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娘闻言眼圈又是一红:“并不是妾担心这个,老爷亲自安排的事儿,自然没有不妥当的。可是外头到底也有老爷顾不到的地方——”
正说到这里,帘子打起,却是孟素蓉又过来了,脸上也带着笑容,进来就道:“老爷,听说新地方下来了?”
她这一句话,顾运则就无心再听白姨娘哭诉了,笑道:“可不是,多亏岳父大人托人周旋,如今调令已然下来,定在了沔阳,出了正月就交接了这边过去。”
、过年喜临门(下)
顾运则得了调令,这一句话,屋里人就都兴奋起来。
“沔阳在哪里?”顾老太太第一个发问,“你这回是——升了官?什么官?”
顾运则笑道:“官职倒也没有升,仍是知州。”
白姨娘一听就拉了脸,低下头细声道:“亲家老爷既托了人,何不再替老爷升一级呢?这说来说去,还是一样的……”
孟素蓉坐在一边,闻言就冷笑了一声。顾运则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沉声道:“你懂什么!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怎么了?”顾老太太却觉得白姨娘说得有理,“你在这儿都六年了,不是说年年都是什么优绩?平日里总说家里如何如何有本事,怎么到这会儿还是个知州?”
顾运则涨红了脸:“母亲,升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知道跟顾老太太解释不清,便道,“何况这知州跟知州也不一样。在这儿,我上头还压着知府大人,沔阳那个地方是直隶州,去了虽说仍是知州,却比这儿自在得多。何况沔阳是鱼米之乡,十分富足之地,若不是岳父在京城设法,我还得不着这地方呢。若不然怎么上任这样的急?那可是好地方,想去的人多着呢。”
顾老太太听了这番解释,才高兴起来:“既这么着,就得赶紧收拾东西了吧?”
顾运则转头看了孟素蓉一眼,为难道:“这时候,素蓉是不能上路的,天儿还冷,母亲和孩子们也不宜劳碌,儿子想,还是儿子自己先过去,等素蓉生了,少说也要将养几个月才好上路。”
白姨娘眼睛一亮,忙接口道:“老爷说的是,太太身子这么重,眼看就快生了,如何受得了路上的辛苦?只是老爷独身一个儿过去也不成,总得有人伺候,照顾老爷起居才是。”
孟素蓉缓缓接口道:“老爷自然不能一个人出门,我是不成的了,白姨娘要伺候老太太,又要照顾哥儿,也不方便,不如就叫柳姨娘跟着老爷去罢。”
柳姨娘站在门边上,听了这话只喜得心头砰砰乱跳,忙道:“婢妾听太太的吩咐,一定好生伺候老爷。”
白姨娘顿时垮了脸,强笑道:“柳妹妹也有怡姐儿呢,姐儿们养得娇,柳妹妹怎么就舍得放下?”
孟素蓉淡淡道:“怡姐儿自然是接过来与嫣儿同住,她们小姊妹做个伴便是了。”
白姨娘悄悄伸手扯了扯顾老太太的衣袖,嘴上笑道:“虽说太太肯教养,可到底这会子太太身子贵重,怕是精力也不济。倒是浩哥儿如今去了前头书房,妾倒是独身儿一个,正好跟着老爷去伺候。”
顾运则既说这沔阳的缺是孟家帮着谋了来的,只怕顾浩然记到孟素蓉名下的事儿是不好再提了,既这么着,她无论如何都要跟着顾运则去。须知这会子跟了去,少说也有半年的时间好单独与顾运则相处,到时候想办法磨着顾运则松了口,浩哥儿的事就更有希望了。
顾老太太被她这一扯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柳姨娘,却正好看见顾怡然站在一边,一张下巴尖尖的小脸毫无表情,顿时觉得这孙女木呆呆的好生不讨喜,柳姨娘生个丫头片子也就罢了,还生得这样木,只怕是个没福的,不由得咳嗽了一声道:“老大家的,你这身子重,过些日子就要生了,嫣丫头能帮着你管家,可帮不了你生孩子,还是叫柳氏留下罢,叫秀云跟了老大去——把浩哥儿也带了去。”做儿子的,跟老子亲近些才好。
柳姨娘顿时急了,但又知道自己在顾老太太面前没脸,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拿眼睛去看孟素蓉和顾运则。顾运则本来倒无所谓带哪个妾去,他虽有两妾,却不是十分在意女色的人,只是母亲开口就不好驳,何况顾老太太说到顾浩然,倒是让他动了心思。
顾浩然六岁上是顾运则亲自启蒙,可是他在外为官,又想着要往上争,那精力大部分自然放在外头,并顾不上儿子;偏偏顾老太太又过于溺爱,不肯把孩子放到孟素蓉那里养,以至于顾浩然书读得平平,却是养出了娇纵的脾气。前些日子顾运则将他搬到前院,相处的时候自然多了些,才发现儿子有些养歪了。
纵然孟素蓉这一胎能生个儿子,浩哥儿也是顾家长子,顾运则还指着他出人头地,养成个纨绔可怎么成?只是顾浩然虽住在前院,仍旧时不时往顾老太太处跑,实在也不好管教。这次去沔阳上任,顾老太太少说也要半年之后才能跟过去,若是拿这半年时间狠狠煞一煞顾浩然的性子,倒是件好事。到时候沔阳离着这里远着呢,顾浩然还能找祖母来救驾不成?
顾运则想到此处,便点了点头:“也是,太太身边不能没人,我带着白氏和浩哥儿过去。”回头和颜悦色对柳氏道,“你好生伺候太太,就是替我分忧了。”
柳姨娘仿佛飘上天又狠狠摔了下来,心里想哭,脸上却还得硬挤出笑来:“是,婢妾一定用心伺候太太。”眼角余光瞥见白姨娘面有得色,心里简直恨得流血。
孟素蓉身子沉重,一天要见拜年的客人已然觉得累了,只是听小厮们说老爷的调令下来,一时高兴便过来急着问问,这会儿话说完了,更觉得疲惫,便起身先回了自己院子。
柳姨娘将孟素蓉送到屋里,才带了顾怡然退出来,一回到自己屋里,便扑到床上哭起来。顾怡然默默站了片刻,叫石绿去打了面水来,自己倒了杯茶送过去:“姨娘快别哭了,大年下的,让太太听见不好。”
柳姨娘拿手一拨,茶水泼了顾怡然一裙子,翻身坐起来哭道:“我怎就这般命苦,一样都是十月怀胎,我偏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若你是个哥儿,哪里有她白秀云的风光!”
石绿赶着上来替顾怡然擦裙子。这料子就是那日锦心给送过来的桃红挑花缎,比珍绣坊拿来的缎子花样略平淡些,质地却更佳,只是桃红颜色娇嫩,这一沾茶水立时变了色,眼见着这条裙子怕是要废了,幸而冬天里衣裳厚,倒还没烫着。
石绿瞧着二姑娘脸色都白了,心里也看不过柳姨娘这作派,忍不住道:“姨娘自己肚子不争气,怎么倒怪起姑娘来。”
这话戳了柳姨娘痛处,欲待撒泼,石绿说起来是顾怡然的丫鬟,不过是因顾怡然与她同住,顺带着也伺候她罢了;若就此息事宁人,倒好像她这个姨娘还怕了丫鬟似的,一时噎在那里,脸胀得通红。
顾怡然一直紧闭着嘴唇,这时候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转身回自己屋子了。石绿瞥一眼柳姨娘,跟着也走了。柳姨娘愣了一会儿,才又扑在床上哭起来。
顾怡然回了自己屋子,将裙子换了下来,重重往床上一摔。石绿赶紧捧了出去洗,等洗回来,就见顾怡然眼圈通红地坐在床边上,不由得心里也可怜这二姑娘——小小年纪,亲娘这样不着调,嫡母虽然不苛待,但因为柳姨娘是自己爬的床,也并不喜欢这个庶女。
石绿今年十五了,懂的事也多些,倒了杯茶来给顾怡然,温声细语地道:“姨娘不过是一时失言,姑娘别往心里去。”
顾怡然冷笑一声:“姨娘哪是一时失言,她是心心念念,一直都恨我不是个儿子呢!”
石绿听这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阴沉,心里扑通一跳,连忙道:“姑娘怎么说这话,到底是亲生母女呢。”
顾怡然咬着牙道:“我只恨我为什么不是太太生的!”
这话石绿也没法接了。的确,看顾嫣然就知道,太太虽生了女儿,可没像柳姨娘这么怨天怨地,可反过来说,太太就是太太,纵然不生儿子也是太太,柳姨娘一个婢妾哪能比得上呢。
“我将来——绝不与人为妾!”
石绿又吓了一跳:“姑娘,这话可说不得,什么妾不妾的啊。”这哪里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话呢,何况二姑娘这才九岁,不过想着顾怡然实在可怜,少不得安慰一句,“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没有个让姑娘去做妾的道理。”女儿去与人做妾,那是得多不要脸面的人才做得出来?别说顾运则官运还好,就是将来这官做得不顺当,孟素蓉也不能叫人说她嫡母不顾庶女的。
顾怡然在床边上枯坐了半晌,直到小丫鬟过来传话:“大姑娘请二姑娘过去呢,商量给老爷备行装。”
石绿赶紧去给顾怡然再找条裙子来换上,把人送了过去,回来就有些发愁。小丫鬟花青见了不解道:“大年下的,姐姐又愁什么呢?”
石绿叹了口气:“你小丫头,懂得什么。二姑娘这性子,可真有些愁人。”平日里瞧着不言不语的,想不到心里头憋着这么多事儿,这要是憋坏了可怎么办?就是不憋坏,女孩儿家性子这样阴沉,只怕也不是好事儿……
、一棹赴沔阳(上)
八个月之后,夷陵城外的江面上,一条船顺流而下。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两岸山青,一弯水碧,清晨的江风从舷窗里吹进来,略带着些凉意,却十分舒服。
顾嫣然正在看乳娘给小弟弟换尿布。将近半岁的小孩子睁大了眼睛,捏着个肉肉的小拳头,转着脑袋左右地看。乳娘散了襁褓,他的小胳膊小腿便自由地踢蹬起来,那小小的脚丫胖得不可思议,几乎把脚趾头都陷在肉里看不出来了,逗得顾嫣然伸手摸了又摸。
孟素蓉倚着迎枕,在一边含笑看着女儿逗弄儿子。毕竟是三十几岁才产子,这一胎养得还好,生得却辛苦,如今儿子都过了百日了,她身子仍有些虚。
换完尿布,乳娘准备再把襁褓裹起来,小孩子便不让了,用力蹬着小腿,发觉反抗无效之后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声音十分宏亮。顾嫣然看得心疼起来,道:“横竖穿着小衣裳,便让他松散一回罢,舱里又不冷……”
乳娘忙道:“是怕将来腿生得不直,才要包起来。”这大姑娘年纪虽小,却是有主意的人,可不敢得罪了。
孟素蓉笑道:“且让他松散一会儿,等睡着了再包便是。”
乳娘应了,将襁褓散开,小孩儿虽重获自由,仍旧大声哭了几声,才慢慢停下来。孟素蓉看女儿一脸心疼着急的模样,笑道:“不妨的,小孩子哭一哭对身子有好处,只消不是哭得太过厉害,并不必急着哄。”
顾嫣然哪里懂得养孩子经,只是担心道:“蔚哥儿脸都红了。”
顾蔚然这名字是顾运则起的。孟素蓉生子时他早就去沔阳任上了,见家信来说生了嫡子,也是十分欢喜,连忙取了大名叫顾蔚然,大家就蔚哥儿蔚哥儿地叫起来。这小子随了孟素蓉,皮肤白净得很,于是脸一哭红就格外明显。
孟素蓉笑着叫乳娘将儿子抱过来,自己亲手抱了轻轻颠一颠,笑道:“蔚哥儿脾气大,不像你小时候乖巧。”她身子虚,到现在也不敢累着,杨妈妈也不敢叫她多抱孩子,生恐伤到了腰,将来落下病。
不过虽不多抱,也是母子连心,蔚哥儿到了她怀里立即就不哭了,只是哼哼唧唧地撒娇。孟素蓉哄了他片刻,见他安静了下来,便道:“走罢,去给你祖母请安。”
顾老太太不惯坐船,这一路走水路过来,人也没了精神。孟素蓉等人进去时,只听谢宛娘在讲些从前在家中时打鱼晒网的些琐事儿,顾老太太靠着迎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纵然见到儿媳抱了小孙子来也打不起精神,伸手才想抱抱蔚哥儿,船一晃就是一股恶心劲儿冲上来。
谢宛娘反应极快,一手扶了她,一手抓过旁边的唾盒,只是顾老太太肚里空空也吐不出什么来,按着胸口坐了片刻,又歪了回去叹道:“倒累了你……”
山药方才都没插上手,这会儿才端过一盅茶来给顾老太太漱口。谢宛娘又接了,一边端着喂一边低眉顺眼地道:“能伺候老太太是我的福气呢。”
顾老太太叹道:“也幸得有你在身边,不然更要难受死我了。”
山药站在一边,脸色不大好看。孟素蓉轻咳了一声,安慰道:“再有一半个时辰就到夷陵县码头了,到了那里先住下歇几日,然后换了马车,后头就不必再坐船了。”
其实马车比船颠簸多了,但顾老太太此时只要不是坐船就好,闻言叹道:“阿弥陀佛,可要到了。”看一眼端上来的早饭,仍旧恹恹的不想用。孟素蓉便又道:“母亲勉强用口粥,不然饿得心虚更要难过了,待到了夷陵县里再仔细用饭也好。”
顾老太太有气无力地点头:“我自晓得,你们也回自己舱里用饭去罢,别饿着我孙子了。”
孟素蓉便顺势告辞。山药把人送出来,瞅着左右无人便低声道:“太太,真不是奴婢不用心伺候,只是这位吕姑娘也太能……偏偏老太太爱听她唱两句儿……老爷还没去沔阳那会儿,奴婢还看见白姨娘指点过她,说老太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谢宛娘才总能伺候到点子上去。
孟素蓉笑了一笑:“她与你不同,也不知能留多久,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老太太既愿意让她在面前,你就由她去,只听着说什么就是。”
山药连忙答应,一路送孟素蓉回到自己船舱里。其实孟素蓉出了月子也没多久,一路坐船过来也有些不适,只是不肯露出来罢了,回了舱里坐下,面色就有些发白。顾嫣然连忙拿软垫给她背后垫上:“其实再晚些动身也无妨的,娘该再好生养养。”好容易用了秦太医的方子两年多,才把孟素蓉身子养好了些,这一折腾眼看着又不好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你就不想爹爹?再说,也该早让你爹爹看见蔚哥儿才是。”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并不是她急着上路,而是白姨娘又有身孕了,顾老太太一知道这消息,就急着要去沔阳,她做儿媳的,也只好硬挺着起程了。
顾嫣然正要说话,门边上的锦心便道:“柳姨娘和二姑娘来了。”打起帘子,柳姨娘在前,顾怡然在后,走了进来。
顾怡然晕船比顾老太太还厉害,孟素蓉是免了她请安的,平常用饭也都让她在自己舱里用,这时见两人过来,便顺口道:“怎么过来了?可觉得好些?”
顾怡然稍稍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