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琮之倒更愿意住在普济寺里面。
这一日午饭后,出了禅院,沿着山溪散步,忽听不远处客居院子那边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在空寂的寺院里甚是清晰,历琮之不禁讶异,侧耳仔细听了一阵,是山居吟的曲子,只是弹琴的人显然琴艺不佳,弹得有些磕磕碰碰,时断时续的,却弹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渐渐有些熟练起来。
历琮之顺着小路走到了客居的围墙下面时,琴声已歇,忽听一个清丽的声音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妈妈,我这次弹的可对了』
不知为什么,历琮之总觉得这个声音有几分耳熟,接着几声轻笑传了出来。仿佛小丫头的声音道:
『姑娘琴弹得寻常,诗吟的不错,张妈妈,我说可有道理』
一个有温和慈祥的声音,含着笑意道:
『最后一遍姑娘弹的好,一个音都没错,再练习几遍就会更好了』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有几分洋洋得意:
『等回了京城,我弹给老太太听,保管说好』
接着听得扑哧一声轻笑,一个稳重些的女子道:
『即便姑娘弹得不好,听在老太太耳朵里也是好的,心眼早就偏了,哪里还能认真分辨好坏呢』
一阵笑声过后,那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叹口气道:
『如今我倒是有些呆烦了,要不,过了年,咱们仍旧回京去吧,可是我又放心不下爹爹,巧月,你说那个镇南王会不会还刁难爹爹,到时候若再来一个水土不服,爹爹的命说不得就丢在这云州城了『
历琮之听到此不禁一愣,怎么还提到了自己身上,水土不服,她爹爹难道是谢宜岳,那她是谁,谢宜岳的女儿。
念头转到此,历琮之忽的记起了被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那谢宜岳上任云州知府伊始,便让京城暗卫调查过他的事情,何曾来的什么儿子,膝下只有已故嫡妻留下的一女,名唤谢桥。
现在回忆起那日在保和堂的情景,那分明就是个易钗而扮的女儿家,自己不过是被他一时机变的言谈所惑,竟然疏忽了这些,怪不得自己那次一说让谢乔进王府当伴读,谢宜岳那个仿佛天塌了一样的惊愕表情。
眼前忽然划过那双澄澈的眸子,不禁失笑,不对,历琮之脸色顿时一沉,刚才听她的话,竟仿佛知道她爹的那场病和自己有些干系,这件事乃是自己私下授意暗卫所为,她怎么会知道的。
历琮之脸上有些阴晴不定,忽听里面仿佛是那个被称为巧月的丫头说:
『这都是姑娘没凭据的瞎猜罢了,怎见得老爷的病就是镇南王所为呢,老爷若有个闪失,于他又没有丝毫的益处』
只听那个谢桥哼了一声道:
『那就不知道了,我觉的就是他授意的,也许是为了给爹爹一个下马威,让爹爹不敢轻举妄动,也许就是为了警告爹爹,这云州城是他的天下,即便爹爹是皇上派来的知府,也要听他的话,不然就性命不保,总之他们那样的人,心里都是九曲十八弯的,又有谁能猜的准呢』
另一个小丫头的声音道:
『可不得了,若是按姑娘说的这样,等公主嫁过来,岂不惨了』
谢桥叹了口气道:
『本来皇家的公主从来就是政治上的牺牲品,表面上风光罢了,某些方面,还不如贫寒人家的女儿自在呢』
那个稳重些的丫头道:
『姑娘生在公府侯门,哪里知道贫寒之家女儿的苦,为了一家能吃饱饭,卖了亲生的女儿的人家也常见,若是卖到像咱们这样的府里还算造化,若是卖的那些腌趱的地方,连清白都保不住的,那里去寻自在去』
一阵静默之后,那个慈祥的声音道:
『总之姑娘的命是好的,既不是皇家公主要下嫁藩王,也不是穷人家的女儿,还定了姑爷那样好性子的亲事,后半生的日子是不用愁了的』
那谢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了,呐呐的道:
『妈妈就喜欢胡说,巧兰把琴收回屋里去吧,明儿再练,把带来的那套琉璃茶具那出来,巧月,你拿着那个鬼脸青的陶罐子,跟我去取后山的山泉回来,我们松间烹茶岂不好』
忽听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历琮之左右看了看,飞快的躲到那边角落里一丛一人高的花树后面,悄悄拨开眼前的枝叶探头望去,就见不大会儿功夫,只听吱呀一声,从那边围墙的小门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少女。
前面的显然是个丫头,生的有些姿色,约十五六岁大的年纪,看上去温柔可亲,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的女孩,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衣裳,在一片深绿的松涛中,甚为醒目,腰上系着松花色丝绦,下摆垂坠着环佩,随着她走动,带来一阵清脆的叮咚声,甚为悦耳。
头上一半乌发挽了个精巧的簪花髻,余下披垂下来,别了一朵成色极好的蜜蜡芍药花,越发显得肤色莹白,五官雅秀,虽就是那日见过的孩子,却仿佛有了天地之别,真所谓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花开二月初,虽仍有几分青涩,但已经可以想见将来必是不折不扣的美人,更何况她的敏慧,是自己亲自曾领教过的。
两人沿着山溪向自己院子那边走了百步之远,从那边山壁上涌出的泉水里接了一罐子提着,仍沿原路回去了,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历琮之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走到自己院子前,抬头看到院子前流经的山溪,不禁想起来旧年间的事情,怪道自己一直觉得她面善,原来竟是那年京城普济寺后山巧遇的小丫头。
现在想来,早在那年,自己仿佛就被她糊弄过一次了,怪不得那日别院看了蹴鞠后,她就不露面了,想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连带猜到了后面的事情,心里有些害怕了,虽聪明,倒也是个胆小的丫头。
历琮之突然觉得即便她轻易就猜到了自己布下的机关,自己却丝毫不像把她怎样,历琮之向那边望了望,眼中不禁露出一丝兴味,自己和这丫头算起来真有些缘分。
再说谢桥,怎么住到寺庙里头来了呢,这就要说那个木头了,不知道钻了什么牛角尖,隔三差五的就来府衙寻她,屡次碰壁,竟然毫不气馁,中间倒是销声匿迹了两个月,听说跟着镇南王去宾州了。
谢桥好容易松了口气,那里想到,一入秋,他就又回来了,仍旧三天两头的来找自己,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犟劲儿,谢桥无法,只得和父亲商量了,躲到了半山里的普济寺来住着,这一住,倒是不想下山了。
这里比京城的普济寺还更清幽,况且山里不冷不热的,有清甜的山泉和美丽的秋景,还有好吃的斋饭,竟让谢桥流连忘返起来。倒是怎么也没想到躲了穆通,却碰上了镇南王。
第二日历琮之和方丈大师下棋的时候,不经意的问道:
『那边院子里可是住了谢知府的千金』
方丈大师道:
『正是,因那位女施主与我佛有些缘法,故此老衲留她住在那边的客居里。』
历琮之挑挑眉,似笑非笑的道:
『与佛有缘,方丈大师不是想收一个女弟子吧』
方丈大师念了句佛号道:
『非也,非也,我观她仿佛有些离魂之症,邪祟容易近身,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能定神安魄,于她大有些益处』
历琮之落下一子道:
『离魂之症,这倒奇了,她一个小姑娘何来此症,难道还有人在她身上用那阴毒的巫蛊之术不成』
方丈大师摇摇头道:
『这老衲也并不知晓,不过她倒是每日抄写一篇经文送到前面来,颇有佛心』
其实方丈大师真把谢桥看的太过高尚了,每日抄写一篇佛经,完全是谢桥百无聊赖用来练字用的。顺便讨好方丈,好白吃人家的斋饭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辩驳解释帖:对于谢桥女扮男装糊弄住镇南王一节,童鞋们都说颇多不合情理之处。欣欣向荣是这样考虑滴,即便谢宜岳身份要紧,官员履历一般也都是镇南王麾下掌事官或谋士们得知,即便上报镇南王,也不过略听罢了,对于官员子女,如非必要,不会过多关注。镇南王不过一时疏忽,没想通关节罢了,而桥妹妹他爹,即使知道隐瞒不对,可大庭广众之下,拆开自己女儿的真面貌也太不妥当,毕竟云州风气开放,京城却礼教严苛,桥妹妹还定了亲,当慎重一,因此权宜之计,便是对于镇南王的话将错就错含糊的推脱了去,不过以镇南王的敏锐,不会迷糊很久的,寻到一个契机,他自己就会想通透,欣欣向荣觉得这样设计更好些,不知道童鞋们满意否。
赐封郡主玉兰代嫁
自此,每日午后,历琮之习惯了出外散步,总是会在客居墙外略略停留片刻,有的时候悄无声息,大多时候,那小丫头是不惯午歇的,或练习一下不怎么高明的琴技,或和丫头们说话玩笑,清脆甜糯的声音,娓娓道来,一些平日的琐事,或是女孩家无关紧要的小心事,听在历琮之耳里,反而觉得异常新奇有趣。
小丫头虽然聪明,却不够谨慎,虽说山寺之中,却不知道隔墙有耳。
直到天将入冬的时节,小丫头才下山去了,客居也清净下来。历琮之却首一次觉得这样清净的日子,有几分孤清和寂寞的味道。
又住了几日,直到山下传来消息,历琮之才匆匆回了王府。
一进书房,谋臣左孝臣就道:
『京城传来消息说和惠公主病重,估计过不了今年冬了』
历琮之皱皱眉道:
『当今皇上现有几位公主』
左孝臣道:
『公主倒是不少,只成年的却只有两位,一位就是和惠公主,另一位是皇后嫡出的明月公主,其余年纪幼小,还未到可以成亲的年纪』
历琮之盯着他道:
『明月公主?』
左孝臣点点头:
『这位明月公主甚得皇上欢心,又是皇后娘娘嫡出,太子胞妹,身后有皇后一族的外戚护佑,恐不会下嫁云州,依微臣看来,皇上必会遴选京中世族大臣家中适龄之女收为义女,代替公主嫁入云州』
『世族大臣之家的小姐?』
历琮之不由得就想到了谢桥身上,若她是公主的话,自己是该喜该忧,这个念头一起,竟如燎原之火一般,瞬间充溢了心间,略略沉吟道:
『依孝臣之见,皇上会选中哪家的小姐』
左孝臣略略沉吟道:
『京城世族之家,除去宗室和手握兵权的武将,微臣估计大约会落在翰林府,伯爵府,慕容府,尚书府,以及几个候府这几家头上,其余大臣,皇上该不予考虑,其中目前有适龄未嫁小姐的,倒也不是很多』
历琮之眸光微闪,漫不经心的道:
『伯爵府,岂不是谢宜岳的家族吗,他家现有几位小姐,你可清楚』
左孝臣有些狐疑的望了镇南王一眼才道:
『据微臣知道,伯爵府原有四位小姐,长房庶出长女的大姑娘已然出阁,许的是长公主府的庶子,二姑娘也是长房庶出,过了年正好十五,四姑娘也是二房庶女,过了年才十二,年龄小些,还有一位三姑娘,就是咱们云州谢知府的嫡女名唤谢桥,听说不仅性情稳重,模样体面,琴棋书画也都极好,在京中有些名声,祖母甚爱,现如今就在咱们云州城里』
『琴棋书画都极好』
听到这几个字,历琮之想起那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的琴音,不禁摇头失笑,可见传言不可信,心情忽然明快起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几□前紫檀雕云蝠开光卷足的大书案道:
『按你这样说,这位三姑娘极有可能了,之所以非要下嫁公主,就是因皇上对本王放心不下,想安插个人进来监视我,最好诞下嫡子,将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最终以达遥控制衡南境的目的,如此重要的位置,必要有家族牵制的女子才妥当,想来那些不受宠的庶女是不够格的了』
左孝臣忙道:
『王爷睿智,确实如此,只是这位三姑娘却也不会被选中,因太后做媒,已于去年定给了宗室子弟,便是那安平王府的二公子秦思明』
『哦。。。。。。〃
不知怎的,历琮之忽觉得隐隐有几分失望和遗憾,从心底一掠而过,忽记起山寺中听到的话,自己竟忘了她是定了亲事的,遂挥挥手道:
『依你猜测,皇上会选谁家的小姐嫁来云州』
左孝臣沉吟半响道:
『微臣猜,翰林府最有可能雀屏中选,何学士不仅身居要职,还是太子太傅,其子何云清官至工部侍郎,其孙何子谦目前在户部任职,可谓满门簪缨,无论如何都是最妥帖的家族,且他家两位小姐,庶出的二小姐现为太子良娣,只剩一位嫡女待字闺中,身份够,且年龄适合,虽说何家乃寒族起家,但与伯爵府尚书府都连了姻亲,与京里的几个世族之间,早就同气连枝,难分彼此了,何翰林又是谢知府的岳父,那位何小姐要称呼谢知府一声姑父,选她来云州,说起来倒正合适』
历琮之撑着额头,挥挥手道:
『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左孝臣躬身退了出去,走到廊下,不禁停住脚步,想了想刚才王爷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说道那位谢府三姑娘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明快愉悦的笑意,难道王爷识的那位三姑娘,遂又摇头失笑,这怎么可能。
左孝臣的话一语成箴,刚进了腊月和惠公主就撑不住病逝了,几乎同时,皇上选了翰林府嫡女何玉兰,封为安南郡主,代替公主下嫁云州。婚期提前定在过年四月,大约是怕再有什么变数。
即便云州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因谢宜岳通常不会和女儿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故此,身处内宅中的谢桥,还是从秦思明的信里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秦思明以谢宝树的名义,每半月就会寄一封信来,一如既往,说着自己平常的琐事,末了总会引用一两句诗词,表达他写信时的心情或是心底的思念,并不露骨,却每每使得谢桥的心控制不住砰然而动。久了,谢桥发现自己竟开始心心念念盼着他的信,有时候路上耽搁,晚了一两日,便觉寝食难安。
谢桥仿佛渐渐看到了曙光和希望,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并不似以前那样消极等待,有时候想,也许秦思明会是不一样的那一个。
接到秦思明书信时,正是正月初八,秦思明半月前的信里说,和惠公主病逝,谢桥还担心了这大半个月,害怕皇上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会让如玉下嫁镇南王,不说镇南王这个人如何,如玉和谢宝树已然两情相悦,若远嫁云州,岂不是大大的人间悲剧。
还好最终皇上舍不得如玉,可玉兰表姐却成了这桩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以玉兰表姐的天真无心机,如何斗的过腹黑阴险的镇南王,说不得被嚼的渣滓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