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卯时,尚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候,考官们一一点名,士子们经过严格的搜检后入场。马全解开头发,脱下外衣,让兵士们搜了一番身,顺利进入文场内。东西文场位于龙门至公堂甬道的东西两侧,各有南向成排、形如长巷的号房若干,接下来的几天里,考生们将在这里吃饭、睡觉、写文章。
马全抬眼,扫了扫最前方站着的十几名主考官和同考官,念头已是飞转,到底会是谁呢?所有的考官几乎如一个模子雕出一般,俱是肃容端方,不苟言笑,却是看不出端倪。马全又将目光挪在主考官欧阳宏身上,想着欧阳伦的身份,却是摇了摇头。转念之间,士子们已全部入场,试卷发下,马全按卷面钤印的座号入了座,贡院兵士将大门和仪门封锁,会试正式开始。
会试风平浪静安然度过了前三天,到了第四天却是突生变故。一名士子将提前作好的文章抄写在了布条上,塞入中衣腰带中,系在了腰上,夹带入场。在起身更衣时,布条却掉落在地,被巡场的副主考抓了个正着。
副主考将那考生的试卷没收,挥手让士兵上前将那考生撵出考场,却听那考生口中连声叫嚷,“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考题早已泄露,在集市上公开兜售,为何仅仅抓我一人。”一时之间嚷得整个贡院人尽皆知,一片喧哗。
副主考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让士兵捂住那人的嘴拖了下去,又调集兵士维护文场秩序,方才急急赶到欧阳宏身边,“大事不好!”副主考凑到欧阳宏耳旁将那士子之言一一道来,欧阳宏脸色大变,“竟有这等之事!”连声叫人重新搜查文场内的士子。
副主考此时已是脸色煞白,忙拉住他衣袖急急道,“毅达兄(欧阳宏字),千万要慎思慎行。考题乃圣上亲手所拟所封,就连你我二人也只在进考场当日才得见,怎会泄露出去,其中必有蹊跷。”说到这里,已是压低了声音:“必是牵涉了不少贵人,一个不小心,你我二人脑袋落地不说,必将掀起滔天大案。”
欧阳宏听罢,将副主考往边上一拂,勃然大怒道,“什么贵人不贵人,抡才大典乃国之重事,岂能因爱惜性命官位而轻忽了事,你若顾虑重重,自可站于一旁。”副主考被说得面红耳赤,心中腹诽不已,你倒是皇上的亲家,自是不怕,却也不敢再拦他。
欧阳宏将所有的同考官、监试、提调官、供给官、弥封官、誊录官、搜检怀挟官和受卷官全部召集起来,又叫来了巡场的千户军官,“你们给我细细的搜查,将所有士子的中衣、鞋子夹层、蜡烛、吃食都给我搜查一遍,就连笔管的中间,砚台的底部也不能放过。”
刹那间,几十名考官已带着几百名兵士分散到各处,将文场内搜了个天翻地覆。这番动静,却是吓坏了不少士子,与马全隔着走道的号房里的一士子额上已是冒汗,脸色难看,马全倒了杯水递给那人,安慰道,“例行公事罢了,清者自清,这位兄台莫太担心。”那人喝了口水,方才镇定下来,感激的朝马全笑了笑。
负责马全这片的,是个同考官,他走到马全面前,见其已将身上的中衣解开,鞋子脱去,微笑着站立一旁,甚是配合,不由心生好感。同考官抬眼扫了眼桌上的试卷,只见那一手小楷,笔法刚健安雅,结体张弛有致,不由暗暗称赞,脸色已是缓和了不少。
兵士上前搜了一番衣衫,就去端那砚台。同考官眼尖,识得那砚台竟是一方精品歙砚,又见那兵士重手重脚,不由肉疼轻叫出声,“你可轻点,可小心点那砚台,可真真是千金难买。”马全握拳捂嘴轻笑。那兵士瞅了瞅同考官,小心翼翼的端起砚台,从底部往上敲了一敲,脸色已是变了,瞟了一眼马全,对同考官道,“大人,底部是空的。”
同考官面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挥了挥手,将马全连试卷一起带到了至公堂。至公堂里已有几名举子,俱是被查出夹带作弊的。此时的试卷还未弥封,几名考官均伸过头来看马全的试卷,见到上面的名字,俱是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皇后的侄儿,左春坊右赞善,皇子皇孙师马全要参加会试,在朝中是人尽皆知,众位考官均来自翰林院,如无意外,马全将会成为他们的同僚,甚至会成为他们的上司。这……,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其他人眼中都看出了惊惶之色。有那深谙朝堂政治的人,已是敏锐的察觉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不由心中暗叫倒霉。
马全静静站立一旁,也不为自己解释,只是微笑看向众考官。副主考看了看马全,结结巴巴的出声道,“这……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欧阳宏却看也不看马全,皱着眉头道,“误会与否一查便知,将砚台底部打开。”
一名士兵连忙上前,试探着摸了摸砚台,砚台底部果有一圈缝隙,用巧劲一拉就已打开。士兵用手指将一张薄如金箔的纸夹了出来。马全仍然沉默不语,眼神微扫,却是在观察众位考官脸色,只见众考官俱是满脸惊吓,惟有欧阳宏眼神闪烁,似乎隐隐松了口气。真的是他?马全眉毛微扬,心中却是一沉。
那士兵将纸递到几位考官面前,副主考双手微抖,将纸摊开,细细一看却是长松了口气,笑道,“果然是误会,不过是一张护身符。”只见欧阳宏脸色大变,已是不顾失态疾步上前,夺过那张纸上下前后察看,果然是一张解开的护身符纸,上面画着道家的鬼画符。欧阳宏浑身一震,已是呆愣在那里。
马全缓缓走到欧阳宏身边,上身向他探了探,嘴角一勾,意味深长的笑道,“欧阳大人,可是还需要用火烤烤吗,或许会有意外发现哦。” 他们……都知道了?欧阳宏脑子中嗡的一声,额上已涌出密密实实的汗珠,却是看也不敢看马全,口中不断呢喃,“哪里,哪里,不需要,不需要。”
贡院拿了一批夹带文章入场之人,这场会试最后以一场闹剧结束,而考题确确实实泄露了出去。洪武帝龙颜大怒,派出锦衣卫彻查,拿了好些贩卖考题之人,却因那考题在市井中大肆流通,早已查不出根源。洪武帝疑心生暗鬼,却是疑到了太子朱标头上。
坤宁宫本属后宫,今日却被前朝的金吾卫团团围住,就连只耗子也是放不进去。往日人来人往的坤宁宫一片寂静,正殿外的庭院中,站满了屏气敛声的宫人太监们。明眼人若见到定会大吃一惊,那打头站立在前面的,俱是宫中品级最高的大太监,乾清宫赵明,坤宁宫孙宇、太子宫大太监均在其中。
坤宁宫正殿内,洪武帝后一左一右高坐正中的龙凤座,中间的紫檀御案上放着那台歙砚。太子朱标诚惶诚恐的站立一旁,身边的太子妃吕氏已是面无血色。马皇后抬眼看了看儿子,见其因忧思过度,身子单薄的有些摇晃,不由心中一痛,在眼神扫过吕氏时,已是带着狠戾。
马皇后点了点头,张嬷嬷捧着一张纸递给洪武帝,朱标凑上前去,只见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正是此次会试考题的文章。洪武帝脸色已是铁青,朱标气得面色通红,转过头对吕氏怒道,“贱妇!这是你放进去的?居然想诬陷马大人!”
马皇后见洪武帝手一紧,几乎将那张纸抓破,忙拉着他的衣袖,“稍安勿躁,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又对张嬷嬷使了个眼色。张嬷嬷从洪武帝手中拿过那张纸,让宫人点了根蜡烛,就着蜡烛烤了一烤,却见那纸上又浮出一层不知什么药水写就的小楷字,却是太子的笔迹。
洪武帝和朱标一看,俱是大吃一惊。那是以太子名义写给马全的信,信中不但附有会试考题,还写道:“尔等将此考题秘告门人若干,延请高手作文示范,务必使其取中。未免事情泄露,尔等可将考题适当传于市井。”
洪武帝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额头青筋暴起,手握成拳,浑身上下俱是杀意。素来温文尔雅的朱标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两步抬脚就将吕氏踢翻在地,又将那纸扔至吕氏面前,“你这个蠢妇,你知道你干了何等蠢事吗?串通勾结外臣,扰乱会试大典,结党营私以图私欲,这是多大的罪名,如此陷害于我,可知会将我至于何地?”
吕氏被踢中心窝,疼痛难忍,泪流满面,闻之大惊,膝行上前将纸拿起一看,惊慌之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只是篇会试文章,怎会有这样一封信??”
马皇后虽是心中气愤,但她对吕氏甚是了解,却也相信这绝不是吕氏初衷。她叹了口气,对洪武帝道,“你我二人英明一世,却是选了个这样的长媳,心胸狭窄不说,还蠢钝不堪,被人利用至此却尚不自知。”
皇后斜眼扫了扫吕氏,脸色一沉道,“愚蠢狠毒倒也罢了,世上竟有你这等母亲,利用自己亲生儿子作此阴谋之事。你可曾想过,如若此事得逞,允炆亲手将自己的父亲和师傅推向绝路,他又如何自处?”说到这里,满腔愤怒中已是带着浓浓的厌恶。
殿内的纱帘后,两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正紧紧相拥。婉儿双手环住允炆,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蚊子,不关你的事儿,真的,不关你的事儿。”允炆将脸埋在婉儿的肩上,低声抽泣着,不到一会儿,已是将她衣衫浸湿。婉儿只觉允炆身子微微发抖,全身冰凉,心中不由一阵钝痛,却只觉任何安慰都是苍白,只能将他抱的更紧,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他。
过了半饷,允炆已是安静下来,停止了抽泣。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睛哭的通红,泪水却已干涸,眼神中已没有任何温度。婉儿心中一紧,被那眼中的寒意刺得不由缩了缩身子。
允炆松开婉儿,掀开帘子慢慢走到殿前,在洪武帝后的面前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孙儿允炆愿代母亲受罚,还望皇祖父皇祖母放过她一条性命。”
允炆磕完头后,也不理会洪武帝后的反应,自顾自站了起来,从那御案上抓起那方歙砚,走到吕氏面前高高举起,盯着吕氏的眼睛,冷冷说道,“生养之恩,允炆从不敢忘,今日便救你一命,从今往后,你我母子情谊,就如此砚。”手一松,那方名贵歙砚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吕氏猛地抬起头,却是不敢置信,眼眶泪水汹涌而出,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皇后看了看允炆,只见他满脸决绝,全身上下如珍珠蒙尘般黯然,哪里还是个八岁小儿,不由心如刀绞。身在其位,早晚都要面对这些,却未料是在如此幼龄,还是以这种方式。
皇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过头对洪武帝低声道,“皇上,她毕竟是允炆的生母,东宫太子妃也是不可能再废掉的,莫不如饶她一条性命,以后就称病幽居东宫吧。”
洪武帝对允炆心中早有打算,哪里会让他有个不名誉的母亲,对皇后的请求自然应允。洪武帝看了看自己的孙儿,见其逢此大变却眼光淡然,神色坚毅,处事果决,已是完全脱了孩童稚气,比那当了十几年太子的朱标更有储君气度,心中不由涌上喜意,却是将方才的杀意压了下去。
洪武帝走到允炆面前,摸了摸他头发,温声道,“吾孙恪守孝道,朕心甚慰,朕准你所求。”洪武帝看也不看吕氏,只转头对朱标道,“治国之前先要齐家。你的妇人,你自行处置,问出是谁指使的。还有你那春和殿,竟能在太子妃眼皮下将那纸换了,还换成了你的笔迹,得好好清理一番。”朱标面色惨然,连声应诺。
洪武帝带着一干侍从和金吾卫离开了坤宁宫。吕氏挣扎着膝行跪到皇后面前,连连磕头,不到一会儿额角已是淤青一片,允炆眼中毫无异色,背过脸去却是不看她。吕氏心中绝望,哭泣道,“母后,我错了,我错了,都是那李淑妃怂恿的,都是那李淑妃怂恿的。”朱标面色一暗,心中已是明了。
李淑妃?皇后身子微僵,双手已握成拳头,淡淡道,“知道了,你回东宫静静休养,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科举案阴谋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一个案子对于男主来说是个转折点,小小年纪已是将世情看透,与历史上的那个朱允炆已经不同了。。。。。。男主黑化是件很危险的事,大家是想见允炆黑化呢黑化呢还是黑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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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獒王皇帝激将
洪武十八年,洪武帝重拟会试考题,由太子朱标带到江南贡院开封,并亲自担任主考官,接下来一切俱是顺顺利利。马全成了贡士,而第一名会元姓黄名湜,字子澄。那会元在殿试中冲着马全微笑颌首示意,却是让他吃了一惊,那人与他也有同窗之谊,正是文场中与他隔着走道,被士兵吓坏之人。
殿试照例由洪武帝朱元璋亲自主持,只考时务策一道。洪武帝策问贡士于奉天殿,由他择题提问,考生作答。这位开国之君出身草莽,杀伐决断,气势逼人,面对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很多贡士连头也不敢抬,只能战战兢兢的答完问题退出殿外。看着这些在全国千挑万选出来的贡士们,洪武帝不免有些失望。
马全随着这群大明帝国的天之骄子进入殿中,因身量较高,站在其中颇有些鹤立鸡群。洪武帝抬眼打量满殿贡士时,却是一眼就看到了马全,将他召至了面前。这世间却是没有绝对的公平,以马全的出身和经历,面君时自然是从容自在对答如流,对于朝堂政事更是言之有物,相较那纸上谈兵的书生无疑高出了一截。洪武帝不由心下大喜,马全的身份刚刚好,正好也让那帮腐儒也看看,皇亲国戚中却不都是纨绔子弟。
殿试完后,洪武帝又忆起马全曾言之谆谆要做天子门生,更是欢喜,想将他立为贵戚中的表率,提笔一挥便欲点做状元,却被马皇后拦住了:“他才多大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份,太过打眼实在不妥。”洪武帝细细一想,也有道理,最后点了马全进士及第探花出身,点了那黄子澄新科榜眼。
殿试结果一出,满朝哗然,洪武帝也不做解释,将马全会试殿试的文章散发下去传阅,先不说满篇那漂亮工整的小楷,文章做的个花团锦簇,条理分明,言辞凿凿,却是立时就堵住了朝臣的嘴。
洪武帝授了马全从五品侍讲学士,仍兼任左春坊右赞善。要论品级,仅仅从正六品升到了从五品,却是正大光明入了翰林。彼时洪武帝已有了选翰林官入直内阁的打算,翰林院已成了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