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韩老夫人没再当面斥责她,却是一连十几日都把她拘在屋里,说是抄经,其实是拿了《女诫》来,这里头的意思,简直不言而喻。足足抄到昨日,也就是因着今日说好了要来观灯,韩老夫人才将她放了出来。
方才在马车上,她是半点欢喜的心思都没有。一则惦记着周瀚,却又知道以后只怕再难谋面;二则顾嫣然就坐在对面,想起飞金说韩老夫人指责她踩着姐妹抬高自己,就觉得又气又恨,颇怀疑那日亭子里的事定是顾嫣然告状,却还要装着笑脸说话,真是没意思。
万想不到,韩晋居然会带着周瀚跑来观灯。虽然明知道周瀚的身份有些高不可攀,却也是多见一次便好些,忍不住就出言帮韩晋说话了。
孟素蓉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会不明白韩绮那点心思,明面上是说韩晋,其实是为了周瀚,真是跟孟素兰一个脾性。这样想着,便转头看看自己女儿,只见顾嫣然拉着顾怡然,规规矩矩站在自己另一边,离韩晋和周瀚远远的,心里便有些安慰,遂道:“既来了也就罢了,只是小心些,人多,千万莫被挤伤了,还要小心有贼。”
韩晋笑嘻嘻地应了,众人举步往前走,他便觑个空儿挤到顾嫣然身边笑道:“表妹看上了什么只管说,我买给表妹。”
顾嫣然正躲着他呢,就连周瀚她也躲着,免得再让韩绮想出个什么招儿来踩她,见韩晋又自己凑了上来,心里就烦。幸而戴着帷帽,倒是不用陪笑脸,淡淡地道:“多谢表哥,我也带了有银钱的,表哥很该替老夫人和姨父姨母买点东西。”
韩晋摸了摸鼻子,干笑道:“是该买,可若买了,今日之事不就露馅儿了么……”他当初在京城时也有个名声,太子少傅家的长孙,书读得好,人生得也好,出门去谁不高看一眼?就是在外头遇着各家夫人们带出来的女孩子,也都免不了要悄悄瞥他一眼。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京城里也有诗会画会,各家的少年男女在长辈监督之下见面也是有的。更不必说那些久居京城的勋贵官宦人家,多年嫁娶,那亲眷网铺得极大,哪家算算也能叫个拐弯表兄表妹的,有时说话便更方便些。
那时候他跟着祖父也没少出风头,无论向哪个女孩儿献几句殷勤,也都能博得青眼,至少也要笑上一笑,倒没有哪个如顾嫣然这般冷淡。就说舅舅家那位玫表妹好了,比这位表妹就小一岁,每次自己去了都是笑嘻嘻地直唤表哥,求着自己给她淘弄外头那些小东西,哪似这一个——人不大,倒是古板。
周瀚在旁边跟着,倒是笑道:“还是顾姑娘孝顺,我也该挑几样东西给我娘才是。只是不知道挑什么好,韩兄你可得帮我想想。”他一边说,一边借着摊子上花灯的光亮往顾嫣然帷帽里瞧了瞧。其实今日是他撺掇着韩晋来沔阳的,顾嫣然那条绣着含笑花的帕子弄得他百爪挠心,怎么都想弄明白了。
“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周公子不过捡着沔阳这边有些特色的东西买几样,让侯夫人瞧瞧新鲜罢了。”韩绮笑盈盈地接口,不动声色地插到顾嫣然和韩晋之间。
“韩姑娘说的是。”周瀚本来也不是要挑什么东西,随口答应一句,捡起一柄竹刀来看了看,笑道,“这个东西,我二哥小时候倒喜欢。”
韩晋想了一想,不大确定:“是你庶兄周鸿?”他肚子也有京城人家的一本帐,自然知道周瀚说的是谁,只是不确定周瀚这时候会想起他的庶兄来,毕竟周瀚的嫡亲兄长、平南侯世子就是因为跟这个庶弟赛马才身亡的。
“是。”周瀚窥着顾嫣然的脸色,只是有隔着层帷纱看不清楚,“他打小就爱这些舞刀弄剑的,如今去西北从军了。”
韩晋有些惊讶:“周二公子今年也只才十六七岁吧,这就去西北从军了?”
“过了这个年就可算十八了。”周瀚笑笑,“本来我母亲也说年纪太小,西北又是苦寒之地,无奈他胆子太大,在京城里恣意行事得罪了人,父亲无法,只得将他送了去西北,也好避一避祸。”
韩晋越发的好奇了:“这是闯了什么祸?难不成又跟人打架了?”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像也没听说过纨绔圈子里有周鸿这号人,若不是平南侯世子过世,只怕外人都不知道平南侯府还有这么个二公子呢。
周瀚稍稍压低了声音:“年前李御史那案子,韩兄总知道的吧?”
这案子谁不知道?韩老夫人也正是因此才全家迁回原籍守孝的。
“李御史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皇上虽不曾罪到他家中人,却也是亲口断了他下天牢的,可见是有罪,京中诸人,也是因此才不好去吊唁。”周瀚叹了口气,眼睛却瞥着顾嫣然,“偏我那位庶兄,不但跑上门去吊唁,还亲自送棺柩出了京城。”
韩晋倒吸了口凉气:“那不是得罪了茂乡侯府?”
“可不是。”周瀚摇摇头,“他不但送出了京城,还想要一路送到李家家乡去,也不顾李家孤女寡母要避嫌。一直走到夷陵,大约是身上没了银子,才被我父亲使人拦了下来。父亲怕他留在京中被人报复,这才送他去了西北。”
“哦——”韩晋有些感叹,“周二公子确实——莽撞了些……”
顾嫣然站在一边,看起来像在摊子上挑东西,其实耳朵一直竖着听周瀚的话:李家孤女寡母,一直走到夷陵,身上没了银子……
她忽然想起了在夷陵客栈后门院墙外面听见的那几句话,怎么,难道那个当了身上玉佩给李夫人买药的周姓少年,就是周鸿?那么那天李菡姐弟来回拜的时候,记得是有个少年陪她们一起来的,但站在了门外并没有进来,当时她在里屋,只从帘子缝里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却也没看清楚相貌,莫非那个就是周鸿?可好像又比在生辰宴上见的要高些——是了,都一年不见,少年人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自然一年变一个样儿,就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呢。
“姐姐——”顾怡然扯了一下顾嫣然的袖子,才让她猛然回过神来,“可挑好了没有?要不然去前头买?前头还有好些花灯呢。”
“哦——”顾嫣然一转头就见众人都在看着她,脸上顿时热起来,“也是,前头还有好的,我们去前头瞧瞧。”
“表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韩绮也戴着帷帽,倒是不必怕被人瞧见,可以一直看着周瀚,因此将周瀚对顾嫣然注视的神色全部收入眼中,心里一阵阵的泛酸。
早在第一次见顾嫣然的时候,她就不喜欢这个表妹。打小儿她是家中的嫡女,从祖父到下头的丫鬟婆子,哪个不是捧在手心里?年纪渐长又生得俏丽,在衣饰上格外费心,最讨厌就是与人穿相似的衣衫。偏偏这位表妹,第一次上门就穿得与她相仿。后头一同上学,禇先生那里赞她便罢了,就连朱先生,教起琴来十分苛刻的,居然也赞她以情入琴,能抚中其中意味来。饶是她这个多学了几年的表姐,还没得朱先生这一声赞呢。
如今来了个周瀚,居然一眼眼的也只看顾嫣然,究竟这表妹好在哪里,谁能告诉她?
、十五上元节(下)
一条金匮大街逛下来,孟素蓉就觉得累了。她身子本来比旁人弱些,看花灯只靠两只脚走,金匮街又特别的长些,故而街头走到街尾,便觉吃力。好在沔阳城内最好的花灯都在这条街上,逛过了这条街也就看了个差不多。
虽然韩晋意犹未尽,但孟素蓉不肯放他们自己在街上逛,执意叫两人都回了顾家歇息,以便明日一早能赶回书院去。韩晋想想这事儿被韩老夫人知道的后果,也只能老老实实听话了。
回了顾家,各人也是筋疲力尽,都往自己院子里去。顾怡然今夜玩得开心,话也比平时多些,跟顾嫣然一边往自己院子走,一边还看着自己拎在手上的花灯。顾嫣然看她那样子,忍不住一笑:“叫花青拿着吧,明日再看也跑不了。”
这花灯是韩晋执意要买的,几个女孩儿每人一盏,还替蔚哥儿带了一盏走马灯。周瀚也想买的,但被孟素蓉婉言谢绝了,反倒自己掏钱给女孩儿们买了几件东西,又给韩晋和周瀚每人买了一个竹雕的笔筒。
“这花灯真好看,扎灯的人手真巧。”顾怡然有点不好意思,把花灯交给丫鬟,“我还忘记谢谢表哥。”
顾嫣然笑了笑:“无妨,母亲替我们谢过了。”
顾怡然今晚太过兴奋,嘴还是停不下来:“周公子真会挑花灯,那盏走马灯别人都没瞧见,他就挑出来了,果然是最好的。”
“周公子是京城人,京城的花灯比外头花样自是多的,他见得多,自然会挑。”
“周公子今儿晚上说的事是真的吗?”顾怡然又想起周瀚的话来,“周家那位二公子,居然害得自己兄长从马背上摔下来身亡?这,这也太狠心了。”说到这里,小心抬头看了一眼顾嫣然。平时她也嫉妒嫡姐,可是若嫡姐从马背上摔下去……顾怡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了,这是一条人命哪。
顾嫣然皱起眉:“这是别人家的家事,我们没有亲眼看见,并不知道里头是不是有些误会,不可妄下论断。今日周公子也有些失言,我们听就听了,切记不要出去乱传。”说实在的,她总有些不能相信周瀚的话。
周瀚所说平南侯长子坠马一事,她也听秦知眉说过的,但只说是兄弟两人赛马,至于周大公子究竟为何坠马,秦知眉可没有说是周鸿害的。何况,在她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一个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又不顾茂乡侯府和德妃的威压,肯当光身上玉佩送李家人返乡的人,不会干出杀害自己兄长的事。
“那——是周公子说谎?”顾怡然糊涂了。她是相信周瀚的,生得那么好看、又那么尊贵的少年,怎么会说谎呢?
“也不一定,或许中间有些误会,我们都不曾目睹,所以不可轻信。”顾嫣然想了一想,又道,“无论如何,这些话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了,传别人家的闲话不妥,你听听也就罢了。”
“哦——”顾怡然老老实实应了,却又忍不住漏出一句,“姐姐,绮表姐跟周公子好似很投缘……”
“别胡说!”顾嫣然吓了一跳,看看左右都是心腹丫鬟,这才松了口气,板起脸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顾怡然支吾着不敢说话了,花青顶不住,小声道:“是绢表姑娘说的,我们姑娘只是听。”
“以后这样的话,连听也不要听。”顾嫣然肃然道,“花青,再有这些的事,你立刻指个借口把姑娘带开。二妹你也听着,这种话以后既不要听,更不要传,传出去了,说不定就坏了表姐的名声。”
顾嫣然极少在弟妹们面前这样板着脸,顾怡然吓得慌了,红着眼圈道:“我再不敢了,姐姐别告诉太太……”
“我不说。”顾嫣然叹口气,“你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要紧,以后切记着我的话,别等将来闹出事来吃亏。绢表妹——”略一踌躇,还是道,“我们年后就不去韩家那边附学了,以后再见了,只说些读书学琴的事,别的都不要说了。”
顾怡然点头如捣蒜,深悔自己今晚不该太过高兴,什么话都说出了口,蔫头蔫脑带着花青回房了。银朱早备好了热水,见顾怡然这样不觉有些惊讶:“姑娘这是怎么了?”
花青冲她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问,自己服侍顾怡然进净房沐浴,一面低声细气地道:“姑娘,大姑娘跟您说的话都是正经话,有些事姑娘还小不明白,太太呢,又不好平白的跟姑娘说起,姑娘以后有什么事,正该多去问大姑娘才是。”若是自家姑娘跟大姑娘姐妹处得好,她们做丫鬟的也跟着放心。
“我又不是太太生的……”顾怡然没精打采地伏在浴桶边上,“姐姐会不会告诉太太,太太若是生气……”
“姑娘若是听大姑娘的话,大姑娘又何必去告诉太太呢。”花青年纪渐长,对这府里的事也看得越发清楚,“太太是个心善的,姑娘规规矩矩的,自然能得太太喜欢。”
“可是姨娘总埋怨我不是个儿子……”
“姨娘糊涂。”花青不像石绿那么稳重,说起话来也比石绿敢说,断然就给柳姨娘扣了顶大帽子,“奴婢说句犯上的话,姨娘要个儿子来做什么?跟太太生的蔚哥儿抢家产不成?再怎么太太生的也是嫡子,将来这家业都是蔚哥儿的。太太就是再心宽,也不会欢喜浩哥儿。可是姑娘就不同了,碍不着太太什么,将来太太替姑娘挑一门妥当的亲事,再陪送一份嫁妆,姑娘自在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奴婢是姑娘的奴婢,只有盼着姑娘好的,太太不是姑娘的亲娘,可大姑娘总是姑娘的亲姐姐啊。有什么事儿太太教了大姑娘,姑娘好生去问问,不是也能从大姑娘处学些?”
顾怡然低头不语,仔细寻思去了。花青见她听进去了,也就闭了嘴,伺候着顾怡然睡下,就悄悄去了下房杨妈妈屋里,将自己方才和顾怡然说的话讲了一遍:“奴婢瞧着,姑娘是听进去了。”
杨妈妈听了点点头:“听进去了,就是她的造化。也是咱们太太心太善了,惯得这些姨娘们不知道天高地厚。从前孟家也没有个妾室,柳姨娘没见过,就不知道这妾该怎么当。”
这话花青不敢接,陪着笑道:“太太心善,大姑娘也心善,若肯多教教我们姑娘,姑娘就得多少好处呢。”
杨妈妈看她一眼:“你是个好的,多劝着姑娘规规矩矩的,将来自然都有好处。倒是这绢表姑娘,倒真不是省油的灯。嘿,姨太太家这两个表姑娘,还真是离得远些的好。”
花青有些忐忑地道:“我们姑娘虽听了这些话,可除了今儿晚上跟大姑娘说了之外,真没往外头传半个字的。”
杨妈妈心道顾怡然也没地方去传什么闲话,嘴上却道:“二姑娘人小不懂事,就怕被人带坏了,你好生瞧着,有什么不好,或来告诉我,或跟大姑娘身边的写意说。俗话说仆从主贵,咱们不说贵不贵吧,只是主子好了,咱们才好,你可明白?”
花青连声答应,从杨妈妈房里退了出来,正准备回自己下房,忽见园子里有个人影,不由吓了一跳:“谁?”这时候众人都要歇下了,谁还在园子里走呢?
那人影也被吓了一跳,从暗影里往外稍稍走了一步:“是,是我——”
花青觑着眼睛看过去:“啊,是宛娘姐姐啊,吓我一跳。怎么这时候还没歇着呢?可是老太太有什么事?”
“不,不是。”宛娘虽往前走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却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