一脸稚气的小高熙,不禁眼前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一样,语带惊喜道:“四嫂,四哥小时候就长熙儿这样,打小就一身结实!”
陡然拔高的声音,听的仪华一怔,旋即却是低头抿唇一笑。
周王朱橚少年持重,后到开封为王,又爱民如子,真正做到关心百姓的一方父母。却万万没想到他为人竟这般有趣,外表又入道观里的道士一样,美须飘飘。
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想到这里,仪华忍不住轻笑出声。
听到仪华吟吟的小声,朱橚也意识到刚才反映过渡,与朱橚截然不同的白肤光泽的面上正有些讪讪的,只听一个尖细的嗓子在身后激动叫道:“王妃,是王爷!王爷他来了!”
瞬间,朱橚脸色一变,目光睃寻四处。
第169章 训弟
李进忠惊喜的声音,还在不迭的叫着。
仪华却以为听错了,只神色恍惚的想,从这月初,她就让人收拾了房间,等朱棣过府入住。可是从月初到现在,都过去了十八天,朱棣连个影儿都没露,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正犹自不信,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走过来,虽然只是一身寻常男子装束,又带灰尘扑扑的风霜,可那行走间刚劲的步伐,从未弯曲过的脊梁,处处彰显军人雄健之气的人,正是朱棣。
仪华见真是朱棣,还觉得不真切,惊讶道:“王爷?您怎么在这里?”轻扬的声音里,透着她也未察觉的淡淡喜悦。
朱棣过府未入,一路追朱橚到这里,没想到竟遇见仪华,也不禁微诧了一下,随即就见仪华略带淡淡喜悦的神色,他紧绷的面色不由缓和了些许,颔首道:“恩,今日刚到京师,听说你带了朱高炽来去了灵谷寺上香,就打算接了你们回府。”话略一顿,话锋陡然一凛,语气坚决道:“再沐浴更衣,与五弟一道入宫面圣。”
说最后一句话时,朱棣方缓和的目光又变得凛列起来,如一只离弦的利箭射向朱橚。
原先还一副清隽儒雅模样的朱橚,一见朱棣投来的目光,顿时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焉了。半晌,才见他磨磨蹭蹭的移了两步,转过身子,见了一个礼,叫了一声“四哥”,又背过身,梗着脖子,面露毅色。
朱棣一看他这个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想要狠狠教训他一番,又念及朱橚一个藩王,毕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管教,多少是要给他留些颜面,便只得暗自压住心下怒火。
这样,两兄弟就僵持起来,谁也没说话。
仪华方从朱棣抵达的消息中定下神来,却发现朱棣与朱橚之间苗头不对。朱棣是脸色阵阵发青,看着朱橚的目光越来越厉;而朱橚是脸色慌促不安,背对朱棣的背脊越来越僵。
见俊逸潇洒的朱橚,硬是被朱棣逼成这样,作为一个旁观看的仪华,都有几分不看不下去,有心想帮朱橚说几句话,又认为两兄弟的事,她一个外人不好干预。
正犹豫不决着,小高熙突然跑了出来,跑得方向正是向着朱棣。
面色不虞的朱棣,这才注意到小高熙,又见他小脸上是高兴的笑容,圆圆的大眼睛熠熠放光,只当是为了自己,刚硬的心肠不由软了些许,面上神色自然也是一缓,只等大半年没见的次子,过来给他请安。
小高熙哪知朱棣的心思,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李进忠手里的鲤鱼风筝,最多是在经过朱棣身旁的时候,好奇的看了一眼陌生的朱棣,然后便蹿到李进忠面前,扯着那只鲤鱼风筝,扭过头笑嚷道:“母妃,放鱼飞!”
这时候还记着放风筝!
仪华又无奈又好笑的着了一眼什么也不知道的小高熙,心中却是一动,口里也微斥道:“熙儿,没看见你父王在吗?先去请安!”
孩子往往容易被误导,小高熙以为请了安,就可以放风筝,连忙丢下鲤鱼风筝,给朱棣请安。
朱棣听高熙说话口齿伶俐,行礼也是有模有样,心中的不快倒也散了,刚硬中流露淡淡笑意:“起来吧。”
小高熙三两下站起来,拽着李进忠就向仪华走去。
感到朱棣身上的气焰缓解,仪华没看走过来的儿子,只含笑看向朱棣,顺着他方才的话说:“王爷,这会儿午时已过,若要进宫请安,还是现在回府的好。”说着,余光看见朱橚支耳旁听的样子,心下忍不住一乐,脸上不觉多了几分亲切:“我也不知道五弟妹同来没,若是她没来,就到燕王府沐浴更衣,再去宫里。”
仪华的声音十分好听,细柔柔的,却听得朱橚一脸谨谢不敏,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四嫂你和四哥回去就好,我还是回我的周王府。”
“四弟妹没同来,五弟遂我们回王府。”仪华的话正中朱棣下怀,他听得满意,直接无视朱橚的话:“来人,备马车回城。”
朱棣、朱橚两兄只身出城无各府侍卫跟随,但仪华带出的三十八名侍卫,俱是朱棣的亲卫队,一听朱棣发话,立马收整队伍准备出发。
不一时,队伍整齐,马车恭候。
朱橚看着停在面前的马车,仍负隅顽抗,道:“与兄嫂侄儿同乘一辆马车,诸多不便,我还是骑马吧。”
朱棣看也没看朱橚一眼,只等仪华母子上了马车,便随后跟上。
朱橚见有机可趁,似脚底抹油一般,连忙转身就要逃开。不料一回身,四名彪形大汉面无表情的挡在身后,一人上前一步,低头敛目道:“请周王殿下上车!”
朱橚看了一眼面前的四名黑衣侍卫,又看了一眼四周虎视耽耽的骑卫,他不由的苦笑,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将自己擒拿,想要夺马逃开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透过车窗看见朱橚垂头丧气的上了马车,仪华若有所思的放下车帘。
而小高熙念念不忘的放风筝,也让众人一致忽视。
只有辘辘的车轮声渐渐的向京师燕王府驶去。
回到燕王府的时候,巳是半个时辰后了。
朱棣下了马车,直接对仪华交代了一句收拾行礼,便强行拉了朱橚去了书房。
仪华闻声知意,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自去打理朱棣的行装,又让侍人准备沐浴更衣等事。
而在朱棣几年前养伤的幽僻小院里,朱橚刚走进书房,只听“嘭”的一声,门扉紧紧关上,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朱棣已劈头盖脸的骂道:“这几年,我听你素有政绩,长子都九岁了,该是能沉的住气!你呢?啊!竟然敢违抗圣旨,私自去凤阳?你唯恐朱木爽他们逮不住把柄,自己给送过去?!”
朱棣自小军中长大,打交道的都是三大五粗的汉子,朱橚却是饱读诗书文人做派,结交的也都是才学出众的雅士。这会儿,朱棣怒不可遏的样子,自有一股威严流出,朱橚不觉愣住。
朱棣一见他这样,一时怒火猛然上升,怒拍书案:“说话!”
朱橚也是傲气,文人的傲骨显出,不由辩驳道:“没有奉诏,藩王不许离国,否则视为谋逆。这一条大罪压下,我不借这次机会去凤阳,何时能去凤阳一趟!”说时见朱棣双唇嚅嚅而动,以为是要与他再辩,忙又加了一句:“四哥,微服前往不可能,你别忘凤阳在京师附近,父皇还有锦衣卫,一来凤阳定会被发现!”
朱棣见他越说越理直气壮,简直怒火滔天:“你还有理了不成?早知道如此,我决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声音已是低吼。
朱橚想起朱棣告诉他的事,不觉眼睛一红,声音哽咽:“四哥,我一直以为母亲是身份卑微的婢女,即使得宠让父皇打仗时也带在身边,后来在战事混乱时落江而亡。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蒙古人,还是被父皇给逼——”
“死”字未出,“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朱橚的话。
朱橚不可置信的望着朱棣,可右颊上的痛疼,却又提醒他这是真的:“四哥……”他捂着右脸,眼角湿润。
朱棣也是怔住,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朱橚震惊不信的样子,他方觉后悔,却见朱橚目光含着一丝迷茫,当下硬起心肠,背过身,厉声道:“跪下!”
朱棣之于朱橚,是兄是父,听见朱棣让他跪下,他不敢不听,依言跪在地上。
听到身后的动静,朱棣深深地吸了口气,语气严厉道:“我再说最后一次,你我的生母是一名婢子,在刚生下你就落江身亡。而大行皇后马氏,才是你和我的母后。至于那个蒙古女人,她什么也不是!”
不敢相信他听见的,朱橚愤怒反驳道:“若什么也不是,四哥为什么要私密探查了一年多,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她葬在凤阳!”
朱棣闻言后背一僵,下一瞬却遽然转身,一把提起朱橚的衣襟,盯着他愕然的眼睛,一字一字无比清晰的从齿缝呲出:“蒙古人是我大明最大的仇人,我朱棣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将他们一举消灭,所以你不要给我说什么蒙古人!我不论你心里怎么想,总之从此以后,你我的生母是蒙古人这件事,决不能让人知道,你也不许再说一个字,知道了没?”
说毕,见朱橚没有一丝反应,朱棣双手一甩语气加重道:“你知道了没?”
朱橚让一下摔到了地上,还不及起身,兄长又咄咄相逼,他便也不起身,瘫在地上:“四哥,我知道这件事若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祭拜一次,也算我对她仅有的报答。”
朱橚话说的含糊,语气却甚是落寞,朱棣又怎会不知朱橚心中的想法。她走时,他三岁多,依稀还有一些印象。而朱橚却还在襁褓中,自然无任何印象。不由地,朱棣想起小时候,瘦小朱橚总是躲起来,目光羡慕的看着其他兄弟在生母旁边。
一时间,兄弟两人皆陷入了过住的回忆,沉默无声。
不知这样的沉默过了多久,“咚咚”的叩门声,打碎了一室的寂静。
朱棣敛下容色,沉声道:“什么事?”许是压抑着某种情绪,声音比起平常低了几分。
“王爷,快申了,若再不进沐浴更衣,进宫恐怕得明日了。”站在院门口等了多时,终于听见似乎没了争吵声,仪华这才走来提醒时辰。
第170怜惜(上)
一方话毕,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仪华也不再言,只安静的立在书房外,依稀似能听见喁喁的说话声。又等了一刻多钟,书房门终于呯的一声打开,她闻声抬头,目光与他相遇,一时两人皆怔。
朱棣没想到仪华还在门口,有些意外。
仪华没想到一下望进了朱棣的眼里,这是今日一日不曾有的。
这时,身后传来朱橚略带鼻音的声音:“让四嫂劳烦了。”
一道声音介入,两人纷纷移开目光。仪华退下石阶一步,望着从书房走出来的朱橚眼睛微红,她眸光闪了闪,若无其事的笑道:“若在民间,做嫂嫂的还要置小叔的一应起居物什,我不过略备了一次而已。”
朱橚情绪方平复,不如平常口若悬河,只对仪华嘿嘿笑了一笑。
稳定了弟弟的鲁莽,朱棣这才有心神注意仪华,却时间地点场合都不对,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她嫁给他五年多,前三年不曾注意,后二年聚少离多。这样算下来,他们虽育有两子,真相处的光景不到一年,其中漠北逃难还占了大半。
一番感慨,只是瞬逝,朱棣敛下深眸子情绪波动,转身训道:“乐什么?少在这里磨蹭,半个时辰之内,我们必须入宫。”
朱橚带笑的嘴唇微僵了僵,立马老实的低头去。
石阶下的仪华,再次看得愣眼。
朱棣与朱橚相差不过一二岁,可两人相处的情形,不是兄弟更像父子,似乎比起朱高炽他们三兄弟也犹是几分。
念头闪过,仪华直觉不可思议,忙打消了这个不合实际的遐想,打理两兄弟沐浴更衣的事宜。
申时三刻,朱棣、朱橚收给停当,神清气爽的骑马入宫。
夜幕深沉,星子满天。
主院上房里面,灯火通亮,却安静的鸦雀无声。
李进忠领着四个侍人垂手侍立在房内。小高熙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两只小短腿掉在外面,摇晃不定;小脑袋仰头望着天花板,却没看雕栏画栋的房上,两只眼睛半睁半阖,看似有些困了。
仪华伸手拦过熙儿,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轻声的问:“困了?要睡了吗?”
熙儿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抬头,见是仪华,什么话也不说,脑袋一偏就歪进了仪华的怀里,又蹭了几下便闭眼睡了。
李进忠见了,忙打起精神,躬身问道:“不等王爷了?”
仪华望了一眼半敞的窗外,圆月已挂树梢,庭下一地银霜。她摇了摇头,看着面上难掩疲惫之色的李进忠,道:“不了,王爷该有要事再忙。今日出游,你也累了,让准备了沐浴的热水,就下去睡吧,不用守夜。”
李进忠领话而去,一时备了热水来。
自谢氏葬礼后,熙儿先逢噩梦,后遇风寒病疾。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