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灵堂外冷清了下来,除了守在不远处的禁卫,只剩仪华主仆还在那里。
“王妃,江都郡主还小不懂事,她说的话您别住心里去。”盼夏抚着仪华,”勉强笑着安慰道。
仪华抬头,看向盼夏恍惚一笑:“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江都郡主理应如此。”
盼夏看着仪华的笑容,只觉格外苦涩,忍不住说道:“王妃您真不用往心里去,即使您不要陈侧妃的命,三日后,陈侧妃也是一杯毒酒或白绫的下场。”
是吗?这两者真就一样?
她知道,不一样,就如江都郡主所言,是她让陈侧妃含冤莫白而死。
生命,贵于一切,她却亲手毁了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不再去想,仪华竭力灌注精神,回望了一眼陈侧妃无人料理的尸首,唤了一名把手的侍卫交待吩咐道:“让念经文的师傅回来继续为太子殿下念经超渡,还有告诉礼部的人,陈侧妃毕竟是江都郡主的生母,还是予她殉葬之名。所以天一亮,就收敛好……”话忽然说不下去,心知侍卫已会意,她也不再多言,命守卫守好朱允炆兄妹安全,便回到了朱棣单留于她的屋室。
一进屋子里,仪华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一下跌坐在软塌上。
盼夏一旁看着,极是焦虑不安,几番劝了仪华小想片刻,仪华却执意不肯,非要听到外面一切皆妥方可。盼夏无奈之下,只好依了仪华。幸在陈侧妃抵了纵火了罪,天也渐渐有了青白色的光,趁乱而为的东宫宫人与心焦将会“变天”的百官命妇也安静了下来。
大约五更初,侍卫回票了消息说——那头火势已灭,宫中混乱的场面巳控制,只有一些善尾的事需要处理——听罢,仪华终于抵不往疲乏,昏昏沉沉的睡了下去。
醒来时却是在京师燕王府府邸,由朱棣守在她躺卧的床榻旁。
仪华看着寝室里熟悉的家具摆设,一时有些理不清思绪,迷糊地看着朱棣问:“怎么……”
不让一句话说完,侧身坐在床沿上的朱棣,声音沙哑地打断道:“那些太医常挂在口里‘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 ; 尤其是像伤寒这种病; 好得尤其慢。 些日子你染了风寒,不过十日哪能全好,现在不就全应了?稍吹了些冷风,又有些不好了,这次必须得养上一月才可。” 仪华听着朱棣一反常态循循善诱的话,竟觉朱棣像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头儿,忍不住轻声笑起。
看见仪华突然笑了起来,朱棣怔了怔,张臂揽入仪华在怀,脸颊挨着仪华柔能的脸庞轻轻地磨蹭着,低低地感慨着:“我的阿姝,怎么这般没心没肺……”声音里蕴合着温柔的眷恋。
仪华何曾听过“我的阿姝”这样的情话,顿时面红耳赤,一边推拒着朱棣磨蹭过来的脸庞,一边底声说道:“痒……胡渣,痒……”
闻言,朱棣抬手在下颌处一摸,果真是一日不打理,已生了一层青渣出来;但见仪华脸上漫着淡淡的粉,比起先时微白的面色好了许多,不由更加揽紧了仪华,在她脸庞很磨蹭一会,才松开了手,歉然地看着仪华,道:“陈侧妃是死与你无关,你不要耿耿于怀。” 话一顿,朱棣神色急剧一冷,森然道:“追根到底,这一切也是东宫自己造成的。”
仪华没注意到朱棣后一句话,只放在了前一句上,急切道:“王爷,你别听盼夏胡言,臣妾没有因陈侧妃的事耿耿于怀。” 又恐朱棣不信,想了想补充道:“这次是假他人之人,上次在漠北的时候,臣妾可是一刀除去了鞑靼人,又怎会……”
犹言未完,仪华发现朱棣目光复杂的看着她,不觉止了话,呢喃唤道:“王爷?”
朱棣听到唤声,眼中复杂之色敛去,他轻叹一声,让了仪华埋首在他胸前,道:“昏睡中一直呓语着‘江都郡主’之类的话,我又何须从盼夏口中得知?”说着失笑了笑,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抚着仪华长及腰下的青丝,沉稳道:“你会处决陈侧妃,也是为了我,就算真有罪也由我背负。”
不妨听到这样一番话,加之朱棣低沉的声音有着今她心安的力量,这一刻,仪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罪恶及对江都郡主深深的愧疚,哭了,无声的哭了,将一切痛哭之声全掩埋进了朱棣的怀中。
这一哭,仪华也不知哭了多久,当脸颊的泪痕干涸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紧张问道:“对了,皇上醒了没?还有东宫的事情怎么样了?”
“父皇他醒了。” 看着仪华泛红的双眼,心中再次一暖,神色间却隐匿着淡淡的骄傲之色道:“还有你做的很好,东宫的事都解决了。”
第240章 定局(上)
诚如朱棣所说,东宫之事已平。
然而那日动乱虽由陈侧妃承担,但朱棣三兄弟在灵堂上大打出手的事,已是不胫而走;更让人意外的是,流言在竭力封锁下却越演越烈,短短半月之间已然满城风雨。与此之时,东宫嫡长子朱允炆昼夜不离侍奉汤药于圣榻之前的纯孝言行,也从金陵皇宫中流传而出。
在那阵子,仪华是让朱棣拘在了王府,被勒令不许劳心伤神以养好身子,好等太子七七四十九天停灵下葬后,能受得住伏天北上回藩。
朱棣此番言语,不可不谓是用心良苦。仪华感念其用心,倒闲适了好些日子,直到发觉朱棣夜留书房的时辰渐长,在府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即使面对她时总是一切皆安得样子,可这些落到最亲密的枕边人眼里,察觉出异样也只是迟早的事。
是以,仪华渐渐地不安了,又正时值五月里,日子一天天地热了,蒸郁的暑气让人心烦气躁,她不安的情绪随之再涨。终于,在五月末的一天下午,她翻来覆去也歇不着午觉时,干脆还是重穿上月白色纱衫儿起身,唤了李进忠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外面风声如何。”
李进忠答应着下去,刚走到湘纪竹帘前,盼夏从外挑帘进来,笑禀道:“周王妃来了。”
仪华听是周王妃,心下念头一转,也不让李进忠出府打听,只是先招待上门的周王妃。
一时夏日瓜果、凉茶、糕点上桌,左右侍人陆续退下,只剩妯娌二人分坐在窗下罗汉床的两头,身后窗棂上四扇湘妃竹帘遮阳,有稀疏的光穿过细密的竹篱投影下来。
一边轻摇纨扇,一边闲谈叙聊,大约过了两刻左右,周王妃隐隐稳坐不住。
仪华笑看着周王妃欲言又止的模样,咽下一小口藕片,手摇纨扇道:“弟妹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周王妃目光闪了闪,凝神踌躇了片刻,又四顾了下周围,方谨慎道:“两日前朝中有人上奏请立太子,而被请奏之人正是四哥!”话音一落,周王妃眼睛立马牢牢地盯着仪华,神色紧张。
仪华对此心中有数,见周王妃紧张兮兮的,也不愿少了周王妃的兴致,便问:“然后呢,皇上的意思呢?”
周王妃却不如仪华想得一般,连忙将一切所知叙出,而是略合歉意的看这仪华,答非所问道:“王爷在东宫时轻易听信了不利四哥、四嫂的流言,是出自……那,才会在灵堂上闹事,还连累了四哥…”虽然四哥是不怪,可王爷自四哥那转念明白过来,就一直……”
一番话周王妃说得断断续续,仪华却己经听出大概。
原来这一切,果真是意为之!
不过眼前不是追究已发生的事,当务之急是问出让周王妃生出歉意之事,也是让朱棣近来越发沉默的原因。
心念间,仪华直接打断周王妃的话,隐有几分迫人之意道:“弟妹,五弟乃纯良之人,我与王爷自不会让五弟背负内疚。现在弟妹且先告知近来京中见闻,以让这一月都没出府门一步的人解闷。”
周王妃忽见仪华一下强势起来,怔了怔,随后起身向仪华深深一福,说起近日来的立储之争。
五月二十一日,一名二品大员上奏:“太子殿下不日将下葬皇陵,可东宫乃国之根本不可空虚,遂臣奏请皇上早立太子,以确保我大明千秋盛世。”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这是自太子病危至薨逝一来,首次将立皇储一事提上议程——虽是震惊,却不失为一个好契机,很快地朝中便分属三派,各持理据奏请立太子。
起初众朝连还和气而论,不过两日,已进展为唇枪舌战。
如此之下,拥立朱棣与朱允炆的两派朝臣,紧抓太子过世后,秦王长子的身份,排除晋王以“长”而论的理据。这样一来太子人选,便落在以“贤”而立的朱棣与以“嫡”为依的朱允炆之间。
五月二十五日,有人再次上奏:“自古识来,皆为子承父,孙承子,方为人伦冈常。而圣上诸子中,唯燕王仁孝有文武才略,能抚国安民,当为太子之选。”朱元璋听后似有赞同。
然就在这时,驳斥朱棣非“仁孝”之言立即反击,以灵堂上闹事与朱允炆为今上侍奉汤药二者,暗指朱棣不睦兄弟、不敬太子、不孝今上之举。此言之事,整个京师几乎人尽皆知,于是当下朱棣隐隐坐实不“仁孝”之名,拥立他的一派朝臣也有所倒戈。
听到这,仪华已然明了,朱棣是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也许是前世残留的印象,知道朱允炆会被立为皇孙,她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难免不平这些仍流于市井的传言。
再看周王妃越发愧疚的神色,仪华竟反过来安慰了周王妃一番。
周王妃见仪华确实没有怨怪,还答应出面开解周王,压在心头好几日的负担减轻不少,很是心满意足的离开。
周王妃走后,仪华也一扫几日来的烦躁不安,心渐渐地沉静了。
是日晚间,朱棣回到府中,仪华殷情服侍,一切皆不假于他人之手。
朱棣一切看在眼里,晚饭罢,挥退屋子里众侍人,噙着笑,声音里却不见一丝笑意道:“今天这样殷情,有事要求或是要问?”
仪华在罗汉床上侧坐了坐身,抬眸一笑:“有事要求!”回答得极其干脆。
朱棣微微一怔,皱眉盯着仪华颇久,见仪华始终眼眸含笑的回望他,淡淡的不虞之色敛去,沉沉叹道:“要问什么,就问吧。”说完疲惫的闭上双目,抬手揉捏着眼窝中间。
仪华看着不由起身,搁下手中纨扇,走到朱棣身旁坐下,不知觉她放柔声音道:“臣妾来吧。”朱棣睁眼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移开罗汉床上的漆红小几,脱鞋枕着她的双膝上躺着。
“王爷,都有十来天了,成日见不到您人,眼看不久就要回北平了,再来京师就是好几年后。”低头看着朱棣已有两条浅浅痕迹的眉心,仪华忽觉心头一酸,她深呼了口气,手一边轻揉着朱棣的额际,一边絮絮而道:“臣妾就想让王爷陪臣妾去郊外的寺庙小住几日,一来避暑散心,一来也是想给冯妈妈上个香。王爷可答应?”
朱棣眉毛一轩,却没睁眼,只是挪换了一个舒服的卧姿,半晌才闷哼了一声。
第241章 定局(下)
仪华乳母冯氏的坟地就在灵谷氏附近,出游自然选了灵谷寺下榻小住。
这座历经八百年历史沉淀的古寺,四下青松环绕,远离凡世尘嚣,身处其中,不觉烦恼尽去。自他们在此小住下后,早晨听着古刹钟声而醒,上午带上几名扈从登高踏青,近午时天热回寺,下午又听寺中高僧论禅讲佛,至傍晚通幽曲径间。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充实,仪华享受着此中的生活,犹是在看见朱棣心绪渐平和了,她更感念这难得的浮生若梦的几日。甚至还忍不住一个人臆想,熙儿几兄妹与他们一起生活在此的情形。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临近太子下葬的日子。
这日午睡起身,听禀主持大师因事不能来叙,外面暑热消散不少,空气也格外清新,便从榻上微微抬起身,只手支颐,偏头望着朱棣笑道:“雨后空气新,就去山后的石子林逛圈?”朱棣还阖眼躺着,看似没有睡醒般,听了仪华的提议,他半掀了下眼睛,又闭眼含糊道:“好。你先去里间梳洗换衣,我在外这等。”仪华听过,也不管朱棣似醒非醒时的应付话,下榻就去里间梳洗换装。没让盼夏进来服侍,自坐在妆台并对镜梳妆,略挽起午歇放下的青丝,插上一只白玉簪子于髻中,就往外间走去。方行门口处,忽听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道“属下告退”,她当即止了步子,在帘后停了片刻,直到确定男子离开后,才撩帘而出。
一出里间,见朱棣愁眉深锁,仪华不及思索便问:“出什么事了?”说话间,走到朱棣坐着的一张八仙桌旁,目光自然地落在他紧拽信纸的右手上。
这一看两个斗大而醒目的字体,一刹那落入仪华的眼里,惊得她猛吸一口凉气,心中暗悔失言不己。
朱棣听到抽气声,握拳的手关节似响了响,随即慢慢松开手道:“看见了吧,就是一一”
“王爷!”仪华骤然提高声量,一手按住朱棣手背,抢先一步急切道:“不是您不足够胜任那个位子,只是……一切已成定局。”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隐有无力。
“难为你一开始就看清。”沉默片刻,朱棣抬头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伸手拉了仪华在一旁坐下,复又神色莫测地看了一眼信函,凝视仪华道:“其实自年前父皇惩罚泰王那次,我己隐约猜到父皇将立允炆侄儿为皇储。”
仪华任朱棣拉着坐下,乍一听朱棣说言,当下不解道:“那为何还会……”
“大概是不甘心吧。”朱棣放下信纸,看向仪华自嘲一笑。
仪华听得有些不解,却也不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向他人揭起的疮疤。
朱棣没听到仪华问下去,却见仪华关切地看着他,不由淡然笑道:“无妨,不过是旧时的琐事罢了。”口里是这样说,那涩然之色,却已浮现在眉宇间:他闭上眼睛道:“天家之人,说从没想过那个位子,必然是不是真话,至多是不敢想罢了。我自不能免俗,尤其是近年来颇得倚重,又是仅被招入京的五王一位,再念及自古以来无立孙不立子者,就怀了几分期盼上京。可入京才知,父皇召我等入京,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他属意的人位子坐得更稳更名正言顺,就起了放纵之心,看父皇能做到哪一步。”
最终,朱棣仍没有据以实告。但能说到这一层面上,已属不易。而朱棣言语中,难亲父偏颇的介怀,她虽能察觉出一二,却难以言表。于是仪华也不接话,只是再次覆上朱棣的手,静静地等着他缓解情绪。
朱棣终究不是一般男子,又或许是他倾吐了心中不快,仅仅沉默了片刻,他忽然睁眼看着仪华,眼中看不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