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此时脸色却是极为沉静,只是婉儿感觉到她身上在微微发抖,料想心中定不平静。婉儿不忍,但想到那千钧一发的险境,想到允炆无时无刻都处于危险之中,硬下心肠说道,
“橙黄色的香囊是允炆才能用,这一点是她提醒我的,才能保证那有问题的香囊不会佩在其他人身上;香囊里面的茱萸也是她帮我填塞的;香囊是我亲手所作,爱惜的紧,也只有她有机会接触到香囊。还有,我鼻子一向还好,不知为何,此次却对那茱萸敏感的很。那茱萸定是有问题。”
婉儿见皇后沉默不语,想是心里已是极为难受,暗暗叹息,却不得不下了通猛药“姑祖母,如若不是阴差阳错由我戴了那茱萸香囊,而蜀王爷又恰巧在那里,今日允炆的安危就很难说了。在时雨狂奔时,香囊掉在了骑射场内,我已让云叔叔派人去寻,寻到香囊,您一查便知。”
皇后此时,已是想的比较清楚了,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捏了捏婉儿的小手,“好孩子,尹嬷嬷的事我已心中有数。这次姑祖母欠你一个情,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冒险。既然对那香囊有所怀疑,宁肯扔了绞了也不可戴着身上,甭管那些人跟了我多少年,你的性命安危才是最贵重的。”
婉儿虽知皇后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如此好,却也能辨得出真情假意,心中还是极为感动,遂对着皇后甜甜一笑,答应了下来。
戌时的别宫已是一片寂静,黑暗的夜色中透出几许亮光。乐寿堂的正殿里,坐着几人,除了正坐其中的马皇后,剩下几人正是马全、杨时和蓝云。众人中,马全的脸色最是难看,招牌似的微笑全然消失了,眉间透出几分戾气,双拳紧握,想是心中已是充满怒气。
杨时和蓝云偷偷的看了眼马全,用眼神做了交流,今日这尊大神是惹不得。马皇后拿起手中的香囊仔细看了看,只见那香囊已是被剪开一小口,掏了些茱萸出来,就问道,“蓝云,太仆寺御马监可是看了?怎么说的?”
蓝云摸了摸鼻子,看了看马全,慎重的答道,“茱萸中加了一种辅料,本身对人和动物都是无害的,只是……”蓝云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那黄色的松江吴绫染过一种药,和那茱萸合在一起,容易让动物发狂。”针对一个孩子,竟然如此阴毒,几人俱是有些后怕。
马全问道,“这批绫子是宫中所送,工部从民间征上来的,中间有哪些人过了手?又是谁将其送到别宫来的?这幕后之人要走这一步,宫中、工部定是都有人。”马全冷哼一声,“再加上尹嬷嬷,真是好长的线!”
居然如此处心积虑,皇后沉吟片刻,“言期,工部和宫中,你让锦衣卫好好查查,皇上如若相问,你就据实直说。子龙,尹嬷嬷这边就交给你,不管用什么法子,要问出她幕后的主使,不用顾忌我的颜面。既然二十多年的交情都可不顾,本宫也无须手下留情。”
马全见姑母话虽阴狠,背却比往日佝偻了些,想是难免心伤。可不知何时起,除了心中那几块最柔软的地方,马全已是心如磐石。
三人从乐寿堂出来,蓝云拍了拍马全肩膀以示安慰,“如若知道幕后之人,进周打算如何?”见蓝云和杨时都看着他,马全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我只效忠皇上和娘娘,至于其他人,那就只能以直报怨了。”眼中已是狠戾。
作者有话要说:
、道恩怨尹氏自尽
婉儿遇险后的几日,允炆常常从梦中惊醒。在梦里他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婉儿一次次的被时雨从马背上抛了下来,重重的摔落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就像薄薄的纸片一般。允炆在梦里想叫喊婉儿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出来,只是总见到婉儿坠马的地方慢慢的渗出黑色的血,厚厚的一层。而每次噩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他从梦中惊醒过来,满身是汗。
每次醒来后,允炆就无法入睡,必须斥退身边的从人,跑到婉儿的房间门口,不顾值夜的宫女太监们惊愕的表情,静静的坐在婉儿的房门之前。他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婉儿完好无恙,然后回到房间后继续入眠。
这样的情形连续发生了好多天,值夜的宫女太监报给了值夜的崔嬷嬷,自然而然皇后也知道了。她沉默半饷,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给允炆换一个房间,换到婉儿的旁边。”自此之后,两人更是同进同出,同起同眠,亲密无间。
而别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发现,这位皇孙殿下越来越倔强,让人越来越有些惧怕,也越来越让人摸不透。在婉儿遇险的第二天,朱允炆就带着耿璿和继祥到了马棚,拔出侍卫们的刀就要亲手把时雨杀掉。在场所有的人上去抱的抱,劝的劝,却都拗不过允炆的决心。最后是继祥拼命的抱住允炆,耿璿悄悄溜走将婉儿叫了过来,事情才有了转机。
婉儿见允炆要杀时雨,大急,上去抱着允炆的胳膊苦苦劝告,“是人使的坏,与它何干?冤有头债有主,你拿它发什么脾气。”又是哀求,又是劝说,允炆却是不听,直到婉儿最后赌咒发誓道,“那你就杀了它吧,它死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骑马了。”说出了这样的决绝之语,方才勉勉强强的将时雨救下。
尹嬷嬷在出事的当天就消失了,很快别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尹嬷嬷谋害皇孙殿下,却误伤了婉儿姑娘。这样的消息传出,一片哗然。众所周知,在皇后身边,除了张嬷嬷,就是尹嬷嬷的资历最长,就连大太监孙宇和尚寝崔嬷嬷都要靠后。这样的老人儿,却是凶手,让人实在难以置信。
在别宫乐寿堂和兰藻院的后面是一排廊庑,供宫女太监们居住。廊庑的侧面是一排耳房,供凤翔卫侍卫们白日休憩。耳房尽头是一间稍大的屋子,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现在被简单收拾了出来,作为暂时关押前坤宁宫宫正尹氏的地方。
那房间门口守着几名凤翔卫士兵,盔甲在身,神色端凝,宫女太监们路过时却是连头也不敢抬。虽是关了起来,皇后却并未打算虐待尹嬷嬷,每日好吃好喝,一应日常用品也从未短缺过。
婉儿瞒过朱允炆等人,又背着太监宫女,偷偷来看尹氏。凤翔卫见是她,也不刁难,就让她进去了。婉儿进去时,尹氏正坐在床边,头发梳得很整齐,安安静静的,极为平和,就像婉儿在马家初次见她那般,难以想象她刚刚做过那样的事情。
婉儿站在门口,沉默的看着尹氏,这就是她来到南京城第一个接触的人,是她的师傅之一,是倾力而为,亲手教导自己女红、茶道的人,却也是借自己的手想杀死允炆的人。将近两年的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婉儿克制自己不去回想师徒俩相处的情形。
尹氏神色复杂的看着婉儿,眼神中闪过一丝愧疚,静默了半饷方才说道,“姑娘,要说对不起,我也只对不起你一人。”见婉儿有些面色难过,又急急的补了句,“你要相信我,如果知道你会佩那香囊,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婉儿相信这是实话。
尹氏抬起头望着婉儿,有些倔强的咬了咬嘴唇,“你不明白,我和她的恩怨太过复杂。我和她有杀子之恨,我恨她,恨了十几年!”
婉儿吃惊的望着她,心知尹氏口中的她,指的是马皇后。她有些疲惫,又有些厌倦,实在没有兴趣知道两人的纠葛过往,转过身去,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嬷嬷,允炆还只是个孩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完就离开了。
婉儿并不伤心,只是觉得有些迷茫,在这个世界,相处二十几年的人也会做出这样的背叛,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皇后又曾经做过什么?让跟随自己二十几年的贴身侍女如此仇恨。婉儿摇摇头,甩去脑中的念头,这个世界实在可怕!
几天后,蓝云开始审讯尹氏,尹氏既不喊冤也不辩驳,只是缄默不语,自然也拒绝说出合谋之人。蓝云无奈,只能用刑。凤翔卫是皇帝亲卫,并不像锦衣卫般经常干缉捕刑讯的活儿,用起刑来极为笨拙,一不小心就施刑过重,什么都没问出来人已晕了过去。而那尹氏骨头又极硬,行刑时痛的把牙齿都咬碎了,仍旧不说话,直到晕过去为止。
蓝云只觉有力使不出来,着急之下只能搬救兵。蓝云在求教马全的时候,婉儿和允炆正好都在场。闻听尹氏受了刑,婉儿觉得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极为难受。婉儿不是圣母,也无法原谅尹氏的行为,但这毕竟不是后世在读小说,或是在演电视,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朝夕相处两年的人。
遍体鳞伤,全身是血,简简单单几个字,已能想象尹氏所受的苦楚。婉儿没法再听下去了,也没任何立场去求情或干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回避,她转身离开了。
允炆看着婉儿走远后,还未等马全答话,眼睛一眯,突然插话道,“云叔叔,为何不把尹氏送到杨千户那里,锦衣卫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语气淡淡之中透着几丝漫不经心。只见他嘴角一弯,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晚上吃饭睡觉般简单。
蓝云和马全有些惊讶的发现,这个每日都会见到的孩子,在不知不觉变了不少,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马全眼眸闪了闪,心情却是颇为复杂。稳重深沉,行事狠辣,正如自己和姑母所期望的那般,朱允炆在成长,只要能继续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储君和帝王。可这样的男子,能成为一个好夫君吗?婉儿能得到幸福吗?
在蓝云将尹氏送去锦衣卫之前,婉儿去求了皇后,“姑祖母,想想办法,别送尹嬷嬷去锦衣卫好吗?反正她都是死,就让她死得痛快一些吧。”马后仔细看了看婉儿,有些意外,想了想方才问道,“你不恨她吗?她差点害了你,害了允炆。”
婉儿仔细想想答道,“如果她真的害了允炆,我定是会恨她的。但现在不但允炆,连我也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对她就谈不上恨了,毕竟这只是各为其主,各得其所而已。”
她目视皇后,很认真的补充道,“她背叛了我,做错了事,我可以杀了她,可是无法眼睁睁的她被活生生的折磨或虐待而死。这无关对错,这只是……”婉儿顿住了,心里默默的补充道,这是你们无法理解的人道主义。
皇后也没追问,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婉儿,看她眼光澄明,坦坦荡荡,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以直报怨,赏罚分明,却心怀怜悯,婉儿,这样很好。”这样的心性,中正仁和,母仪天下正正好。
蓝云想要将尹氏送去锦衣卫的计划泡了汤。皇后在一天晚上来到了尹氏被关押的房间。
马皇后命太监宫女和一干侍卫都退下了,亲自推开房门,只见尹氏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已是虚弱之极。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亲自端起几上的茶杯送到尹氏的面前,“贞娘,都已经十来年了,你还是这么倔强。如果你还有口气在,我们来好好说道一下这些年来的恩怨。”
尹氏睁开眼睛,轻轻的扫了一眼皇后,却是复杂莫名的情绪,有仇恨,有愧疚,甚或还有一丝眷恋。皇后将尹氏的表情全然看在了眼里,将茶杯放回几上,也不理会她的态度,继续幽幽的说道:“说到亏欠,难道你不亏欠我吗?是谁背着我爬上了皇上的床?你首先背叛了我,我也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仍旧待你如初。后来那件事,确实是我利用了你,我也给过你机会报仇,是你自己放弃了。”
皇后顿了顿,话音一转,带了些凌厉,“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孙儿。你自己扪心自问,二十几年了,除了那件事,我何时亏待过你,让你如此报答于我。”
尹氏使劲撑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却是恨声说道,“是,我背着你爬上了皇上的床,事后在我苦苦哀求下,你也放过了我。可是你不该说一套做一套,利用我除掉那人,害死我苦命的孩儿。我不杀你,我怎么会杀你呢,我要让你尝到丧子之痛。不!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从高高的万人之上跌落下来,要让你看着他被人踩在脚下。”
马后愕然,指着她手直颤抖“你……你简直疯了?你到底做过些什么?东宫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都知情?标儿的事情?还有雄英,还有雄英的死,是你做的??”
“没错,是我做的,除了我,还有谁能这么了解他们的饮食习惯?还有谁能如此清楚他们的行踪呢?还有谁能经常怂恿朱允炆给他大哥送吃食?那茶糕里不但放有生花生,还有海味,这才会引发喘疾,你二孙子亲手将那带食物送给了他大哥,亲手害死了他。哈哈哈……”尹氏大笑,已经状若癫狂,过了半饷,方才停住了笑。
“你看看,如今郑国公常茂已将东宫视为死敌,我要让你儿子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实话告诉你吧,此次惊马之事,就是郑国公常茂所为,可惜啊可惜,朱允炆没死,如若死了,东宫和常家就是不死不休了。”
皇后心中大震,努力稳住心神,忍住心中的愤怒,想了想试探着对尹氏说道,“这些事情你一个人做不了,你投靠谁了?是宫中的哪个主位?还是哪个皇子?有勋贵参与?”边说边观察着尹氏的表情。尹氏笑道,“你别费心猜了,我太了解你了。我说他们都没份,你相信吗?你自己一个个猜去吧。”
皇后此时已完全镇定下来,眼珠一转,对着尹氏笑着说道,“贞娘,你就不想死后能够堂而皇之的进朱家族谱吗?还是想杚儿(1)的名牌上永远写着生母不详?”皇后静静的看着尹氏,像是手持一鲜美的果实般诱惑着她。
尹氏听到杚儿两字,眼睛一亮,转瞬就消失了,转过头去,静默了片刻,方才淡淡说道,“我已是看透了,人都快死了,这点名分算什么?这个秘密,我准备带到地下去了。”
马皇后见尹氏语气不对,急忙看向她,只见她嘴角已开始流血,想是刚才服了毒。皇后大急,就要叫侍卫,却被尹氏一把拉住。尹氏喘着气,已是有些不支,断断续续的说着“马秀英……我后悔,为何,为何要在二十……多年前遇到你。如若可以……只愿来生再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1)朱杞(13691371): 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九子。洪武二年(1369年),诞生,生母不详。洪武三年(1370年),封赵王,未至国。洪武四年(1371年),病死,时年四岁(虚岁)。
历史上语焉不详的,背后大多都有故事,全凭后人揣测
ECHO 处于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