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嫣然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放了一叠蝉翼似的丝帕,足有一打之数,有秋香、桃红、湖蓝、雪青四个颜色,看起来如烟似雾。鲛绡纱也是难得的东西,轻薄柔软,十几岁的女孩儿之间不过是相互送几色针线,程芸一送就是十二条,也算是大手笔了,虽然嘴上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神色间却颇有自得。顾嫣然便合了匣子笑道:“这怎么好意思的,上回我才送你两个荷包,倒赚回十几条帕子来。”
旁边一个女孩子便凑趣笑道:“程姐姐家里也不缺针线上的人,自然不必自己做的,不像我们。其实要我说,这帕子倒是不绣花的好,绣上了,反掩了这好纱。”
那女孩子父亲是程知府手下的小官,程芸拿眼角瞥了瞥她,并不理睬,凑到顾嫣然耳朵边上小声道:“就会溜须拍马!”
顾嫣然啼笑皆非,只得道:“祝姑娘说的是,这样好纱,绣了花也可惜了的。”
程芸撇撇嘴:“就你好心。”眼睛往园子门口一溜,推了顾嫣然一把,“你的秦妹妹来了,还不快去接。”
顾嫣然知道她性子,笑着轻轻拧了她一下,起身招呼一下周围的女孩儿们,快步往园门口走去,迎着一个穿月白色绣石榴花裙子的女孩儿便道:“怎这个时候才来,还当你必会第一个过来的。”
、生辰起风波(下)
秦知眉的父亲是程知府手下的通判,祖父便是那位从京里致仕回来的秦太医,顾嫣然也是因着跟秦知眉相熟,才请到秦太医来给孟素蓉诊脉开方子的,故而两人的情份又不比别人,只要见了面必是亲亲热热,有说不完的话。只是今日秦知眉却只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嫣然,我,我今日带了两个哥哥来。”
“两个哥哥?”顾嫣然记得秦知眉只有一个哥哥,哪里又跳出一个来?
秦知眉眼睛不停地往后面看,有些抱歉:“其实是我二姑父兄长家的表哥,年纪——略大了些,我本不想带他来的,只是我母亲——硬说让他出来散心……”
顾嫣然正在不明所以,便见后头两个少年并肩走过来,一个她认得,正是秦知眉的兄长秦知渔,另一个少年不曾见过,但看年纪却是十五六岁了。虽说本地习俗,女孩儿家过生辰也可请男客,但也大都是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且是素日里便相识的,即如秦知渔,今年已经十二岁,若不因着顾秦两家交好,也不能邀请,更何况这少年她从未见过,且已有十五六岁,按理更是不该来的。
秦知眉一脸的为难,此时秦知渔和那少年已经走到近前了,顾嫣然也只能先按捺下疑惑,侧过身去见了个礼,秦知眉清了清嗓子:“表哥,这位就是顾家姑娘。顾姐姐,这是我姑父家的表哥,姓周。”
顾嫣然微微低头,从眼角瞥了一眼,姓周的少年肤色微黑,身材修长结实,比秦知渔足足高了一个头去,只是眉头皱着,虽然行起礼来规规矩矩,却带着几分戾气,不像是个好脾气的。身上穿一件淡青色缂丝袍子,颜色瞧着不打眼,可是底色匀净,织着暗银祥云纹,随着他的走动在日光下微微闪烁。这个料子她在孟素蓉的陪嫁里见过,叫做青里银,瞧着不怎么起眼,染起来却不好把握,若多一分便暗沉,少一分则轻浮,故而价格颇是不菲,孟素蓉也只有这么一匹料子,顾运则都舍不得穿的。秦家最好也不过是秦太医这个正六品的衔,亲家自然也都该是差不多的人家,却不像是随便就穿得起这样料子的人家。再看他腰上挂了一块白玉子辰佩,玉质白如截脂,就连秦知眉头上的玉珠花都没有这样好的成色——嫣然心里疑惑,脸上却丝毫不露,按着礼数将人带进园子,自然有下人来引着两个少年往水渠对面去了。
秦知眉见两人走开了,才松口气,拉着顾嫣然的手道:“真是抱歉,我原说周表哥年纪长了些不宜来的,我娘非要我们带他过来——”略顿了一顿,低声道,“是我家嫁到京城平南侯府的那个姑姑带回来的,说是平南侯的庶子。我娘听了就格外上心……”说到最后,脸不由得有些红了。
顾嫣然这才恍然大悟。秦太医的次女嫁在京城,嫁的是平南侯府周家庶出的三房老爷,仿佛是在京里做个什么闲散小官的。周三太太至今还没有生出儿子来,这位周表哥,想必就是承爵的二房所出了。秦知眉的母亲秦三太太什么都好,就是爱巴结权贵,虽说这位周表哥只是庶出的,可到底是平南侯的儿子,秦三太太定是着意要讨好,才强着儿女把人带过来的。只是平南侯的儿子,怎么会跟着庶出的三叔三婶跑到湖广来呢?
秦知眉脸上有些羞红,自己母亲是什么毛病她也清楚,只是任她和哥哥怎么劝,再劝不听的:“听我姑姑说,平南侯的嫡长子急病没了,周表哥——他单名一个鸿字——就跟了我姑父出京城来散心。听说姑父在京城的时候,很是喜欢表哥的,他们又至今还没儿子……”
顾嫣然点点头。庶出的叔叔没有儿子,跟庶出的侄儿特别亲近也是有的,只是怎么嫡长子没了,庶子倒出京来散心?
“既来了就让他们在那边说话就是了。”京城那样勋贵人家,高门大户的还不知有多少内情,别人家的家事哪里轮得到她们来操心呢,“走走走,人都到了,只等你来呢。”
秦知眉装作怕怕地缩缩肩膀:“不会是又等我来联句吧?”
“可不就是呢!”程芸早等得不耐烦,远远听见秦知眉的话,立刻接口,“快拿纸笔来,今儿谁联得少了就要罚的。”
祝家的女孩儿闻言忙在一边笑着接口:“还不许带出药名儿来。”秦家医药传家,秦知眉虽是女孩儿,肚里读的药书也比诗词多些,上回在程芸的生辰宴上赏梅联句,程芸说了个“落雪方知梅花白”,击鼓传花到秦知眉手里,不知她想什么,张口接了句“风急谁见何首乌”,把满园子的人笑了个前仰后合。
秦知眉性子好,并不生气,只笑道:“没见你们这样欺负人的,早晓得我就带点儿巴豆粉来给你们下在茶里。”
女孩儿们顿时哄笑起来,程芸笑道:“你敢!若今日我吃的茶味道不好,就去告你庸医害人。”
女孩儿们说说笑笑,喝茶吃点心,又叫人去剪了半开的桅子花来戴在头上相互端详,又拿出各人的手帕子香袋儿来评论手工,好不热闹。正在欢喜之时,猛听水渠对面一声惊叫,接着哗啦啦丁当当响成一片,顾嫣然愕然转头,只见设在对面摆放点心茶水的矮几掀翻了好几张,杯子盘子滚得到处都是,周鸿昂然站在中间,脚下左右两边地上各跌坐了一个男孩子。程芸一眼看过去,呼地站了起来:“范哥儿!”
狼狈地坐倒在地上的两个男孩儿,左边那个正是程芸的弟弟,程知府的嫡子程范;右边那个则是他的小“跟班”,程知府衙门里刘知事的儿子。看来,这是两个人对上周鸿一个,还是吃了亏。也难怪,程范九岁,刘家的儿子也才十岁,比周鸿小着四五岁,哪里打得过呢?
顾嫣然提起裙子赶紧往桥上跑,只是她才走了几步,就见程范噌地跳起来:“姨娘养的,还打起小爷来了!”手往靴筒里一摸,居然摸出把小刀子来,扑上去照着周鸿胸口就捅。那刀子虽不大,阳光下却是寒光闪闪,正经是开了刃的,瞧着还十分锋利。
园子里一片惊呼,女孩儿们哪里见过这个,有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顾嫣然吓得呼吸都屏住了,眼看程范的刀子都要捅到周鸿身上了,便见周鸿一侧身,也看不清他用了个什么手法,程范手里的刀子就到了他手中,程范却被他肩头一撞,踉跄着后退几步,在倒下的几案上一绊,扑通一声掉进了水渠。
“范哥儿!”程芸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提起裙子就冲了过去。幸而那水渠深不过二尺,在旁边伺候的顾家下人立刻就跳下水去将程范扶了起来,其实站直了身子也不过就淹到胸口,只是跌下去时有些狼狈喝了几口水罢了,被人扶上岸还拿眼睛狠狠去瞪周鸿,可见并没伤着。
“快送程少爷去换换衣裳,熬碗浓姜汤喝了。”顾嫣然上下看看,见程范还是精神十足,这才放了心。不过毕竟是入秋了,水渠里的水凉,万一激出病来可是糟糕。
程芸急忙揪着弟弟去了,那边又有人赶紧把刘家哥儿扶起来,他倒是不曾伤到,只是衣裳也摔脏了,又被程范的刀子吓到啼哭不止,一样送进房里去更衣洗脸。一时间园子里乱哄哄的,秦知渔急得脸都红了,想解释又不知该说什么。
顾嫣然看着程范被送出园子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身便见周鸿笔直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点冷笑。这家伙可算是把她的生辰宴搅了个天翻地覆,她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将这场面圆过去,便见有一点红色顺着周鸿的手指流下来,滴在了地上,是血。
“周少爷受伤了?”顾嫣然低低惊呼一声,这可是平南侯的儿子啊!若是在顾家有什么三长两短,顾家如何担待得起!
周鸿不在意地抬手看了看,手背上一道伤口鲜红刺目:“皮肉之伤罢了。”
顾嫣然看得眼皮一跳。虽说伤口不深,却是长长的一道划过手背,让她看得惊心,匆忙中递过去自己的帕子:“快些按住!来人,快送周少爷去房里敷药!”
“不必了。”周鸿随手扯了她的帕子往手上一缠,“说了是皮肉伤,不必大惊小怪。”看了秦知渔一眼,“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坐着。”
“哎——”秦知渔拉都拉不住他,只得匆匆向顾嫣然行了个礼,“烦请顾妹妹跟知眉说一声儿,我先陪着表兄回去。”
这样一闹,顾嫣然自然也不好留他,一会儿还要想想如何向程家交待呢,于是心烦意乱点了点头,直到看着两人背影出了园子,才突然想到——周鸿这家伙,带走了她的手帕!
、喜脉动人心(上)
闹了这么一场,程范和刘家哥儿虽然都无大碍,但也没人再有心情玩耍,不过是稍坐了片刻便陆续告辞。秦知眉歉疚得不知如何是好,拉着顾嫣然的手说了好些道歉的话,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顾嫣然送走了客人,才叫了之前在园子里伺候的丫鬟过来问话:“究竟是怎么就打起来了?”
几个小丫鬟年纪不大,吓得脸都白了,见顾嫣然一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着你一言我一语地道:“程家少爷不跟大少爷说话,大少爷恼了,说周少爷也是庶出,可是京里什么侯的儿子,程少爷还不是要低声下气……程少爷听了,就跟周少爷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奴婢听见什么姨娘什么的,再之后就,就打起来了。奴婢们那会儿去端茶传菜,没拦住……”
顾嫣然听得直皱眉:“浩哥儿呢?”折腾了半天原来是他惹出来的事。
小丫鬟哪里知道,正瞪着眼睛答不出来,顾嫣然的丫鬟丹青三步并成两步地跑来:“姑娘,白姨娘带了大少爷在老太太那里哭,老太太把太太叫过去正训斥呢!”
丹青是顾嫣然的贴身丫鬟,年纪也只有十二岁,比起年长些的写意来便显得有些沉不住气,这一路跑过来是一脸的气愤:“明明是她自己非求着老太太让自己儿子出来待客,这会儿又怪上太太了!”
一旁的写意连忙瞪了她一眼:“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白姨娘虽是个姨娘,也算半个主子,丹青这样出言不逊,若是传到顾老太太耳朵里少不得要吃亏。
顾嫣然已然皱着眉起身:“走,去看看!”
顾老太太房里乱糟糟的,顾嫣然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顾老太太恼怒的声音:“……早说不要办什么生辰宴,你偏要招摇,如今可好,吓着了浩哥儿,我饶过你们哪一个!”接着就是白姨娘嘤嘤的哭声,顾嫣然将帘子掀开一线看进去,就见她搂着浩哥儿心肝肉地边哭边叫,浩哥儿头发有些散了,可浑身上下却并无半点伤处,站在那里让白姨娘搂着,神色中就略有几分不耐,显然对母亲的哭闹有些不以为然。
孟素蓉今日也是吓了一大跳,听了顾老太太一番教训又扯到了顾嫣然身上,心里也有些气,略抬了抬声音道:“母亲,今早我本说不必浩哥儿出来,若不是白氏一定要催着哥儿去园子,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何况落水的是程家少爷,浩哥儿离得远远的,也并未磕着碰着。”
白姨娘在旁边呜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松开浩哥儿,转身就朝着孟素蓉跪下来磕头:“太太,哥儿虽然是我生的,也是老爷的骨血,求太太也疼疼他。程家少爷拿刀动杖的,哥儿还小,如何不怕?何况哥儿身子弱,太太若非说落了水才算受惊,妾只怕哥儿身子受不住。如今老爷只有这一点骨血,若是哥儿有个三长两短,妾如何对得住老爷啊!”
孟素蓉被白姨娘这一番胡搅蛮缠的话气得手指微抖:“白氏,你不要胡说八道,今日之事若不是浩哥儿在中间挑拨,程家少爷——”她话犹未了,顾老太太已经一拍桌子:“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浩哥儿才多大,他挑拨什么?你若不请程家哥儿来,又如何会生这样的事?还有那周家哥儿,都十四五了还往园子里请,你们孟家不是么,连这些避嫌的道理也不懂?”
丹青在顾嫣然身后听着,气得直跺脚。顾嫣然咬了咬嘴唇,忽然一掀帘子冲进去,扑到了孟素蓉怀里,半带哭腔地喊道:“母亲,程小姐方才冲我发了大脾气,说她弟弟就是因为浩哥儿才跟周家少爷动起手来,现下程家少爷受惊发起热来,周家少爷也受了伤,这可怎么办!”
孟素蓉一怔。她听丫鬟说了程芸走时并不曾发什么脾气,也根本不知程范与周鸿动手是因着顾浩然,现下顾嫣然却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倒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倒是顾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一声道:“程家姑娘怎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难道有错就是我们浩哥儿的不成?”
顾嫣然转头对着她抬手揉眼睛:“祖母,程小姐的父亲是知府,她弟弟是家里唯一的嫡子!周少爷更是京城里平南侯之子!这两家人我们哪里惹得起,程家少爷和周少爷都是弟弟招呼的,难不成有错还是程家和周家的错吗?”
顾老太太虽不知道平南侯是什么尊贵人家,却知道程知府是儿子的顶头上司,听起来这周家比程家还要厉害,不由得有些慌了,只是嘴硬道:“胡说八道!”想想又怨怪起儿媳妇来,“若不是你生事,哪里会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