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子,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
“朱夫人!”正惊于朱夫人道出的骇闻,就听朱夫人说出如此狠绝的话,仪华连忙上前扶起朱夫人,一面含糊劝上几句,一面又急声对朱棣道:“你先退到一边去!”
朱能猛然抬眸,定定她望着她,目光复杂。
“母子没有隔夜仇,你先起来,有什么以后再说。”见朱能俊朗的面庞上,胡须冒起下颌,一双星目血丝斑斑,仪华心下不忍,不由语气缓和道。
朱能沉默须臾,终于站起身,退到床尾跪下。
另一边,意识迷糊的朱亮,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喊“王妃”、“王爷”,他微动了动眼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朱棣立在床头,他声音虚弱的叫了一声“王爷”,就扎着起身。
朱棣忙阻止朱亮起身,道:“勿动,你有什么要说,本王听着。”
朱亮扯动嘴角,想笑着谢言谢,却半分笑容也挤不出来,青灰的面上反是一脸痛苦,喘息着道:“王爷见谅,属下再不能护卫王爷安全了,也不能随王爷出征漠北,看着疆场扬名……”没说几句,一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染了不正常的红潮。
朱棣见状,知朱亮已近枯败,此时不过是强撑了一口艺,有遗言交代,这便插言道:“你护卫本王这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本王深为感激。你还有什么对本王说,就说吧。”
朱亮自知道时不予他,只能长话短锐,遂又唤道:“士弘(朱能字),你过来!”
朱能跪行至,沉痛道:“父亲!”
朱亮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没有应声,就看向朱棣道:“王爷、明日是你第一次出征,属下是不能去了,就让小儿代替属下随行,护卫王爷!”
察觉这是父亲在交代遗言,朱能与他身后的少年再也忍不住,大叫道:“父亲!”
朱亮依然不予理会,只是强撑着意志,看着朱棣。
“本王答应,明日出征,让他随军。”朱棣知道朱亮的心思,再思及朱亮的军位,逝后是由朱能承袭,而朱能不过二十出头,担任如此要职,是需要多加历练,也就点头应允了。
“谢……谢,王爷。”朱亮像是心愿达成,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 容,看向跪在身边的两个儿子,对朱能道:“……历历代代都是燕山 卫,王爷的亲卫。以后你要忠于王爷,誓死效忠王爷,可做得道?” 声音断断续续,却铿锵有力。
朱能望着父亲逐渐流逝的生命,咽下喉咙哽涩,凛声道:“儿子一 定誓死效忠王爷!”
朱亮呢喃了一声“好”,闭着眼睛喘息良久,方又睁眼道:“为 人不可以背信弃义,我与宋兄有八拜之交,更不可以背信。等宋小姐养 好伤,你得娶她!”
“父亲!”朱能猛叫一声,在朱亮涣散的眼光下,他忽又低了声 音,只是自语道:“儿子不能,不能。”
“孽子,到了现在你还——”朱夫人满目痛心的望着朱能,却不及 一语了,忽然吐出一口血。
“朱夫人!”仪华大惊失色,忙扶住朱夫人。
“母亲,我……”朱能双目赤红,渐有绝望之色流露。
想起徐增寿常在她面前,提起朱能的潇洒豪迈,再见他此刻的样 子,仪华有心相劝,何奈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她只一侧首,不去看地 上跪着的朱能。
朱能眸光一黯,眼底痛苦之色,一闪而逝。
这时,朱棣蓦然出声道:“历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 言,岂是你愿不愿意?而作为男儿,更不能背信弃义,是为不义!作为 子女,不可忤逆父母,是为不孝!作为属臣,不听命令,是为不忠!本 王欲命你与宋氏女成婚,你又是愿不愿意?”
不忠不义不孝,朱棣竟然用这三重重罪,指责朱能!
仪华不可置信,目光难掩震惊的望向朱棣。此时天色微黯。隔着 灰色的薄纱,却看不清朱棣的神色。
正待她惊诧之际,只见朱能如遭惊雷轰顶,脸色瞬间死白,直跪的 身躯微晃动了几下,艰涩的开口道:“儿子不孝,愿与宋小姐成婚。”
朱亮闻言大慰,感激的看了一眼朱棣,又对朱能道:“好,你知错 就行。记住,决不可做妄为的小人……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你要孝 顺你母亲,照顾你兄弟……这次随军,你要奋勇杀敌,报王爷之恩, 建立功勋,光耀门楣……”
遗言仿佛说不尽道不完一样,但生命已走到了终点,朱亮终是永远 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在朱亮逝后,朱棣让朱能自己选择,是留在北平给朱亮 送终,还是随他北征,朱能深深地看一眼亡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北 征。朱棣听了朱能的回答,并没有过多表示,只让朱能做好明日出征的 准备,便离开回府。
仪华将一切看在眼里,在回去的路上,她犹豫再三,到底忍不住, 沉默了一下道,“……他才经父丧,又在婚事上颇有变故,可说是连逢 惊变,明日就让他随军北征,不免有些……有些……”
一时找不到适当的措词,半晌凝结时,靠在车壁上闭目假寐的朱 棣。已接口道:“不近人情。”
仪华秀眉轻颦,话中略带几分辩驳:“王爷,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朱棣豁然睁眼,瞥了下仪华,没纠结上个话题,只阖眼道:“不经 历一些事,不足以成长。”
仪华一怔,细品着朱棣的话,渐明他意思的同时,由此及彼,漠然 忆起朱棣身世尴尬,不难想象他是在怎么样漠视的环境下成长,又历 经了多少事,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念之下,仪华心中一软,回首看了眼朱棣,双手捂着手炉,望 着窗幔卷起时,路上匆匆的行人,缓缓地道:“王爷,臣妾曾读过一 首唐诗,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此时的关外,比起诗中所述的八月,情形艰难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爷要在这广漠酷寒的漠北,征讨根本不知所踪的敌军,实非易事,还 望王爷多多保重。”
一语方落,忽感身后一暖,后背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随即就 听一个低沉淳厚的嗓音轻“嗯”了一声,目光亦望向华灯初上的北平大 街。
仪华弯唇一笑,顺势偏头,枕着身后之人的胸膛,享受着此刻的平 静。
第193章 首战
回到府里,一夜缠绵,疲乏睡去。快天亮的时候,心里念着起 身,却好似闻了安神香一样沉睡不醒。只在模糊间,仿佛听到朱棣在 耳畔说,等他凯旋之日出城迎接的话。她恍惚是点头应了,也想着为 他穿战甲,送他出征,岂料再次睁眼时,室内一片阳光明亮。
仪华惊醒,猛然坐起,朱棣已不在屋子里。
此惊非小,她披了件外袍就下塌,一步未跨出,却听外间传来一阵 说笑声,其中赫然有徐增寿的声音。
她脚步瞬间僵住,随即冲到门拦口,一把撩起锦幔:“他已经走 了?!”询问声刚落,凝目就见徐增寿一身寒气的立在那里,由阿秋为 他解裘衣暖帽。
冷不防仪华霍然出现,两人皆是一愣。
徐增寿茫然点头,道:“是走了。见王爷和朱大哥走了,我才回 城的。”
走了,就这样走了……
仪华好像忽然被抽走了全身力气,沉默不语。
两人不解,面面相觑,心下惶急。
“他们走多远了,可还追得上?”短暂沉默后,仪华蓦地抬眸问 道。
徐增寿不明所以,故而如实回答:“出北平前,大军行进缓慢,此 刻应该在五十里之内。若是快马加鞭,赶也能赶上。”
“好,我们立刻走!”一听这话,仪华立马做下决定。
徐、秋二人惊愕,失声低呼。
仪华只作未闻,让阿秋去马厩牵出傲云,便径直回里间换衣。
不及梳妆,仅一身秋香色连帽斗篷从头裹下,在众人的掩护中,匆 匆出了王府,便见一株参天大树下,六名带刀侍卫骑马护在一辆青帷小 马车周围。
登上马车,丰速疾驰,路旁景物飞一般的向后逝去。
车厢内寂静无声,直到快出城门时,徐增寿终是忍不住腹内疑惑, 道:“大姐,前几日都办了送行宴,您这会儿追赶去,是有什么重要的 事?”
什么重要事?
仪华一下子懵了。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重要事,值得她甘愿冒他人诟病之危,也要私自 出府。
她只知道当时一睁眼,不见朱棣,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他。
也许,这是因为他首次上战场,意义非同寻常。
而她只是不愿错过。
“停车!”没有回答徐增寿的话,仪华撩开青布窗帷,见马车驶近 城外一处官道树林旁,她骤然娇叱道。
一声令下,马车停住。
仪华率先下车,让车夫解下傲云,翻身上马,猛扬一鞭,向北方 驾马而去。
徐增寿见仪华一言不发驾马离去,忙不迭也骑上一马,带着六名 侍卫打马赶上。
一个时辰的快马加鞭,远远就见迤逦向北的大军。仪华勒僵驻马 ,从腰间荷包内取出一块奶糖,俯身支手过去,待傲云吞下奶糖,在它 耳畔低声数语之后,随即反手一拍,傲云昂首长嘶。
片刻,另一道马嘶声从北前方回应传来。
仪华大松了口气,喘息着蜷手吹哨一声,即调转马头,扬鞭向路 旁的一处山坡飞驰驶去。
少时,耳边渐渐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胯下傲云也兴奋的掀蹄撒 欢。
仪华回首看去,目光微震。
身后骑追风紧追的那人,依然是熟悉的,却又有些不一样,至少这 是她从未见过的。
他头戴黑盔红缨,身穿黑金甲胄,外披玄色氅衣,腰佩一方长剑, 气势凛然的随她而行。
寒风猎猎,吹动他大氅衣翻卷,亦吹得她披风兜帽落下,一头未绾 的长发霎间散于空中。
发丝随风迷晃人眼,她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也揣摩不出他此刻的 心思。这让她心里没来由的紧张,尽管依稀从他投来的目光中,感受 到他满目的震惊与喜悦,却仍然惴惴的,胆怯于今日任性冲动之举。
她转回头,不去想这些,只专注驾马,目的地山坡顶。
追风神驹良马,朱棣骑术了得,很快的两马渐渐并驾齐驱。
山坡顶,狂风疾啸,即使停下速若惊电的傲云,依旧衣袂翻卷,长 发飞扬。
仪华轻晃首,捋了捋面颊鬓发,一侧首,惊见朱棣一瞬不瞬地看着 她。到底是底气不足,他只是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就心下恍 然,再无私自出府追来的气焰,不知觉得避开他双目。
“哈哈!”朱棣突然仰首朗笑,笑声伴着疾风远远飘散。
仪华惊愕,抬眸讶然的望向他。
朱棣笑容缓缓敛下,只是眼睛凝望她不变,问道:“怎么就这样追 来?”
他目光火热似烈焰,尤甚缠锦时刻,仪华忽觉耳后发热,热发承 受不住他看来的视线。正又有回避之际,心下却是一横,她都这样大胆 的驾马追来,难道还羞于他的目光不成?索性仰首任由寒风吹来,迎上他灼灼目光,落落大方道:“王爷走时未吱一声,就不声不响的走了,臣妾才会这样一身狼狈的追来!”
理直气壮的一句话,令朱棣微诧,下一瞬却是心情大好,反问道:“焉知不是你今晨累得人事不知,才错过本王离开之时?”
一语双关,听得仪华面红耳赤,即使是寒冷的风拂面,也降不下颊上的烫热。但她心下却极为不甘,咬唇看着朱棣一副她为他来的笃定神情,忽生一计,勒缰向山坡边崖徐徐前行。
至边崖,傲云惊扬前蹄,数颗碎石滚落坡下。
朱棣惊怒,跃马前行,探身拽过傲云脖上缰绳,暴喝道:“不要命了!你私自追来,就是为了再受一次坠崖,啊?!”
“当然不是!”任由朱棣拽回数步,伙华暮然抬头,巧笑倩兮:“臣妾私自出府前来,是为了予王爷送行,祝王爷旗开得胜!”
朱棣一愣,继而朗笑不止。
这一笑,冲淡了离别愁绪。
两人相视而笑,目光投向坡下。
坡下旌旗蔽日,矛戈如林,身穿鸳鸯战袄的大明将士,如一条横艮的巨龙行径在黄土官道上,卷起滚滚尘埃。
仪华收回目光,举目眺望北方那白雪皑皑的深山,仿佛望见了绵延无际的沙丘荒原;亦望见了大明将士如何在地广人稀,四野未见人影的漠北,如同大海捞针一样,搜寻草原霸主蒙古军,并一面躲避外族的偷袭,一面忍耐雪虐风饕的恶劣天气。
闭眼,挥去脑中影像,也不去想朱棣极可能无功而返的结果,仪华默默转头,正色道:“王爷万事小心,臣妾等你平安归来。”
不是凯旋而归,只是平安归来!
朱棣目中思潮汹涌,须臾又沉寂如深潭,目光深邃的凝视着她,道:“本王知道!”
话音未落,后方烈风送来了一阵纷沓而来的马蹄声。
作为此次北征的前锋,亦是朱棣护卫的朱能,领着十二骑护卫驻足于山坡数丈后,一旁还有徐增寿与府中六骑。
仪华望了一眼朱棣身后,从怀中取出一串墨色络子,驾马行至朱棣跟前,探身将络子绑在他佩剑剑柄处,尔后直身笑道:“里面那颗朱红色珠子,是从道衍大师寺中求得,也未知可有用处,就用来打了个络子。戴着它……但求个心安吧。”
朱棣低头看了看剑上坠的络子,只字不提,只深深地看了仪华一眼,突然紧勒缰绳,头也不回的调头离开。
坡顶上少了一人一马,仪华却没有即刻离开,伫马立在山坡顶,俯瞰着北征的大明军,直至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洪武二十三年三月初二(农历),燕王率领大军从北平出发,皇七子齐王,以及及征虏前将军颍国宫、左副将军南雄侯、右副将军怀远侯各率自己的部属从征。
大军轻顺义、密云出古此台,直指塞外。
塞外狂风暴雪,不宜行军。燕王出其不意,反兵家常识,在按漠北地形图有计划的派出哨兵寻获地方扎营之地后,一力主张大军连夜冒雪行军。
凌晨,夜深雪寒,乃儿不花大军多在酣眠。忽闻战鼓号角之声骤起,重甲响动之声震天,乃儿不花梦中惊醒,出主帅大帐一看,只见营帐四周火光漫天,大明兵士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来,重重包围营帐。
乃儿不花与徐达交战十数年,堪为一员大将。见大势已去,立即召集亲兵千名,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