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李婉儿右侧的李映红,微慢半拍的发现周遭气氛有异,她心里有些狐疑,这便往身旁的王蓉儿看去。王蓉儿一直带着浅笑的面容上,似乎笑意深了几分,然后却再寻不见一丝异样。
看到这,李映红撇开目光,几乎下意识的向立着姬妾姨娘的那方去睃寻郭软玉的身影;可郭软玉却低着头,卷翘的睫毛搭了下来,依然看不出什么神色,倒是身边的低微姬妾们脸上皆白,眉宇间尽是惶恐不安之色,显然是怔于仪华话里的危慎。
这时候,仪华已目光遍寻了一道,见众妃妾与侍人应是听进去了她的话,想来也不会对李婉儿“母女”说些什么。她微微一笑,口气温和地发话道:“好了,在这也立半晌,就走吧。一会儿,省安也罢了,众位妹妹正好回去歇歇,今儿可是一大早就起身恭送王爷。”说着,回首叫了远立在一旁的魏公公道:“没个十来日就腊八了!你下午去一趟尚服局,让他们给各位妹妹制一套新衣,应节穿。”
众妃妾不约而同的将刀锋直指李婉儿,不过是眼红她成了大娘的养母,嫉恨她短短几月已东山再起是为朱棣的宠妃,这才彼此心照不宣的讽上几句。现在一忆起李婉儿是个不能生地,二来有仪华的维护,当下她们自然暂揭不提。又见仪华行赏,她们忙恭顺的行礼言谢。
如此一番下来,已不见先时的暗含机锋,俨然一片妻妾和睦、其乐融融之景。
仪华微讽的挑挑眉,俯睨了一眼屈膝行礼的众人,语带笑的说了几句免礼的话,即转过身欲有走意,却未待吩咐,阿秋已递还过来了手炉搀扶上了她,盼夏也从挥退了撑伞的小内侍,亲自从旁打伞伺候,而她又在重重簇拥下踏雪行走。
天色大亮之时,仪华回到殿中。
脚刚踏入朱红宫槛,两名约十六七岁,皆发梳三髻丫、着淡红素花袍子,却一外罩银红绣白蝶窄袖袄儿、一外罩桃红洒花窄袖袄儿的婢女,笑嘻嘻的福了福身,齐道了一句“王妃您回来了”,就一个上前伺候仪华加披风,一个接过小手炉退了几步,便扬声喊道:“王妃回来,快端了备好的热水、巾帕去内堂。”
说话的是着桃红衣裳的婢女,肤白圆脸,一双大眼睛不时转动着眼珠子,可见是个性子活泼的。
外面寒风夹着雪花刮得老紧,这一路上走回来,仪华早是冻得不行,直到这会儿回到殿中,她才轻吁了口气,忍住跺脚的不合仪的举动,对着桃红衣裳的婢女,笑道:“迎春,您倒是做大了,都会支使旁人了。”迎春讪讪的一笑,丢下一句“奴婢去茶房煮茶”,就拿着小手炉,掀帘而出。
另一名穿银红衣裳、行事又几分稳重的婢女,见迎春这样跑了出去,眼里微有丝不安的瞧了瞧仪华,随即笑着道:“迎春那小妮子,竟这般没规矩,亏得是遇见王妃您如此的好脾气!”她一边朝着往内堂走去的仪华说道,一边掸着披风,任着残留的雪花顺着光滑的绸面滑下。
“冬末,由着她吧,你也莫老拿规矩据着她。”听到身后的说话声,仪华头也不回的淡淡说了一句,便径直回了内堂。进了内堂,盼夏放下了内堂门栏口的帷幔帘子,她这才感到真正地暖和了起来。
因着清早要恭送朱棣离府没来及用早饭,待仪华净面更衣后,陈妈妈便让厨房备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燕窝,并一碟儿莲子蓉方脯的甜点一起送了上来。
一时,陈妈妈、盼夏等人各自退下。仪华坐靠在连地木炕上,从右手边的金漆小炕几面端起一只青白釉烫山水图纹的瓷碗,舀了一勺红枣燕窝尝了一口,就听阿秋语含赞许道:“陈妈妈做事真是没得挑,又想得周到。就这送来的吃食来说,又考虑小姐腹饿,又想到了晌午没两个时辰了,送得不多不少将将好!”
这确实,陈妈妈不论为人处事都没得说。仪华暗暗点头,却没有开口,只是等着阿秋她自己引出后面的话。
立在一旁的阿秋久不等回应,终按捺不住抬首瞧了瞧看似专心用食的仪华,心下狠了狠再狠了狠,紧握着双拳,道:“小姐,冯妈妈……走了有些时候了。生前的时候,冯妈妈就对奴婢说过陈妈妈不错,这些日子奴婢也冷眼瞧着,陈妈妈是当用的。再说小姐为妇之日不久,身边总要有个省事的妈妈在。若是……看着……”
“恩,我知道。”见阿秋说了许久也没说完一句话,仪华看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红枣燕窝,叹息了一声道。
阿秋正纠着心,难以道出那句“取代冯妈妈”的话,忽听仪华这样开口,不由一愣道:“小姐,您……”
面对阿秋的惊诧,仪华没有做出一句解释,只放任着身上突然泛起的无力,将自己抛仰上了厚厚的靠褥上,另开口道:“与陈妈妈相处了两年,她是什么品性,你我都看在眼里。等腊八过后,就把我内堂里的事交给她吧,以后你和她有什么事就有商有量的去做。”语毕,缓缓地闭上双目。
阿秋低低的“恩”了一声,沉默良久,又禀道:“今儿起得早,小姐想必是困了,您先就会儿盹。奴婢这把桌给撤了。”说着见仪华无反应,即便动手收捡了碟碗禀声退下,却临端着漆盘走到门口,不觉停下伫立了片刻,突然说道:“冯妈妈盼着小姐及笄成年,等初六您及笄了,冯妈妈也该能放心小姐了。”
冯妈妈生前一直叨念着她早日及笄成人,与朱棣圆房以期生下一儿半女,在燕王府真正站住脚!仪华心潮翻涌着这句话,唇齿几欲微启,却只是眼帘轻跳了挑,终未置一言。
未听仪华出声,阿秋回首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小姐您该放开了”,便撩帘而出。
知道阿秋已离开,仪华微微睁开双眼,黑曜石似的眼珠往尚在晃动的门帘瞥了一眼,眸光不觉黯然了几分,心下却另有一番波涛汹涌,连着那盘亘已久的不甘也一绻起:甘愿暂放当日之辱,人前与你做戏,人后也将委身与你!这一切,她定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第五十一章 及笄
…十二月初六;古为黄道吉日;官冠笄之仪。
这一日即为腊月初六;是仪华十五岁的生辰;亦是她及笄的日子。是日拂晓;雪花簌簌漫窗;寒风声声如泣;更声悠悠耳;仪华惊梦而醒。
睁眼时分;尚未清醒;只见一室红绸撒金;灯火微亮如玉;若入幻境之中。
正待意识渐明时;“哗啦啦”的水声从旁倒隔间里传出;仪华轻撩帷幔。;支肘起身相望;恰是见到隔间幔帘一掀;穿着桃红色绣缠枝花袄儿的阿秋挽着袖子走出来;见自己坐在榻上直溜溜的叮着她;阿秋一边放下小臂上的袖襟;一边扬着欢喜的笑容走过来;笑道:“小姐您醒了”说着话;又将帷幔拢上床两侧的金帐钩。
这帐子一挂;阿秋又忙转身从衣架座上了取了一件掌裳袍子;服侍着仪华穿上;道:“您先穿着它;等一会儿沐浴时也方便。”话一顿;扭头朝隔间臂了一眼;又道:“小姐放心;等随后沐浴这些行礼时;奴婢找话将她们打发出去就是·…“只是委屈小姐了;十五及笄的大日子;可老爷、女司都没……”说到最后;话语已含着口里;渐是听不溃了。
古之女子十五及笄礼;需父母、长兄在场;又有女长辈作女司行礼;及观礼宾客。后至明代;此礼虽已没落不及古时;却也是深受重视。如;当年“她”出嫁前夕;刚至十五及笄之年;上有徐达夫妇、弟兄相贺;又有大行皇后马氏予之挽发;极是风光热闹。如今;作为“徐仪华”的她;自然再无十五及笄之年能掩人耳目庆之;已是不错了。
这样想着;仪华无所谓的笑了笑;只作未闻阿秩话里的黯然;由着她服侍自己起身;再随之摒退左右;八隔间沐浴净身。
一时沐浴毕;阿秋搀着仪华出来;竟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怎么会是崔妈妈?两年前;徐达不惜舍弃自己的妾室;也要隐瞒下她曾在魏国公宅生活过的痕迹;又怎么会放过知晓此事的崔妈妈?而崔妈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下;一个个疑团在仪华的脑海里闪过;但她到底是经过两年的王府生涯;很快地便也勉强镇定了下来;示意阿秩扶她到木炕上坐下;挑眉问道:“崔妈妈;你怎么在这?”见仪华如此做派;崔妈妈也吃了一惊:当年那个胆怯懦弱的小女孩;已长成了一个娉婷的少女;愈发像大小姐了。
想到这;又念及来之前的吩咐;崔妈妈心里有些不屑;却也规规矩矩的下跪行了一礼;回道:“婆子奉老爷夫人的命;与送年礼的人一道来的;专门赶在王妃及笄这日来。对了;老爷他还特意给您打了一只朱钗做礼呢”
徐达总算还记得庶出之女的生辰“父亲他身体可好?母亲和兄弟他们可安?”
闻言;崔妈妈眼眶立时——红;就立在一边;抽泣着说道:“夫人、少爷他们都好;只是老爷他;自今年入了冬;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昏迷比清醒的时候还多一尤其是老爷他一直念着王一一”言至此;哭音蓦然一止;崔妈妈抬头;眼神复杂的看了一眼端坐上首的仪华;复又缓了情绪;语速慢了来;道:“是王爷王妃;您还是早做些收拾;等王爷更过衣;可是要亲自来予您插钗。”说完;边是抹着泪;边是看着仪华笑得意味不明。
“王爷他回府了?要过来?”仪华只闻朱棣回来;却未注意崔妈妈的眼色;已不禁脱口即道。
冷眼瞧着仪华的急切;崔妈妈心下嗤笑一声;嘴上却道:“这还不是王爷怜惜您;王妃可是福气呢“老爷;您能放心了;王爷待王妃好着呢这等王妃及笄后;您和夫人也该达愿了;想来明年就可做外祖…”
这话分明是对她说的;还如此地也明显;又岂会听不出“崔妈妈;我都知道了;你别说了。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不如你和阿秋一起与我梳妆可是?”念得正入戏;一听仪华冷着声音打断;崔妈妈滞了滞,又着笑道:“当然;婆子来这;就是为了代夫人给你梳头发呢。”
仪华对崔妈妈的到来;朱棣的提前一日回府;皆有感意外;一时却有些冲击。于是也不怠多言;只随口应了一声;便行至梳妆台前坐下;任由着阿秋、崔妈妈为她梳妆。
缓缓地阖上双眼;仪华能感到崔妈妈保琴得仪手在她脸旁拂过;瞬时;一道冷冽清香的梅花芬芳淡淡的萦绕在鼻息之间。
这时;她听到崔妈妈开口赞道:“都说金陵水养人;果真不差“不是梳豆蔻之时的发辫;再挽了上去?”
阿秋梳着发丝的手停了下来;却不及一言;崔妈妈已抢了话;道:“王妃糊涂了挽发是要等王爷给您挽了插簪以固定。而这发髻是要留着一会儿;婆子在行礼时给您梳。”
“恩”支应一声;仪华黯然闭眼;随后自不再言。
约半个时辰过;崔妈妈收了手;退至一旁;略带一丝满意的语气道:“王妃;好了您可起身了;王爷该是已来了。”听闻梳妆毕;仪华心下突然一紧;带着一股不明的忐忑走到一人高的穿衣镜前;因穿衣镜不似妆镜清晰;她只能依稀看见一个身着广袖宽身的大红褙子;玄色褶裙;黑发披肩的少女。
“王妃;可有何不对?”崔妈妈见仪华伫立镜前不动;上下打量着问道。
仪华伸手抚着广袖上一道道闪光的金色海棠;她轻轻摇了摇头;又将手搭在了阿秩的臂上;轻喏道:“没有;这就这吧。”语尽;她穿着这身冯妈妈一针一线绣出的广袖衣衫;拖着十二幅曳地裙幅;一步步轻缓地走出内堂;行及正殿。
正殿的门窗关的死紧;重重累累的帷幔已放了下来;整个大殿内只有煌煌燃烧的灯火照亮;发出“噗嗤噗嗤”的脆响。
此刻殿内静的出奇;仪华甚至都能听见“怦一一怦一一”的心跳;以及那道远远投来的灼热视线。她深吸口气;终在崔妈妈低声的催促下;从内堂至正殿间的地幔处走出;徐步榻过繁纹织锦铺着的地毯;在正殿宝座前的蒲团上跪下;手心相合;举至眉间;俯首叩拜;道:“拜见王爷。”
“恩;开始吧。”不知过了多久;头上方才响起朱棣低哑的声音;仪华也随着免礼的话语;直起了上身;跪坐在蒲团之上。而于此之时;阿秩已端着盛有头油、发晷等梳髻的漆盘立于一旁;崔妈妈手拿发梳为她梳髻佩钗;将一头乌黑的发丝层层叠做了单髻高鬟的凌云髻;却独独留下一柬发丝;尔后退步躬身;道:“请王爷于之戴簪。”
听到这;仪华心中一跳;几近下意识的飞快抬头一看;就见身着藩王冠服的朱棣从宽大的袖袍里去出一个紫檀木的小锦盒;她不由一诧:以锦盒的大小;当是装着朱钗;可徐达送到朱钗由阿秋捧着;不应在朱棣手中才是?
不等她想下去;朱棣已将她垂落的发髻挽起;从阿秋捧着的漆盘中拿起徐达送来的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插升髻中。当簪入发玺;仪华心下轻舒了口气;欲要叩首谢礼之际;却见朱棣揭开锦盒;取出一支笄身细长;笄头透雕一凤首的白玉凤首笄再次插入她的髻中;陌即含笑扶起她道:“礼成恭喜王妃了。”
这一刹那;仪华却失神了;她没想到朱棣会送她及笄簪;亦没想到起身的那一瞬;她会落入一双含着默默温情的眸子。没来由地;望着这双深睥;蓦然忆起了堕崖时的点点滴滴;她心中有了片刻的柔软。
然;不等她细细品味这份柔软;朱棣依然笑意不减的看向典妈妈;和顼悦色道:“这位妈妈;等回去告诉国公;王妃已由本王予她挽发插晷;请他放心。”崔妈妈笑眯眯的福身;应道:“王妃有王爷怜惜;是她的福气。等王爷、王妃礼大成后;奴婢也能返回京师向老爷、夫人复命了。
之后;他们再说些什么;仪华已有些意识不明了;只浑浑噩噩的由着阿秋搀回了内堂;听着崔妈妈絮絮叨叨地在耳旁说着京师的事;一直到天黑时分
第五十二章 合卺
洞房内,红烛高烧。
贴着金漆双喜大字的南窗连地木炕上,中间设置着一张紫檀卷云纹炕几。炕几前一对鎏金龙凤纹烛台里,正有两只小儿臂粗的龙凤红烛徐徐燃烧,间或之间,时有“啪啪”作响的火花星子迸出。
仪华坐在宝座似的梳妆台前,任由着崔妈妈为她开脸匀面,目光却晃过一室的红绡华幔,直直地落在了摇曳忽闪的火光上。一时,不由地想起“洞房内,红烛高烧”这七个灼烫的大字,恍惚的心绪也渐是飘散。
曾经有无数次的幻想过,终有一日她会披上美丽的嫁衣,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交付终身的人。可千种万种设想中,却没有一种会料到此时此境:在六百多年前的藩王府,渡过一个没有十里红妆相送,没有八抬大轿相迎,更没有拜堂之礼的婚仪。
然而;这就是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