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礼是规矩,孟素蓉也就示意顾嫣然道谢受了,随着甄太太进了屋里。
她们来得不算早,花厅里已然坐了些人,都是顾运则的下属,见了孟素蓉自然纷纷先上来见礼。甄太太招手叫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来:“这是我家的真姐儿,真真,还不快给顾太太见礼。”
甄真虽比顾嫣然大一岁,身材却不高,反是随了甄太太有几分珠圆玉润,穿一件桃红色散绣金银线小袄,下头是月华色六幅裙,每幅裙摆上都绣着折枝花卉,也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模样。只一张小圆脸上不知怎么有些气嘟嘟的模样,上前来给孟素蓉行了个福礼,笑得却有些勉强。
“这孩子像甄太太,瞧这好皮肤,玉人儿一样。”孟素蓉笑着说,也从自己腕上抹了一只碧玉镯子给甄真戴在手上,“也就是这样白净,才衬这颜色呢。”
今日来做客的这些太太们也都是些人精子,甄家是个什么来头也不难打听到,自然都是顺着孟素蓉的话将甄真又捧了一番。甄太太听得眉开眼笑,直道:“瞧你们说的,我瞧着今儿来的这几位姑娘个个都是好的,真真,你带姐妹们到那边暖阁子里说话去,别在我们这儿,倒闷着了你们年轻姑娘。”
沔阳这边儿房子小,暖阁子自然也不大,好在今日来的也就是两三个女孩儿,每人带一个丫鬟,勉强也还容得下。
女孩们聚在一起,也就是说说针线,打打双陆,再说说衣饰。因着她们的父亲都是顾运则的下属,故而有意无意地都以顾嫣然为中心。
甄真板着脸坐在一边。甄同知上一任是在天津那边儿做个推官,离着京城已然不远,原想着这次再升一级就该进京了,没想到一个州同知给派到了沔阳这边来。甄同知也就罢了,晓得沔阳是富庶之地,甄真母女两个却就有些不高兴。甄太太一拿到调令,就在家里埋怨娘家嫂子不出力,白拿了她那么多银子。
甄真更不必说。那几年甄同知在外任上奔波,她年纪还小,都留在祖母身边。盐商家有的是银子,也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直到甄同知在天津做推官时才跟了父母去。到了任上就觉得房屋窄小,用度远比不得家里,只是听母亲说过几年就能到京城去,这才按捺下了性子。谁知道这一下子来了沔阳,离着京城反更远了,心里如何能痛快?
到了沔阳,这边房屋小巧,瞧着更是憋闷,就连今日家中宴请她都不想出来。勉强被母亲拉了出来,打眼看去座中客人头上身的衣饰都是平平,口虽不言,心里却暗念了“穷酸”二字,看这些客人们带来的女孩儿自然更不顺眼。因是主人,不得不先客气招呼了一圈儿,而后坐在那里就不想说话了。
今儿能让各家太太带出来的女孩儿,也都是在家中受宠惯了的,虽然知道甄同知背后有茂乡侯府,可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不成?甄真不说话,她们也不去搭理,都聚到顾嫣然身边来,反而把甄真冷落了。
甄真心里越发不痛快了。在天津时甄同知虽还是个推官,但因有茂乡侯府的关系,差不多的人家都要让他三分,甄真出外走动得少,也从没被人这样冷落过。看着几个女孩儿都跟顾嫣然有说有笑的,便在一边一眼眼地打量顾嫣然。
顾嫣然今日穿着月白小袄,下头一条百花不落地的裙子,因上衣颜色略嫌清淡,特地戴了个金项圈,上头挂了块白玉长命锁。头上戴着镶细碎红宝石的回鸾钗,耳朵上也是赤金镶红宝的蝴蝶形坠子。
有个女孩儿就倾身过去细细地看那块长命锁,赞道:“这上头的山水纹竟是天然生就的,真是稀罕。”那玉锁上头有墨色痕迹,仿佛远山近水之景,真如同墨画一般,乃是孟老太爷的珍藏。当年孟素蓉嫁进顾家数年才生了个女儿,孟老太爷特意拿出这玉打了块长命锁送来,给外孙女做脸面的。
另一个女孩儿便掩嘴笑道:“怪道我娘总说顾太太不愧是京城出来的,就是穿衣戴帽也比别人家讲究得多,整日里嗔着我穿衣裳俗气,不如顾姐姐。看顾姐姐这身衣裳虽鲜艳,有这一块玉压一压,便陡然庄重了,哪像有些人花里胡哨的,仿佛长了脚的花瓶一般。”
这女孩儿姓林,家里也是读书人家,清高尽有,只是口舌太锋利了些。她父亲出身清贫,是靠着自己的学问才做到州同知,看着甄家这样拿钱开路的人格外的不顺眼。
众人会意地都笑了起来,有个把年纪小沉不住气的,就忍不住往甄真那里看了过去。说起来甄真与顾嫣然今日的装束颇有相似之处,但顾嫣然这一块玉压着,只教人觉得明艳,甄真那里却是金的宝的插了一头,乍瞧还真像个活动的花瓶。
甄真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怒起来,只是林姑娘又不曾指名道姓,便也笑着道:“你们说什么花瓶呢?可是林妹妹家里没有花瓶用?若是没有,只管跟我说,我这里别的没有,花瓶倒还有几对。只一样,我家没那等瘦得没有二两肉的花瓶,不知合不合妹妹的意呢。”
林姑娘委实是瘦了些,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顾嫣然听两人都这样的不让人,连忙从中打岔道:“各花入各眼,说到花瓶,我倒是爱青花梅瓶,不知道你们是喜欢什么样子的。”
另外一个女孩儿也觉得这样剑拔弩张不像个样儿,便接话说道:“我最爱美人耸肩瓶,我娘却爱那等双耳方瓶,真不知有什么好看……”
甄真反刺了林姑娘一句,犹自不解恨,但看众人都又接着顾嫣然的话说花瓶去了,竟没借口再寻衅,看顾嫣然就越发的不顺眼,坐了片刻只觉没趣儿,索性起身就要往后头自己屋里去了。甄家的丫鬟婆子都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也不敢拦着。幸好此时花厅那边叫开宴,姑娘们都跟着自己母亲去坐了,暖阁子里这一场官司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待甄家的席散了,女孩儿们少不得也跟自己母亲提了提这事儿,但众人都将此事当成小姑娘家拌嘴,谁也没放在心上。就是孟素蓉,自觉女儿在这件事里做得无甚可挑剔之处,也就放在了脑后……
、暗流始汹涌(上)
大年初一清早起来,顾家上上下下就收拾得清清爽爽,等着上门拜年的人。沔阳州这边就算顾运则官职最高,孟素蓉自然是坐在家中等人来拜年了。
这一忙就直到午后,冬日天短,眼瞧着暮色就上来了,孟素蓉这才得坐下来喘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杨妈妈道:“甄太太是不是没来?”
“是。”沔阳城里该有多少人来拜年,孟素蓉早就理出了一张名单,杨妈妈都记在心里呢,“奴婢瞧着,的确是没来,就连下人也没过来。”有些家里或许有事突然不能出门,但也至少会差个体面的贴身妈妈来替主子拜个年,说几句吉祥话,像甄家这样不朝面的,真是少见得很。
孟素蓉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甄家这是什么意思?”明明那日宴请之时还相谈甚欢呢,“你叫大姑娘过来。”
顾嫣然这一日也觉得累,因要招待跟着母亲前来的姑娘们,也是叽叽喳喳说了整一日的话,听了母亲唤,赶紧就过来了。
“那日去甄家做客,除了林姑娘跟甄姑娘斗了两句嘴,你可跟她有过什么不痛快?”孟素蓉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那日与甄太太还算是相谈甚欢,虽然不觉得女儿出门在外会随意得罪人,可总要问一句才是。
顾嫣然也是一头雾水,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委实没有,其实那日女儿根本与甄姑娘就没说几句话。”
“罢了。”孟素蓉自然相信自己女儿,“回头问问你爹爹再说。明日初二,我们去韩家拜个年。”总归韩老夫人是长辈,“你爹爹的意思,韩家的先生难得,不妨再去念几日书。”孟素蓉看看女儿,“若是当真不愿去,娘就明日顺便去谢绝了韩老夫人。”
顾嫣然也有些犹豫。韩家的先生当真是好,尤其是禇先生和郑嬷嬷,那是受益匪浅,若不是先有韩晋后有孟素兰,她还真是很喜欢在韩家附学。
孟素蓉看女儿的样子就明白她的心思,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听说北麓书院正月十日就开课,你过了十五再去,以后若是——就来信,娘叫人去接你。”
“我听娘的。”顾嫣然拿定主意,也就不用再左右为难,靠到母亲身上眉开眼笑起来。
此时,甄家却正在闹腾着。甄真一手把小几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我不去顾家!”
甄太太颇觉头疼:“这是做什么?今日那林太太上门来,娘不是已经给了她冷脸看了吗?这怎么又扯到顾家了?顾老爷是你爹的上司,不去是要失礼的。”
甄真的新裙子上也被溅上了几滴茶水,丫鬟连忙拿着帕子过来擦,却被她一脚踢开了:“人人都捧着那顾家丫头,她有什么好的!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就是不去!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跟林家丫头也是要好的,林家丫头是踩着我去捧她!娘,上司怎么了,舅母不是说过,还要帮着爹升官的吗?”
甄真本是一心想去京城的,这会儿却改了主意:“爹不是说沔阳是个好地方么,不如就把顾家顶下去,爹来当这个知州!”
“这,这哪是你爹说了算的……”甄太太很是无奈。
“怎么不能!舅母娘家最近不是还打赢了官司?”甄真理直气壮,“有陆家在,爹怎么不能当知州?”
甄太太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你说这些话,这是给你爹惹祸呢!”
“这倒也未必。”门外忽然传来甄同知的声音,他掀帘子走进来,先安慰了甄真几句,“不想去就不去吧,叫丫头们陪着你玩一会儿,正月十五让你娘带你去看花灯。”
甄真这才露出笑容,带着丫鬟下去了。甄太太不由得埋怨:“老爷也太纵着她了,做官的事也好随着她心意的?老爷也不是不知道,求我那嫂子办事,要多少银子打点。”
“银子算什么。”甄同知不以为然,“咱家就不缺银子。我跟你说,这事儿,我还真不是瞎说的,你知道顾运则是怎么当上这知州的?”
“他岳父是国子监祭酒。”甄太太也是做过功课的,立刻就答了出来。
“唔。”甄同知很满意,“他还有个舅兄,刚刚进了都察院。你可知道,最近他这舅兄又在与人一起,要弹劾茂乡侯府。”
“又要弹劾?”甄太太露出厌烦的神色,“上回李檀那事儿,他们还没得着教训?还有什么好说的。”
甄同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听说这次是要弹劾陆家二爷在福建时杀民冒功。”
“什么!”甄太太大惊失色,“这,这可不是胡说的!”
甄同知面色肃然:“这是舅兄刚刚给我来信说的,是你嫂嫂自京中得的消息,这些人说陆家二爷并不曾全剿海匪,那些人头,有不少是平民的脑袋,被他们拿来邀功的。据说那个最大的海匪头目李老鲨,近些日子有人见过他!”
“这,这是真是假?”甄太太颤声问。
“你管他是真是假,若被人说是真的,陆家二爷就完了,你说,茂乡侯府能让这事儿成真的吗?”
“那,他们有证据?”
“证据倒不知,只是他们密谋弹劾,乃是在这顾家派家人入京之后的事儿。”
“那顾家有证据?”甄太太顿时毛骨悚然,“他家会有证据?”
“证据未必,可他家也是祖籍福建,只怕是在那边听见了什么风吹草动,这才报进京里,让那些人动了心思。”甄同知缓缓地道,“这次,若是孟御史真要弹劾,这姓顾的也留不得。舅兄的意思,茂乡侯府在京里对付那群御史,咱们在这里,也该做个样子给茂乡侯府瞧瞧。以前走人家的关系,还是靠着你那嫂子,她不过是个庶女,拿了一万两银子,也未必能办成五千两的事儿。可若是这次咱们能整倒顾家,也算是替茂乡侯府出了气,以后再有事相求,还用经着你嫂子的手么?”
甄太太眨着眼睛,还是想不明白:“怎么整?我可听说这顾老爷官声素来不错。何况人家都知道咱们家是倚着茂乡侯府,若是——岂不被人看出来了?”
甄同知嗤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妇人哪,总是头发长见识短。有些事儿,不是你们能知道的。总之真儿不愿去就不去吧,只是你该叫人去一趟,此时且不要与顾家撕破了脸面,等哪日我整倒了顾家,那时才翻脸不迟。”
甄太太对丈夫在仕途上的事素来都是言听计从,闻言便使了自己的贴身妈妈往顾家去了一趟,只说出门时崴了脚不能来,将此事搪塞了过去。
第二日顾家一行人便起身往韩家庄子上去。因着韩缜夫妻尚未除服,韩家庄子上即使是过年也不曾张灯结彩,瞧着也是冷冷清清的,韩老夫人眼圈略有些浮肿,面色也不好,大约是这几日触景伤情,又流过泪。
孟韩两家通家之好,说得略夸张些,孟素蓉也是韩老夫人看着长大的,对她素来慈爱,看韩老夫人这样子也觉得心里难受,带着儿女上前问安拜年,又特地叫奶娘抱了蔚哥儿也教他磕头。
蔚哥儿这还未满一周岁呢,哪会行礼,不过是奶娘扶着趴在垫子上,拿两个肉肉的小拳头抱着冲韩老夫人做个拜的样子,接着咕咚就趴下去了。他也不哭,只咧着嘴笑,嘴里还叫着:“拜,拜……”把韩老夫人稀罕得不行,亲手抱在怀里又亲又摸:“这才几个月不见呢,又长大了好些,话也说得这样清楚了。”
蔚哥儿如今都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了,在韩老夫人怀里就不老实,踩在她的腿上就想跳。韩老夫人自然吃不住他的劲儿,只好找奶娘又抱了回去,却喜欢得不得了:“这孩子精神着呢,腿脚有劲儿,将来必然身强体健,百病不生。”
“借您吉言。”孟素蓉自然喜欢听这些话,也笑得眉眼弯弯,“抱他来,就为了这大过年的,再沾沾您的福寿呢。”
“咱家的哥儿姑娘呢?快叫来给姨父姨母拜年。”韩老夫人被蔚哥儿这样一闹,也忘记了难过,兴致勃勃地叫人。
孟素兰在旁边欠身笑道:“娘别急,早就叫人去唤他们了,大约是晋哥儿淘气,又带着周家哥儿去那池子钓鱼了。”
韩老太太皱眉道:“这一大清早的,也不嫌冷了——”看孟素蓉面有疑惑之色,便解释道,“是晋哥儿在书院里的同窗,京城平南侯府的三公子。嫌过年回京太远,不能及时赶回来开课,便索性没有回去,跟着晋哥儿来庄子上住了。”
孟素蓉微微一怔:“平南侯府的三公子?”她离开京城日子久了,韩老夫人这样一说,一时想不起来。
顾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