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素蓉微微一怔:“平南侯府的三公子?”她离开京城日子久了,韩老夫人这样一说,一时想不起来。
顾嫣然在旁边坐着,却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生辰宴上以一打二的那个坏脾气少年来,他不就是平南侯府的庶子?秦知眉后来说过来着,他是行二,而嫡长子是因为与他赛马而身亡了,那么这位三公子,就该是平南侯夫人的嫡子。
果然韩老夫人那边已经道:“是平南侯的嫡次子,名叫周瀚。只可惜他的嫡长兄前年坠马过世了,才不过十六岁……从前在京里也见过的,生得像平南侯,是个英俊少年,真是可惜了……”
、暗流始汹涌(下)
众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头闹哄哄的有说笑声,门口丫鬟打起帘子,韩晋为首,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走了进来,开口便笑道:“祖母,今日打到一条大鱼,给祖母炖鱼汤。”
韩老夫人心里高兴,却故意板着脸道:“又跑到湖边去,若是落了水可怎么好!还不快来给你姨父姨母拜年?”
韩晋这才看见屋里多了好几个人,忙把鱼交给丫鬟提下去,放下挽起的袖子,领着众人上前来给顾运则和孟素蓉行礼。
顾嫣然目光一抬,就看见走在韩晋身后的一名少年,年纪十四五岁,容貌俊秀不在韩晋之下,却又比韩晋多了几分贵气,身着团花缂丝锦袍,头上束发锦绦镶着块玉,瞧着似乎灰扑扑的不大起眼,但细看便知道上头是有年头的朱砂沁,少说也是数百年的古玉了。不过此人有些眼熟,顾嫣然一寻思就想起来了,这不是那次在般若寺门前碰到的少年吗?原来他说为母亲上香,便是说的平南侯夫人。
顾嫣然正想着,那边韩晋已然给顾运则和孟素蓉拜过了年,笑嘻嘻走到她面前道:“表妹过年好。许久不见了。”
“表哥过年好。”顾嫣然不打算跟他多说,只站起来福了福身。
“我还给表妹表弟都备了过年的礼呢,可惜回来才知道,表妹已然回姨父家去了。”韩晋瞧顾嫣然低着头,只当她害羞,心里越发觉得喜欢,“一会儿叫丫鬟们拿过来,表妹也瞧瞧喜欢不喜欢。”
顾嫣然仍旧低着头,客客气气地道:“表哥的东西,合该先给表姐表妹们才是。”看见丫鬟端上新茶来,忙伸手接过来,亲自给孟素蓉换了,顺势就站到孟素蓉身边去。
这下韩晋可不好再往上凑,遂伸手拍着顾浩然的肩膀笑道:“听说表弟在学里功课不错,我新得了一支好笔,送给表弟。”
顾浩然受宠若惊,忙起身道谢。他早在白姨娘那里得了耳提面命:韩家老太爷从前做过太子少傅,将来韩缜的前途一定差不了,韩晋又是个有才华的,跟他交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虽然是姨娘生的,却是顾家的长子,一定要出息云云。故而看见韩晋示好,真是正中下怀。
此时韩老夫人已然指着周瀚给孟素蓉做介绍,周瀚便含笑上前一揖,孟素蓉连忙叫不必多礼,取了个荷包给他做见面礼:“不知周公子在此处,小小薄礼,留着赏人玩罢。”
蔚哥儿被乳娘抱着在一边,见那荷包刺金绣银的,便倾身伸出小胖手来抓。顾嫣然正端过茶来,被弟弟这一碰,便溅出了几滴茶水在自己手背上。写意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把茶杯接过去:“姑娘烫着了没有?”
“无事。”只是几滴茶水,这天气又冷,一杯茶端进来也不是极烫的,顾嫣然觉得手背上痛了一痛,却也能忍得住,随手掏出袖子里的帕子,自己拭去茶水。
“快去取烫伤药膏来。”韩老夫人只听见写意说烫着,也不知烫得怎样,连忙大声吩咐。
一时屋里有些忙乱,只有顾蔚然啥都不知道,还在咧着嘴儿笑。顾嫣然擦完了药,看见他的小傻样儿,忍不住伸手捏他的小胖脸:“都是你闹的,还笑呢。”
众人见顾嫣然烫得并不利害,也都放下心来,看着顾蔚然都笑起来。只有周瀚在一边,目光紧盯着顾嫣然扔在茶几上的手帕,有些惊疑不定。
顾家两个女儿,虽然有嫡庶之别,但孟素蓉并不苛待庶女,像帕子汗巾这样的小东西,大都是一式两份,为防混淆,顾嫣然的手帕边上,写意都别出心裁替她绣一朵含笑花。
这含笑花是两广一带的出产,又名山节子,白兰花,论花形也无甚特别之处,不过是黄白色一朵小花,只是香气浓郁。写意绣这个,也是因着顾嫣然的名字里,那嫣然二字说的是笑,因此才绣了这个花,倒是与一般女孩儿绣梅兰菊竹的不同。
周瀚这会儿看的就是手帕角儿上这朵含笑花,若是他没记错,这帕子跟他庶兄周鸿行李里那条是一模一样的。当时被周鸿的大丫鬟知柔交上来的时候,他也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的——一条水红色的软丝帕子,角上就绣了这么一朵黄白色小花,跟眼前这条绝无二致。
难道说,这位顾姑娘,就是跟周鸿私相授受的那个?周瀚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问旁边的韩晋:“你这位姨父,来沔阳多久了?”
韩晋不知他问这个作甚,随口答道:“姨父到沔阳也不过一年,从前是在襄樊做知州。”
“襄樊……”周瀚低头想了想,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你这位表妹,不知生辰是几月的?”他记得清楚,当初因为大哥周渊坠马身亡,父亲将周鸿打得遍体鳞伤,是三叔出面,将周鸿接到自己家里养伤,而后又带着他去三婶的娘家,而三婶娘家祖籍正是在襄樊。周鸿五月离京,九月返京,算一算他到襄樊的时候,应该在六月至八月之间。
韩晋眉毛一挑,脸上就露出点不正经的笑:“怎么,周兄弟对我这表妹……”
周瀚干咳一声:“韩兄莫要乱开玩笑。”
韩晋瞄了一眼顾嫣然,仍旧笑道:“说起来我这位表妹倒是生得十分动人,只是玫瑰花儿多刺——”
周瀚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了。他从京城来到北麓书院,当然不只是为了来念书的,若要念书,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好书院,未必要跑到这地方来。只是去年京城里御史李檀弹劾茂乡侯府的事儿闹得太多,最后李檀自己死在天牢,平日里的同僚朋友避之唯恐不及,偏偏自己家那位庶兄周鸿反而还贴上去,甚至亲自扶棺将人送出京城。
这举动实在太扎眼了。虽然他们平南侯府与茂乡侯府同为一等侯,可平南侯是以武起家,但自老平南侯与平南侯世子相继过世之后,现在的平南侯并未有什么建树;而茂乡侯府在宫中却有德妃与齐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周鸿在这时候偏偏要去亲近李檀,岂不是明晃晃在跟茂乡侯府作对?
虽然茂乡侯府表面上并未做什么,可是谁知道他们背地里有没有因此记恨平南侯府?若是将来齐王继位,又会不会迁怒于平南侯府?
平南侯夫人沈青芸当机立断,先是让平南侯将周鸿送去了西北从军,然后就将周瀚送进了北麓书院。为防茂乡侯府中人报复,连过年都没有让周瀚回京城。
周瀚在书院里跟韩晋特别亲近,一则是为了韩晋好玩,两人还算谈得来;二则便是因为韩晋的祖父曾是太子少傅,与老平南侯也是有过交情的。既然过年不能回京城,倒也不妨来韩家庄子上住几日。只是他并不似韩晋一般风流,韩晋这样出言轻佻,委实让他觉得有些不快。
韩晋见他面有不悦之色,连忙收起调笑,正色道:“我表妹是七月生辰。”至于具体的日子,总算他话到嘴边又留了一半。
韩绮一直注意着周瀚,只是离得略远些,听不清他与自己大哥在说什么。韩晋最后一句话说得声音略高了些,倒是被她听见了一半,不由得眉头一皱。她是六月生辰,韩绢是十月生辰,韩晋与韩磊都是三月生辰,座中众人,只有顾嫣然的生辰她记得是七月。莫非韩晋与周瀚是在谈论顾嫣然?
“哥哥在说什么呢?什么生辰?”韩绮心里疑惑,脸上不显,笑吟吟地问。
韩晋笑嘻嘻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韩绮心里越发疑惑了,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眼睛却往顾嫣然和周瀚脸上不易觉察地来回溜了几次。
周瀚却只顾着观察顾嫣然,并没发觉韩绮的目光。当日周鸿跟着三房游历后回京,他房里的大丫鬟知柔给他收拾行李,便发现了一条水红色帕子,显然是女孩儿家的东西,而那帕子边上绣的含笑花,又不是平南侯府里女眷们常用的。小爷的行李里有这个,只能是在外头跟女子私相授受了,知柔不敢藏匿,便交给了平南侯夫人。可是平南侯夫人问时,周鸿却说是秦家丫鬟给他包扎伤口的,他忘记还了而已。
平南侯夫人自是不信,但平南侯将周鸿又打了一顿,他也只是这个说法。平南侯夫人遂去三房打听了一番,方知道周鸿在襄樊时参加过一家姑娘的生辰宴,在宴席上与人动手受了伤,只是这帕子究竟是谁的,周三太太也并不知晓。
周瀚当时也算看了个热闹,却没想到到了沔阳来,居然见到了那条帕子的主人。顾家这大姑娘生辰在七月,算起来倒是正正对得上。难道跟周鸿私相授受的,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安静的女孩儿?
、姐妹枉争风(上)
除了韩绮,并没别人发现周瀚对顾嫣然的注视。韩老夫人笑向孟素蓉道:“听说上元节沔阳城里也要赏花灯?”
这个是顾运则的职责范围之内。太平盛世,沔阳又是富庶之地,自然上元节要张挂花灯,让大家乐一乐。
“这两个丫头在这庄子里也闷了多半年了。”韩老夫人看一眼韩绮和韩绢,“素兰是不能出去的,我想着,上元节若是你们也要出去看花灯,能不能把这两个丫头带上?”
韩绮等人为祖父守孝只需一年,韩缜和孟素兰却要守二十七个月,别说今年,就是明年上元节,也不能出门去看花灯。孟素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道:“既这样,到上元那日我就叫车来接,晚上索性在我那里住一晚再回来。”
北麓书院是正月十日开课,韩晋等人早就要去书院,孟素蓉只带韩绮姐妹两个,倒也无甚不便。
韩老夫人笑向韩绮道:“好了,你姨母也答应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里坐着了,不是喊着要去赏梅花?快带着你表妹表弟们去吧,也让我们自在说说话,耳根子也清静些。”
韩晋先做个鬼脸道:“就知道祖母烦我们呢,孙儿这就告退,去看了有那好梅花,先折几枝送来给祖母。”
韩老太太笑道:“算你还有几分孝心,去吧去吧。只是别忘了给你姨母也折一枝好的来,不然到时候你姨母不肯带两个丫头去看花灯,仔细她们找你算账。”
众人都笑起来,孟素兰道:“那亭子里已经收拾好了,”拉着顾嫣然的手笑道,“都是你表姐安排的,若有什么不合心的,只管找她。”
顾嫣然其实不怎么想去,但孟素兰都这样说了,也只有笑着说:“表姐向来蕙质兰心,哪有不好的。”
韩绮便笑着过来挽了她的手往外走:“表妹去瞧瞧,也帮我挑挑毛病。”当先出门去了。
韩绢落在后头,顺手也就拉了顾怡然。两个都是庶出,平日里自然也亲近几分。韩绢看着前头的人,嗤地笑了一声,趴在顾怡然耳朵上道:“瞧见我姐姐了没有?今儿打扮得这样鲜亮。虽说是过年,可毕竟我祖父还没正式除服呢。”正式除服,是在韩缜守孝完之后,去做一场法事,才算结束的。
顾怡然往前瞧了瞧,韩绮今日穿了杏红色窄裉小袄,下头是粉蓝色散绣银线祥云纹的裙子,果然是明艳照眼,两耳上一对镶红宝石的蝴蝶坠子,尤其引人注目:“总是因着过年,若穿得太素净也不像……”
韩绢嗤地又笑了一声:“什么因着过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喏,是因着前头那一位呢。”
顾怡然抬头一瞧,韩绮挽着顾嫣然果然已经走到周瀚旁边去了,连忙又低下头:“表姐可别这么说,万一被大表姐听见……”韩绮是孟素兰的心肝宝贝,她可不敢乱做评价。
韩绢嗤嗤地笑着:“咱们这儿说话呢,我那姐姐一心都在周公子身上,听不见的。”
顾怡然从来都没听过这样的话。别看她也曾发过狠说将来绝不做妾,可是到底年纪小,也不过是个模糊的念头,如今听韩绢说话这样肆无忌惮,不由得脸都有些发红:“表姐——”
韩绢轻轻拧了她一把:“你傻呀!这过了年,你也十岁了吧?不小了,难道还什么事都不懂?”抬头往前看了一眼,“我姐姐十三了,再过个生日就十四,等太太出了孝期能带她出去走动,可就差不多要及笄了,可不是着急了呢。”
顾怡然不敢听,可是又想听,红着脸小声道:“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韩绢拿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说你呆,你还真呆呢。你知道这位周三公子是谁?他是平南侯的嫡次子。平南侯那位嫡长子说是前年就过世了,将来这爵位都是他的,你知道不?这样的女婿,你说我们家老爷太太想不想要?”
顾怡然还真不知道什么爵位的事,闻言也不由动容:“那姨父姨母可以去提亲……”
韩绢靠在她身上几乎要笑弯腰:“提亲?那是平南侯!我们家跟平南侯府比起来,那还差得远呢。提亲?做妾还差不多。”
“做妾可不好。”顾怡然脱口而出。
韩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妾是不好,可也得看给谁做妾。”她低了头,拿脚尖蹴着地,脸上没了笑容,“你我都是庶出的,将来能去个什么人家,你可想过?”
顾怡然脸更红了,就是柳姨娘都没这样直白地与她说过这样的话题,下意识地她脱口而出:“反正,反正我不做妾。”
“不做妾,那你能嫁给个什么人家?”韩绢嗤之以鼻,“不是我说,以顾家的家世,你又是庶出的,姨母能给你许个什么人家?要么,也是嫁哪家的庶子,你薄薄一份嫁妆,他薄薄一份家产,冻不着饿不死过一辈子。要么,就是那小户人家的嫡子,或者干脆就是哪个穷举子穷进士——”
“表姐——”顾怡然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把自己的手从韩绢手里抽出来,“这种事有父亲和太太做主,不是我能听的。我去寻我姐姐——”三步并做两步往前走了。
韩绢在背后啐了一口:“呆子!让嫡母给你作主?那你就等着跳火坑吧。”看了一眼有意无意向周瀚身边靠近的韩绮,抿抿唇角,也快步赶了上去。
孟素兰说的亭子建在园中北边,旁边有几株五六十年的老梅,这会儿已然开出花朵,远远就能闻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