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就只有沈青芸能留下用饭,顾嫣然和周三太太借着这话头便起身告辞了。他们一走,寿王便有些意兴阑珊的模样,又陪着沈青芸扯了几句家常,便也说前头有事走了。
寿王一走,沈青芸就变了脸色,看身边都是周润的陪嫁丫鬟,并无外人,便也不再遮掩,直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周润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目光冰冷地道:“娘难道没听出王爷的意思?”
沈青芸当然听出来了,就因为听出来了,她才觉得匪夷所思:“莫不是王爷——居然还惦记着顾家丫头?”
周润狠狠地咬着嘴唇。今天从顾嫣然进屋,她就没拿正眼去看过她,但却始终忍不住要用余光去不停地溜。顾嫣然今日并无浓妆艳饰,只穿了玫瑰紫的二色金绣桂花的褙子,下头衬了淡杨妃色银鼠皮裙,外头搭了一条白狐皮披肩,并算不得艳丽。头发上也只别了一根赤金镶猫眼石的簪子,余下就是几朵绿松石与珍珠串成的花钿。
可这一身简单的装束,却掩不住她的好气色——那面色红是红白是白的,未施脂粉都看得出润泽光华,那里真正从里到外的健康血色。更不必说她神态从容,眼里总若有若无地带着一丝笑意,说起家里还有儿子的时候,虽是对寿王不假辞色,神情也不自觉地十分温柔。周润不知道什么母性的光辉,但她确确实实觉得,顾嫣然仿佛是会发光的,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也会引人注目。
若是从前,周润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逊色之处。她的容貌随了父母的好处,加以自幼就琴棋书画地培养着,举手投足都雅致脱俗,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素有美名。而顾嫣然,总归是乡野间小官的女儿,缺了世家贵女的那份雍荣华贵。可如今——周润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身上那些雅致从容只是一层皮相,似乎下一刻就会被焦躁和怨恨磨穿。
所谓相由心生,纵然再用脂粉衣饰来妆扮着,周润也知道自己与从前不同了。若说从前自己是块玉,那如今便只是块打磨得十分细致的石头了。相反,顾嫣然却仿佛璞玉一般,被雕刻得光艳照人。这也就难怪,寿王一进屋来,那眼睛就像是黏上了一般,挪不开眼!
“这,这如何能成?”沈青芸又是惊又是怒,气得嘴唇颤抖,“王爷这是什么糊涂心思!这,这贱人,早知道我今日便不该带她来!你也是,何必还特别要我将她带来?”原本她是以为女儿要在顾嫣然面前摆一摆威风,所以才特意要带她来的呀。
周润面无表情:“娘,王爷就是糊涂又怎样?”
沈青芸噎了一下,随即怒道:“可是她是有夫之妇!何况——也是我们周家的脸面!”这是周润的脸面,也是周家的脸面,若是被人知道平南侯夫人居然跟寿王有什么牵扯,周家长房固然面目扫地,难道二房就不会被人指指点点了不成?更何况说到底,周鸿其实是周励的亲生儿子!
周润一手就将案几上的茶杯扫了下去:“难道我愿意丢这个脸面不成!”
周润自幼就被教育温雅贤淑之道,纵在发怒之时也从不疾颜厉色,像这般一语不合就将杯子摔了的事,连沈青芸这个亲娘都是头一遭见识,不由得变了脸色:“你这是怎么了?既是有了身孕,万不可这样随意动气。”
“我倒是不想动气!”周润声音有些尖利,“之前娘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娘娘从宫里派了个女官来,府里的事儿都是她在管,我略说一两句,就敢给我脸色看,要不然就拿外祖父家的事儿来压我!我若说想回娘家看看,就拿出宫里规矩来教训我!若不是我怀了这个孩儿,只怕今日也还见不到娘呢!”
想起那些日子的憋屈,周润只觉得不堪回首。她在家中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虽然沈青芸特意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她规矩,但那些不过是为了在外头仪态万方而已,并不是拿规矩来磋磨她,因此寿王府里的日子,别人或许过得,她却受不住了。
初时她还倔强着不肯低头,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寿王跟那些美婢们作乐,丝毫也没有将她这个正妃放在心上的意思,她终于还是犟不下去了。
周润不愿意回想自己是怎么把寿王又留在自己院子里的。从前她最看不上那些女孩子们为了引人注意而搔首弄姿,什么掉块手帕啊,半夜三更在园中抚琴啊,什么书房送粥啊,那是只有下贱女子才做的事儿!可是如今,她也都做过了。她需要一个儿子,否则,这寿王府只会是她的埋骨之所。
“我的润儿……”沈青芸的日子又何尝好过,不由得红了眼圈,“娘知道你受苦了,都是你表哥做下的糊涂事儿!”
“不是表哥,是周鸿!”周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为了要拿表哥,是为了要把茂乡侯府拉下水!”
沈青芸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了:“所以你才叫我带了顾家丫头来,是想……”倘若顾嫣然被寿王……那倒是解气得很呢!
周润不置可否,只是道:“如今陛下下旨议立太子,母亲看,齐王殿下可能被立为太子?”
沈青芸很想说能,可是她也知道,如今情形不比从前了,更何况晋王刚刚因救驾之功被封了亲王。
“靠着个女人救驾表功……”周润面露厌恶轻蔑之色,冷笑了一声,“可如今齐王殿下不占上风,也是真的。这里头,周鸿怕是居功甚伟呢!”若不是他在西北打了大胜仗,又钉了陆镇一个公报私仇的罪名,何至于此?
“茂乡侯府不比从前了,如今许家倒学起韬光养晦来了,算来倒是咱们家长房最风光呢。”周润语声中又是轻蔑又是痛恨,“母亲,若是咱们家长房也支持齐王,齐王殿下的胜算就大了许多。”
“这怎么可能?”沈青芸立刻便答道。
“若是顾氏被人点污了呢?”周润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漠然道,“周鸿若是不肯,就将顾氏被点污的证据传扬出去——母亲你说,周鸿是会选顾氏呢,还是会选晋王殿下?”
沈青芸一时被惊住了:“那也不能让王爷……”
“横竖都是要的,不如让王爷一偿心愿。”周润淡淡地说,“这也是王爷的主意。”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能拉拢一员大将,她便是功臣;纵然不能成功,周鸿对寿王恨之入骨,顾氏也已经死了,倒要看看日后长房还怎么过日子!
周润冷冷地想着,眼中闪过一抹恶毒——顾嫣然脸上那惹人厌烦的从容笑意,也该被扒下来了!
、129 第一百零五章
京城的规矩;是大年三十中午衙门封印;到正月十六再开印办公事。虽说是过午才封印;但除了五城兵马司或府尹衙门之外,大部分衙门都早早将事务处理完毕;三十那日过去也不过是点卯罢了。
可是今年这个大年三十注定又要过得不平静了,晨起宫门一开,就有一道旨意传了出来:皇帝身体不适,明日祭太庙;由诸皇子中爵位最高的晋亲王代祭。
这一道旨意;仿佛在火堆上泼了一碗油;把本来就因议立太子弄得暗流纷涌的京城哄一下又炸开了锅。
顾嫣然和周三太太闲来无事,正把两个孩子放在一张床上逗着玩呢。
今年因有孩儿,周家长房三房都不愿闹出些动静来惊吓着孩子;未满周岁的孩子,都说是魂魄都还未凝实呢,若受了惊最易离魂,君不见时常有出门给小孩儿叫魂的事发生么,故而两家今年一切从简,连鞭炮都只买了小小一挂,应个景儿罢了。
虽说是从简,其实发给下人的赏钱半分未少。周家的产业自不必说,有周三老爷帮着,顾嫣然下狠手裁掉了几个蓄意生事的掌柜和账房,又将人员做了一番调整,其余的人顿时老实了许多。
这些人里头,其实大部分还都是不愿生事的——不管东家是谁做,他们总是干活挣工钱的,只要新东家不扣工钱,不关铺子,于他们而言,实在没甚变化,不过是掌柜们带头儿闹事,他们都在掌柜手底下做事,不敢不听从罢了。
周三老爷这些年在周家,虽说没什么实权,但也是帮着打理这些产业的,与这些掌柜伙计们的接触远比周励要多,对其脾性能力也熟悉些。有他帮着,顾嫣然就知道该裁撤谁,又该将谁提拔起来接替这位置。故而虽然也很费了一番手脚,却把人理清了,各个铺子田庄虽略乱过一阵,却又迅速回到了正轨,到了年下一算,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烧过了,也该给些甜头。顾嫣然并不吝啬,今年发的年下赏银比往年都还要丰厚一分,尤其是被提拔上来的那些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就为了这工钱赏银,他们也得好生出力,将自己这新位置坐得牢牢的,不能再叫人拿了去!
至于长房一开始分到的那几处铺子田庄,今年更比从前好。田庄上种的花初见成效,供应自家铺子不成问题,明年花开更多,还可卖给别人哩。
手中有银,心里不慌,顾嫣然这个年自然过得从容。周三老爷如今给长房打理产业,分到手的红利也是不菲,三房的日子自然也过得更好。两房也就越发亲近了。
周鸿从衙门回来的时候,元哥儿和宝哥儿这叔侄两个,正面对面地趴在床上哇哇大哭。起因不过是宝哥儿手里抱了个梨,他闻着甜香就想去啃,但嘴里没牙哪里啃得动。元哥儿却想跟他玩,见宝哥儿只顾啃梨不理他,就把人家的梨扒拉掉了。宝哥儿呆呆的,梨掉了也没哭,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捞起元哥儿的胖手啃了一口,登时把元哥儿啃哭了。宝哥儿啃了一口才发现这不是梨,于是也大哭起来。
周鸿掀帘子进来,只听屋里一片笑声掺杂着两个孩子的哭声,不由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什么呢?”两个孩子哭成这样,妻子和三婶娘怎么只顾着笑?
周三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见侄儿回来,便抱了宝哥儿笑道:“想来你三叔也快回来了,我且回去了。”有眼色些,莫碍着侄儿跟侄媳妇亲热。
“婶娘给宝哥儿包严实些,莫带着眼泪叫风吹了脸。”顾嫣然也笑得不轻,起身送了周三太太出去才转回来,见周鸿已经脱了外衣烘热了手,将元哥儿抱在怀里哄着了。他如今抱孩子的姿势熟练了许多,元哥儿一到他怀里就发现他腰上垂了个绿绿的东西,于是只顾得去拽那个,也就忘记了哭。
“不是说衙门过午就封印了么,怎的这时候才回来?”顾嫣然把玉佩从元哥儿手里拉出来,叫丹青,“拿热帕子来把这玉佩擦干净了。”元哥儿现在能拽得动的东西都要往嘴里塞,若不是他还不会爬,顾嫣然更要防着了。
周鸿拎着玉佩逗儿子,顺口将旨意说了出来,倒把顾嫣然吓了一跳:“皇上这时候发这道旨意,这不是——”成心叫人过不好这个年么?
周鸿干咳一声,表示自己明白妻子的意思了:“皇上的旨意,是说因为晋亲王爵位最尊,才让他去代祭的。”
这纯粹是托词。顾嫣然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纵然她这样妇道人家也知道,太庙那是什么地方,除了皇帝,就只有太子能去代祭。皇帝这道旨意,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但谁又会相信呢?
“陛下也算是顾及齐王的脸面了。”周鸿摇摇头。齐王得了皇帝这些年的宠爱,如今忽然又不能立为太子,心里脸上只怕都过不去。皇帝先以救驾有功提了晋王的爵位,再以爵位最尊让晋王代祭太庙,如此缓缓为之,到最后晋王立储顺理成章,齐王也有脸面——太子不过是有救驾之功罢了。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还是盼着都保全了的好。”顾嫣然自打生了元哥儿,就觉得自己心里软得一滩水似的,想来世上父母亦都是如此,“更何况齐王殿下是陛下宠爱的儿子,自然更舍不得。”
周鸿淡淡笑了笑:“只怕齐王未必理会得了陛下这一番好意。正因他得宠,才会将储位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如今被晋王夺了,心里怎能服气?”
顾嫣然想了想,看屋中没别人,才低声道:“这也是陛下自己从前有些欠妥当。晋王殿下并非不贤,中宫嫡出,自该承继大统。若早定了储位,再将齐王分封出去,便未必有今日这般麻烦。”
自来江山传递,立嫡,立长,立贤。为何这立嫡立长排在最前边?一则是正统,二则也是因嫡长最为清楚明白。若说立贤,则各人眼光不同,众说纷纭,唯有说到嫡长,那是一目了然之事,便难起纷争。若是乱世,说不得什么,但如今太平盛世,只消晋王不是昏庸纨绔之辈,立他为储,乃是最稳当的。稳则不乱,不乱,便不生事。
周鸿叹了口气,并没批评妻子之言大逆不道:“人心总有偏颇,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长短,陛下再英明,也难保一碗水就端得平——何况德妃得宠……”人心本就是偏的,并没见哪个长在胸膛正中。即如平南侯府,还不是因周励有心于沈青芸,无意于齐氏,才闹出后头这么许多事情来么?皇帝再英明神武,还不是个人,也难保在儿女私情上就不糊涂。只如今总算是清醒过来了,倒还好呢。
“如今只盼齐王莫要生事就好了……”顾嫣然自己其实也不怎么抱希望。任是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东西要被别人拿走,怕是心里也放不下吧。
周鸿想了想:“若不然,你带着元哥儿去福州看看岳母?”真要齐王不甘心,京城便不安生,不如将妻儿打发出去,远远避开。
“这可不成!”顾嫣然立刻反对,“我怎能让你一人在京城!何况元哥儿还小,也走不得远路。”
“也罢。”周鸿看看怀里软软的儿子,也觉得叫他千里迢迢跑到福州去简直是受罪,心里舍不得,“待元哥儿大些,看看情势再说。”
虽说一道旨意搅得京城里暗流汹涌,但表面上看来,倒还是一派祥和之气,就有个把件小事,也被过年这热闹掩盖过去了。
除夕夜里,因赵氏太夫人执意要求,三房依旧还是聚在南园里吃团圆宴的。
顾嫣然抱了元哥儿进去,便见二房已经到了。周励如今比从前又消沉了些,面上不复光彩,瞧着说话做事都有些暮气沉沉的模样,仿佛并没有因周润有孕而振奋多少。倒是沈青芸兴致颇高,凑着赵氏太夫人说笑话儿。
见长房进来,赵氏太夫人只抬了抬眼皮子。因为铺子里裁掉的人也有她的人,因此她现在看顾嫣然极不顺眼,连带着元哥儿这个长孙也不怎么待见了,而且顾嫣然并不让元哥儿跟她亲近,她心里自然更不喜欢,见了面连话都懒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