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庵外……”皇帝颇有些意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很显然,平南侯府是不认这件事的,顾嫣然是在暗指,是有人特地选了这个日子,将谢氏送到青云庵外来演戏的。
“夫人!”谢宛娘哭着往这边膝行了两步,“奴婢知道夫人容不下奴婢,可,可奴婢只求让奴婢跟大哥儿在一起啊!”
这次顾嫣然露出了惊讶之色,看了谢宛娘一眼,没有说话。皇帝将她的神色都收在眼底,淡淡道:“顾氏,你怎么说?”
“臣妇大胆,还请陛下请个御医来给谢氏诊一诊脉吧,只怕她是——神智不清了。大哥儿已经没了一年多,她……”顾嫣然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但意思已经极其明白,谢宛娘失心疯了,还觉得儿子活着呢。
“不,不!”谢宛娘听见请御医,先是一怔,随即就直扑到了顾嫣然脚边,“夫人,奴婢没有疯!夫人明明知道的……大哥儿是奴婢肚子里掉下来的,夫人你,你不能把他跟奴婢拆开来!”
顾嫣然皱皱眉,放软了些声音:“谢氏,你这是怎么了?在江北可是过得不好?当初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周润坐在一边,就轻笑了一声:“二嫂总说江北,可青云庵里的姑子却说,从去年十月谢氏就进庵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青云庵哪个姑子这样胡言乱语呢?”顾嫣然抬头看着周润,“说来我也觉得稀奇,谢氏明明是去了江北,究竟是被什么人送回京城的,又是什么人叫她偏偏在今日惊扰了皇后娘娘的法事呢?也是谢氏实在好福气,若不是寿王妃慈善,一定要去看看,谢氏也就被人拉回青云庵了,想来此刻也不能面见圣上。”
周润只笑了笑:“二嫂还是这样口齿伶俐。想来江北离得远,父皇一时也不能叫人去验个真假,二嫂也就放心说话了。”
“寿王妃说得这样笃定,倒好似当初不是我们遣嫁了谢氏,倒是王妃安排了似的。”顾嫣然也不客气。
皇帝只静静听着,这时候才道:“既是生了子的妾室,如何要遣嫁呢?顾氏,这可是妒。”
顾嫣然连忙跪下道:“陛下容禀。当初大哥儿没了,臣妇与侯爷皆不在府中,只不知是谁调唆了谢氏,竟是一心认定了是臣妇做手脚害死了庶子。臣妇有孕期间,她便有心做些手脚,尤其臣妇生产那日,她竟打发了贴身丫鬟趁乱去外头药铺买了些药来……被侯爷在角门逮住了人。这样的妾室,臣妇实在留不得了。若留着她,难保不对臣妇和孩子下手。侯爷念在她服侍一场的情份上,才遣嫁了出门的。”
“哦?”皇帝扬了扬眉,“谢氏竟敢意图下药?”妾室谋害妻室及嫡子,这可是大罪。
“奴婢没有!”谢宛娘心里乱跳,伏地大哭,“夫人容不下奴婢尽管打发,何苦给奴婢定下这罪名!大哥儿不曾死,奴婢怎会怨恨夫人?”
齐王妃听了半天,忽然道:“谢氏方才在青云庵外头曾说,那孩子不姓周,倒该姓蔡,这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正头戏呢。顾嫣然精神一振,露出一脸半疑半怒的神色看着齐王妃:“王妃这是什么意思?侯爷的庶子,不姓周姓什么!”
“姓,姓蔡!”谢宛娘把眼一闭,大声道,“夫人明明知道的,那是蔡将军的孩儿!夫人容不下奴婢,奴婢并不敢说什么,只求把孩子还给奴婢,让奴婢跟儿子相依为命,自去过活!”
“谢氏你莫非真是疯了!”顾嫣然提高了声音。
“二嫂急什么?”周润嗤笑,“怎么,说到匿藏罪眷,二嫂慌了吗?”
“寿王妃慎言!”顾嫣然神色冷硬,“侯爷是勋贵之臣,纵然是寿王殿下,也不能随意诬蔑!更不必说王妃你了。”
周润脸色一变,皇帝已经缓声道:“这么说,那孩子不是蔡氏之子了?”
顾嫣然苦笑:“陛下,谢氏一非天香国色,二非家世显贵,侯爷有何道理要将一妇德有失之女纳入府中?臣妇若是知晓妾室竟然——怎能容她活着?”
周润冷笑道:“这不就是不容了吗?送入青云庵,与死何异?”
“自然有异。”顾嫣然也抬头冲着她冷笑,“若是谢氏当时就死了,今日又如何能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呢?”
周润被她噎了一噎,谢宛娘已经大声哭道:“奴婢并不是侯爷的妾室,奴婢是蔡将军的外室,原是侯爷看在蔡将军的份上,才放了奴婢一条生路的。”
顾嫣然对她怜悯地摇了摇头:“谢氏,原来你不是疯癫,而是仍旧认定是我害死了大哥儿,今日来报复了。”
“我没有——”谢宛娘刚说了一句话,顾嫣然已经截口道:“你若要诬陷,也须与你背后的主子对好了词儿再来,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可叫陛下怎么听呢?”
“如何前言不搭后语呢?”皇帝忽然问,声音平静,似乎还带了一丝笑意。
只是顾嫣然半点不敢放松,低头道:“陛下明鉴。方才谢氏说臣妇容不下她,若她根本不是侯爷的妾室,臣妇有哪里容不下她呢?”
这话说出来,满殿的人居然没一个能反驳的,就连谢宛娘自己都不能。
周润忍不住就在肚里骂了一句。这谢氏果然是个蠢货,连话都不会说,讲什么不好,倒讲到妒上去!
“这是小事……”齐王妃在旁轻声道,“倒是谢氏说所生的儿子是蔡家的……”
是的,这才是大事。
“此话可是真的?”皇帝就抬眼,看了顾嫣然一眼。
顾嫣然心里猛地一紧——皇帝这是疑心了。
“回陛下,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臣妇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人指使谢氏来行此诬告之事。”这个时候,自然除了矢口否认之外不能再说别的。
“奴婢并非诬告!”谢宛娘也知道这时候说别的都没用了,“大哥儿是蔡氏一门血脉,奴婢只求夫人将他还给奴婢!”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顾嫣然,等她辩解。
“谢氏,你知道蔡家是因何被全家抄斩吗?”顾嫣然神色不动,缓缓问道。前两日得了吕良送回来的消息,她和周鸿就已经反复将谢宛娘可能说的话都预想过了,自然也想过了如何辩驳。
谢宛娘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皇帝,低声道:“知道。”
“那你知道全家抄斩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这倒奇了。”顾嫣然不再看她,转向皇帝,“倘若蔡氏一门如今有子,查出来也是要斩的,谢氏到陛下面前自承亲子姓蔡,这是要把自己儿子害死么?臣妇愚钝,不知竟然还有要害死其子的母亲。谢氏此举,臣妇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周润猛地握紧了双手。她也实在没料到,顾嫣然居然会从这方面来辩驳。的确,以情理来说,谢宛娘应该闭上嘴,将孩子的身世深深埋藏起来不让人知,这才是正理。如今却吵到皇帝面前,那么即使要到了孩子,也只是让孩子死而已,这哪是亲娘该做的事呢?
谢宛娘也怔了怔,半晌才道:“奴婢听侯爷说,蔡将军那罪有些蹊跷,如今查出有人贩卖军粮以次充好,将军是可平反的……”
“平南侯居然说过这话?”齐王妃松了口气,这谢氏总算说了一句中用的话。
“侯爷不曾与我说过这话。”顾嫣然心里也是一紧,面色却仍旧保持着平静,“可如今并无人为蔡氏平反,谢氏你说这话,仿佛无法自圆其说罢?”
齐王妃笑了笑:“谢氏没什么见识,想必不知‘可平反’与‘已平反’之间的区别。”
“王妃这样说,是预备给我们侯爷硬扣上这顶帽子了?”顾嫣然跪得膝盖已经疼痛起来,心里也砰砰乱跳,“就靠谢氏一人之言?臣妇实在不能不疑惑,教唆谢氏的人,怕是与王妃脱不了干系吧?”
这是撕破脸了。齐王妃冷冷一笑:“顾氏,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那王妃方才的话,又有什么证据?”顾嫣然针锋相对,“弄一个对我怀恨于心的妾室来,算得什么证据?”
齐王妃又笑了一笑:“是真是假,父皇自有明断。”
顾嫣然闭紧了嘴唇。他们想过千种万种对策,可归根到底,还是要皇帝相信才是。眼下双方都没有证据,可皇帝的疑心却并不需要实证。如今的情形,说到底是于周鸿不利的,因为齐王一党要的也只不过是皇帝的疑心罢了,而他们想要打消皇帝的疑心,却必须得提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谢宛娘在说谎。
最好的证据,当然就是江北谢宛娘的婆家。可是人既然已经进了京,江北那家人自然也不会留在江北了,倒是青云庵里预先安排下了证人,足以证明谢宛娘是去年十月进的庵。那么,还有什么证据呢?
顾嫣然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忍不住转眼看了谢宛娘一眼。从当初谢宛娘在顾家有难时便带着东西逃了,便可见她人品不佳,更不必说后头那些贪恋富贵的举动了。但她和周鸿都没想到,谢宛娘真能卑劣如此!早知道,当初实在该一碗药灌下去……
谢宛娘在顾嫣然的目光下缩了缩身子,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顾嫣然冷冷地盯她一眼,刚要转回头去,却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小腹!方才她提出叫太医来诊脉,谢宛娘反应激烈……这,这其中莫非是……
“谢氏,这样说,你是一口咬定我并未将你遣嫁,而是送进了青云庵?”
“是。”谢宛娘低了低头,声音却很是清晰。
“那你在青云庵这些日子,都见了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见!”谢宛娘忙道,“奴婢一直被青云庵的姑子看管着,好容易今日才得逃出来——”她说着,急急伸出一只手,“奴婢在青云庵里整日都要做针线,哪有见什么人的工夫?陛下若是不信,看奴婢手上的茧子便知。”
顾嫣然看她一只手伸出来,另一只手还捂在小腹上,心里又多了一分把握,冷笑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还是请个太医来诊诊脉罢。”说罢转向皇帝,“陛下,倘若太医说谢氏心神清楚,臣妇便无可辩驳了。”
“不,不!”
谢宛娘只说了两个字,皇帝已经摆了摆手:“也罢。传太医!”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多传几个来。”
周润眉宇间已经露了一丝笑意。便是来十个太医,谢宛娘也是神智清楚的,除非周鸿能买通太医院所有的太医!
因为皇帝一直抱病,太医院当值的太医都比平日多,这一传,呼啦啦来了六个。皇帝也不等他们行礼便将手一摆:“给这妇人诊脉,看她是否有心神不清之症。”
“不……”谢宛娘的拒绝十分无力,六个太医轮番替她诊了脉,又低声议论了几句,才由为首的回禀:“陛下,此妇人神智清楚。”
“平南侯夫人,你还有什么说的吗?”这下,连齐王妃也有些压抑不住了。
满殿皆静,都等着顾嫣然回答。顾嫣然并不理齐王妃,却转向太医道:“请问诸位太医,除了并无神智不清之外,此妇人脉象可还有异?”
“平南侯夫人,方才你说的话这样快便忘记了?此时此刻,又扯什么别的?”齐王妃冷笑着道。既然没有神智不清,那还能诊出什么别的脉象来证明谢宛娘是说胡话呢?
为首的太医先看了看皇帝,见皇帝并无阻止之意,这才答道:“此妇有喜脉,大约有孕近二个月了。”
大殿中众人都是微微一怔,有些人尚未琢磨过来,李菡却已经轻轻舒了口气。
“陛下明鉴。”顾嫣然膝盖已经快要麻木了,挣扎着又转向皇帝,跪得笔直,“谢氏自言被臣妇送入青云庵,日日做针线,只有几个姑子看管,并未与外人相见,则身孕自何而来?”
齐王妃和周润的脸色都变了。千算万算,却未算到这谢氏居然有了身孕!齐王妃还想说什么,顾嫣然却不容她说话,继续道:“谢氏既有身孕,可见所说青云庵一事皆为谎言。分明是被臣妇遣嫁江北之后有孕,却不知被何人自江北又复送回京城,在青云庵外演了这一出戏。”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只有顾嫣然的声音清清楚楚:“谢氏是如何回到京城,臣妇并不想追究。臣妇只想知道,她将侯爷的庶子指为蔡氏血脉,究竟是意欲何为?”
、第136章
顾嫣然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腿都是软的。
方才;就在太医给谢宛娘诊出身孕,而她侃侃而谈,言辞直指谢宛娘背后之人的时候;一名侍卫进殿,在皇帝身边回了一句话。
是这句话堵住了齐王妃和周润;也是这句话叫顾嫣然两腿都有些发软。那侍卫说的是:“奉陛下旨意搜查了周府田庄以及孟府田庄;未见其人。”
原来皇帝根本没想着听她们辩驳个明白。应该是在谢宛娘被带回京城之前;皇觉寺的侍卫已经有人快马回报了皇帝,而皇帝立刻便派出宫中近卫;前去查检了周家和孟家的田庄。他不听妇人们的唇枪舌剑;他要实证!
平南侯府的马车在宫门外等着;顾嫣然才出了宫门,就见马车帘子掀起,周鸿从里头跳下来,将她扶上了马车。
马车放下帘子,走动起来,顾嫣然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道:“你是与近卫一起去了田庄?”难怪她在殿内与谢宛娘辩驳了半日,都没见周鸿过来。
“是。”周鸿神色镇定,但也不由得说了一句,“幸好……”
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但夫妻两人都明白。幸好吕良一定要仔细查看皇觉寺地形,幸好他看见了谢宛娘,幸好有这两日的工夫,足够孟家将大哥儿送出京城——否则今日若是被搜出来,便是百口莫辩!
“谢氏怎么样了?”周鸿略一迟疑,还是问了一句。
顾嫣然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陛下说,因嫉生恨,诬告旧主,当即赐了白绫,就在偏殿里绞杀,弃尸乱葬岗,以为背主者戒。”虽然谢宛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但皇帝也没有讲究好生之德,直接便将人处置了。
“陛下还是为了遮掩……”周鸿缓缓说了半句,又道,“绝了后患,也好。”
顾嫣然轻轻点了点头。自从她直指谢宛娘是被人教唆前来诬告之后,谢宛娘也哭着辩驳了几句。但她本不以口才见长,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被顾嫣然抓住江北与青云庵之事质问起来,便失了重点,只会苍白无力地辩解,全无还手之力。皇帝只听了片刻,便叫人将她拖下去处置了,这里头的意思其实很是明白——皇帝不想再追查下去,因为再追查,就势必要将谢宛娘背后的人扯出来,而那个人,任何人到了这时候也明白了,就是齐王。
不过,皇帝想给儿子留一条路,对顾嫣然这一边来说,却实在是件好事。
“这件事,是我大意了……”周鸿默然片刻,才轻声道。
顾嫣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