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嫣然自然不知道李菡在安阳郡主马车上的这番谈话,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儿,等周鸿下了衙回家,夫妻两人用晚饭的时候便说了起来。
虽说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但孟素蓉在家中并不讲究这个,只要孩子们不是在饭桌上大呼小叫失了体统,说几句话都是不妨的。周鸿从前在军中多年,当然更不讲究这个,两人边用饭,边说话:“你看真了?果然是李姑娘?”
“我和娘瞧着都是的,虽说眉眼有所变化,但大致不差。何况郡主也说,她名‘菡’。”最主要的,还是那股清冷孤傲的气质,当初给顾嫣然留下了深刻印象。
周鸿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既来了京城,怎么不捎信给我?还有李夫人和衍哥儿,也不知来了没有!”李菡若是在安阳郡主府,他却不能随意上门去拜访。
“或许她才来京城,还以为你在西北军中?”顾嫣然随口猜测了一句,“说不定过些日子她知道你在京城,会上门来。”
周鸿眉头就皱了起来,半晌才摇了摇头:“未必。李姑娘的性情……罢了,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顾嫣然点了点头,就把话题转开,说起今日与孟素蓉商议的生意经来。周鸿听得就有些心不在焉,顾嫣然发觉了,渐渐就停了。周鸿这才觉得不对,抓抓头发有些歉意道:“这些我都不懂,你做主罢……我惦记李夫人,有些走神了。”
“这会儿急也没用。”顾嫣然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李檀毕竟对周鸿有所不同,便安慰道,“李姑娘在安阳郡主府上,总归没有坏事。”
周鸿虽然点头,但显然心里还是不踏实,顾嫣然也就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吃饭,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在旁边伺候的丹青连忙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却是在珂轩服侍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少爷,少奶奶,谢姨娘跌了一跤,肚子疼!”
周鸿砰地一声将碗筷扔下:“请大夫了没有?”
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石绿姐姐已经叫人去请了,叫奴婢来给少爷少奶奶禀报……”这是大事,肚子疼多半是动了胎气,石绿不敢隐瞒。
周鸿在小丫鬟回话的时候就已经拔脚出去了,丹青不由得有些埋怨:“好端端的,怎么会跌了……”
“去看看吧。”顾嫣然也放下了碗筷,觉得半点食欲都没了。
主仆两个到了珂轩的时候,谢宛娘已经被扶到了床上躺着,见了点红。小桃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抹眼泪。周鸿一边催着请大夫,一边沉声在问她:“究竟怎么就跌了,你是怎么伺候的?”
小桃忙跪下道:“都是奴婢该死。石绿姐姐说,姨娘有身子,多走动走动好生产,所以姨娘饭后总要走一刻钟。谁知道天色暗了,就踩到那青苔上去了。奴婢该死没有扶稳,奴婢该死!”说着就磕头。
石绿在旁边,脸色也白了,跟着跪下:“是奴婢大意了,本该也跟在姨娘身边的……”她是一片好心,孕妇多走动易生产,还是从前听杨妈妈说的,她看谢宛娘自进了府就是吃得多动得少,才跟她说这话的,谁知道今日眼错不见的,谢宛娘就跌了呢?
“这会不是请罪的时候。”顾嫣然看周鸿脸色阴沉,担心他会开口责罚石绿,便上前道,“一会儿大夫来了,诊过了脉再说。”
周鸿脸色难看,但到底没说什么。幸好这时大夫已经请了过来,仔细给谢宛娘诊了脉,便道:“是动了胎气,但还不算太厉害,须得卧床静养几日,好生吃几帖安胎药。”
顾嫣然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请大夫开个方子。还要问一句,这有孕在身,可宜走动?”
大夫不假思索道:“只要胎气稳固,走动几步有益无害。”他也是在大户人家后宅常走动的,知道大户人家这些奶奶太太们,在生育之事上比乡下的农妇要困难得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久静不动,到时候生起来自然困难。但大户人家有规矩,事情也多,大夫明哲保身,若没人问起,他是不说的,这会儿听了顾嫣然问,这才说出来,“适当地走动,于胎儿和孕妇都好,将来分娩之时也容易些。只是孕妇身子沉重,走动时必要小心,万不可跌撞。”
石绿跪在地上,觉得后背一层冷汗。她知道顾嫣然这时候问这话,是替她开脱,免得周鸿迁怒到她身上。果然周鸿听完之后,便不再看她了,只请大夫开方子,催着去熬药。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时辰,直到安胎药喝了,谢宛娘说肚子不疼了,大家才散去。出了珂轩,顾嫣然默然走了半路,才道:“若是不合适,就叫石绿还回我身边来当差,另找个人去珂轩罢。”
周鸿没听出她的意思来,想了想道:“别说,倒还真有个人合适。”
顾嫣然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往下沉了沉,莫非他当真怀疑石绿?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问:“是谁?”
“是我从前的乳娘,姓齐。”周鸿声音微有些沉黯,“后来被夫人打发出去了,人还在京城。她生过两个儿女,都没能活得下来,但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若是让她来,你也能放心些。石绿这丫头虽说稳当,做事又认真,可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方便。”
顾嫣然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道:“齐妈妈若来自然是好的,倒也免了我身边丫头们的嫌疑。”
周鸿一怔,这才发觉顾嫣然的脸色也不好,忙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边人手也不够,又都年轻……”
顾嫣然低着头不看他,只道:“二少爷不疑心我就好。”
周鸿听她又不叫峻之了,顿觉不妙:“我并非是疑心你!”珂轩里铺陈摆设的都是顾嫣然嫁妆里挑出来的东西,谢宛娘跌倒的时候,还是小桃在身边伺候,再怎么也扯不到顾嫣然身上来。但是他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能拉了顾嫣然的手道,“我只是一时着急,绝没有疑心你的意思!”
顾嫣然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虽然周鸿说不疑她,可一听谢宛娘跌倒便拔腿就跑,这样担心着急,看在她眼里却总有几分刺心。
周鸿看她低头不语,心里发急,一路跟着她进了内室,挥退了丫鬟们,才又问道:“我当真只是一时着急,若有半分疑你的意思,天打五雷轰,刀兵加身,死无全——”
顾嫣然被他吓了一跳,万没想到他居然张口就要发这样的重誓,连忙伸手就去捂他的嘴:“胡说些什么!”天打五雷轰也就罢了,但刀兵加身什么的,武将是最忌讳的,周鸿发这样的誓,可见是真急了。
“那你信不信?”周鸿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急急地问。
“我信就是了。”顾嫣然的手被他紧握着,有些发疼却热乎乎的,轻声道,“你说得对,这一屋子的人都不会伺候有孕的妇人,那位齐妈妈,早些请回来罢。”这是周鸿的乳娘,即使没有谢宛娘这事儿,周鸿说要请回来,那也得安排。
周鸿松了口气,说起齐妈妈来:“她性子严厉,从前在庄子上,全靠她和绣鸾,后来都被夫人寻了些理由打发出去了。齐妈妈这里还留了几分面子,趁了一场病让她回去养老,其实她那会儿子都死了,只有一个闺女,出去靠谁?绣鸾更惨,说她偷东西,是撵出去的……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说得黯然,顾嫣然不由得反过来握了他的手,柔声道:“好人有好报,绣鸾定是无事的,若是有缘分,日后还能再见……”
丹青一路跟过来,此刻也在内室门口竖起耳朵听着,听少爷和少奶奶渐渐又说起话来,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拍拍胸口,转身往外走。才走到屋门口就被吓了一跳:“牙白?你怎么在这儿?”
牙白站在门外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若是不走到眼前几乎看不见,丹青问她,才忙道:“方才看见少奶奶脸色不好,我怕有什么事……谢姨娘那里可是无事了?”
“无事了。”丹青见是她,说话也就少了些顾忌,“少奶奶也是怕少爷疑心到咱们这些人身上,尤其是石绿,别尽心尽力伺候了一场,最后还不落好儿。”
牙白低声道:“咱们少奶奶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珂轩那边儿还有什么不好的?就是跌了,也是谢姨娘身边那个小桃伺候得不周到。”
丹青顿时大起共鸣:“可不是!幸好没事儿。少爷想把自己乳娘接进府来呢,若有个有经验的老人家,咱们就好了。”
牙白不由得就有些疑惑:“少爷的乳娘?”
“嗯,方才我在屋里听见少爷跟少奶奶商议的,过几日就接进来。”丹青说完,见牙白欲言又止,便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这样不痛快。咱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莫非还防着我不成?”
牙白忙陪笑道:“我怎会防着姐姐?只是一点儿小见识,说出来怕少奶奶不爱听。少爷的乳娘进了咱们家里,少奶奶只怕也要敬她三分吧?”
丹青随口道:“这是自然的。”哥儿姐儿的乳娘,比一般的丫鬟下人自是不同。
牙白便不说话了。丹青看了她几眼,忽然咂摸过味儿来,顿时皱起了眉头:“你是说——”这位齐妈妈会掣肘少奶奶?
牙白低头道:“只是我一点儿小见识……”
丹青想了想,拍了拍她肩头:“你对少奶奶忠心,我知道了,回头我去与少奶奶说一句。”
、88 第六十四章
进了腊月;京城里的年味就陡然浓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了。
今年京城里气氛与去年截然不同,太后过世已然一年多,又不似去年一般西北还在打仗;再加上子嗣艰难的晋王府里新添了个儿子;京城之中,到处喜气洋洋的。
周家三房的女眷,又一次聚在颐福居。
“后日是晋王爷长子满月;巳时一同过去,这礼可都备下了?”侯夫人轻轻把晋王府的请帖往桌子中央推了推。
晋王这个长子是早产的,太医们保了又保,还是没能保到足月生产;十一月中就落了地,不过也已经将近九个月,孩子略有些弱,却没大事。因为是早产,故而晋王府上免去了洗三礼,直等到孩子满月,身子结实了,才遍洒请帖大办满月。
虽说请帖是才送过来的,但晋王长子一落地,京城里就传遍了,连皇帝都高兴得立刻赏了一把长命锁,各家都立刻备下了礼物,只等着晋王府办事了。
“孟侧妃是你表姐,你这份礼该加厚一成才是。”侯夫人转眼看看顾嫣然,“毕竟是晋王的长子呢。”王娴瞧着单弱不像个福相,没想到还真有福气,一举得子。晋王妃又不能生,这个长子将来只怕就是世子了,孟瑾就算也生儿子,那也落后一步了。这么一想,侯夫人还是有点儿幸灾乐祸的。
“是。”顾嫣然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表姐已经叫人送过话来,说那日让侄媳早点过去,怕是不能跟婶娘同行了。”难得有机会让娘家人光明正大地登门,孟瑾当然巴不得母亲姨母表妹们都能早些到,也多说几句话。晋王妃在这一点上倒也不苛刻,允了她叫人来递话。
“哦——那也好。”侯夫人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笑了,“听说你把鸿哥儿以前的乳娘接回来了?”
“是。”顾嫣然仍旧是恭恭敬敬的,“珂轩需要个有经验的妈妈照顾,我身边的丫鬟们虽仔细,到底都不懂这些。”
侯夫人的眉头就又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她原以为顾嫣然是要对谢宛娘肚子里的孩子下手的,前些日子她听说谢宛娘在珂轩院子里跌了一跤动了胎气,原以为是顾嫣然动手了,谁知道阮妈妈第二天来说,顾嫣然与周鸿之间仍旧没半点动静,已然叫她疑惑了半日。过了十几日,又听说周鸿把齐妈妈接了回来,她就更疑惑了。
虽说府里男主子也是主子,女主子也是主子,按理下人们应该一视同仁,但其实不然。譬如说侯夫人自己的陪房,自然就以侯夫人马首是瞻,其次才轮到平南侯。平南侯的心腹亦然。所以顾嫣然的陪嫁丫鬟,当然以顾嫣然的利益为重,必然都看不上谢宛娘;而齐妈妈是周鸿的乳娘,对周鸿的子嗣她定是重视的,让她去珂轩伺候,顾嫣然还有机会动手吗?
侯夫人手指轻轻敲着茶杯的边缘,有点出神。顾嫣然看她不说话了,便起身告辞,周三太太当然跟着也走了。侯夫人出神半晌,才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会儿她身边只有知雨伺候着,闻言踌躇片刻才道:“说不定——二少奶奶是真贤惠……若是谢姨娘生个女儿,其实也没什么,二少爷只怕会对二少奶奶更好。”
侯夫人的眉头就皱紧了。她一心想看长房的笑话,倒没想到事情还有可能是这个样子——顾嫣然当真不打算对谢宛娘下手,以换得周鸿的歉疚和爱重。
其实这个法子,跟她当初对付齐姨娘是差不多的。齐姨娘那时候能进门,除了不可说的原因之外,更多的是赵氏太夫人看不惯她这个儿媳太得儿子宠爱,顺手塞个人进来给她添堵的。
那时候她倘若硬要闹起来,其实也是可以不让齐姨娘进门的。那时候老昌平侯还在,昌平侯府也还不像如今一般,真要硬起来,平南侯府也要买账。可是平南侯是孝子,真跟赵氏太夫人闹翻了,说不准就会影响到她和平南侯的夫妻情份。
于是侯夫人——当时还是世子夫人,只闹了一次,就妥协了。白日里她强颜欢笑,背地里却一场场地哭,平南侯开始不知道,后来有一次突然发现了,顿时心疼之极,只觉得妻子可怜,齐姨娘虽然纳进了门,却根本不去她房里。
赵氏太夫人也催促过,侯夫人当面答应,背后就哭着劝平南侯去齐姨娘房里,哭得平南侯心都碎了,渐渐的就对母亲有些不大耐烦起来,对齐姨娘当然就更厌烦了,一个月里也难得去一次,去了也是敷衍了事。若不是齐姨娘运气实在太好,平南侯夫人本是能让她一辈子做个无子无宠的行尸走肉的。
齐姨娘有孕那会儿,平南侯夫人已经生下了长子周渊,平南侯对长子爱得不行,对齐姨娘肚子里那个毫无兴趣。平南侯夫人也就故做大方,一边叫人好好伺候齐姨娘,一边让平南侯知道,她这样善待齐姨娘,赵氏太夫人还总是怀疑她……
最后齐姨娘生了孩子不久就死了,赵氏太夫人又说是她害死了齐姨娘。可这次平南侯发脾气了,他头一次跟他亲娘顶嘴,然后把周鸿送去了外头庄子上,几年都不闻不问。平南侯夫人可谓大获全胜。
一直以来,平南侯夫人都觉得那段日子是她最成功的日子。就从那之后,赵氏太夫人溃不成军,再也不能压在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