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醉庭很快找到了这个地方。
宋容跳下马,举目四望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有些地方野草齐腰,走起来也很困难。在这一片肆意生长的植物中,这座不高的石建神庙很是扎眼。
她将马系在了神庙的柱子上,由于没人住,石柱上都被藤蔓的枝叶给遮满了。神庙不大,格外阴凉。她略看了看,刚刚还在外面的越醉庭就不见了影子。
她走出神庙,耀眼的阳光令她马上抬起手遮在了眉上方。她绕到后面,很快看到了越醉庭的身影,他竟然走得那么远了,白色的背影在布满大地的深深浅浅的绿影中就像一片羽毛。
宋容趟着草向他走去,他的身影渐渐清晰,而他站着的地方也逐渐显露在草叶的遮掩后。
是一片空地,土被翻过,被拔出的草堆在旁边,地面的土都被太阳晒得干了。
宋容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越醉庭要找的地方,重坤埋葬的位置。
她不由得走到越醉庭身旁,去看他的脸。
、回到十五岁
挖坑时所用的工具没有全被带走,神庙中落下了几个。越醉庭一言不发;开始掘土。
宋容束手站在一边。当那只惨白的手露出土中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褪去了血色的皮肤;白得不正常,又因腐烂而浮现奇怪颜色的瘢痕。她只觉得这东西奇怪得令人不适,凝神多看了几眼;直到手腕也露出,她才惊吓到一样倒退了两步。
尸体埋的很浅;很快,这具尸体的胳膊、身体,和扭曲的头颅全都露了出来,随之暴露出来的还有另外的身体部位。
腐烂味飘散了出来。
宋容觉得胃开始不舒服;她想站远一点,却动不了。于是越来越多的尸身冲撞入眼中。
有许多年轻的面孔,曾经鲜活,现在,却如同五官都是刻出来的一样,没半点人气。眼睛大都紧闭着,也有大睁着双眼的,但被泥土糊着,宋容越看,越压抑不了心中奇怪的感觉。当灵魂逝去,人的身体就变成了空的容器,彻底成为了冰冷冷的死物。
越醉庭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他在尸体堆中挑弄着,时不时有断掉的胳膊被他甩到一旁。他嘴角微微耷拉着,有些厌弃,可依然认真地一个个看过尸体的脸庞。
当越醉庭砍下一具尸体的头颅,抓着那个头的头发走出尸体堆时,宋容才知道,他找到重坤了。但他提在手里的头,那头……她无法和重坤联系在一起。
重坤是什么样的?万年冰块,连双眼都是一潭死水。现在他的脸也是板着的,可宋容却认不出来了。重坤虽然永远也没有表情,可他是越醉庭忠诚的下属,做的每一件事,目的都是明确的,那就是维护他的主人。
然后呢?他的身世是什么样的?他小时候是怎么度过的,也是面瘫吗?他的武功又是怎么学来的?怎样的机缘来到越醉庭身边呢?
其实她对重坤一无所知啊。
那这满坑的尸体呢?他们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又有什么样的过往?是否也有未完成的心愿,不甘的欲念呢?
暧昧浓厚的腐尸味中,她被重石沉沉压住的胃又扭曲了一下。
越醉庭走到了她面前,抬起手向她晃晃,古怪地一笑:“找到了哦。”
这是多么荒谬的世界啊。蓝天像碗一样倒扣在大地上,而覆盖着生长得肆无忌惮的野草的大地上,人类的躯体像提线木偶一样扭七拐八地填满了大坑。
越醉庭脱了外衣,将那颗头包在了里面,然后挂在腰间,拍了拍,低头说:“以前你说过希望死后能埋在绛亭边,现在我就带你去。”
说完,他直视向宋容:“我们去健徽。”
宋容不知道健徽在哪,只知道这一路走了有四天,越醉庭挂在马背上的包裹,散发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一直没有洗澡的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沾染上了去不掉的腐尸味。越北去越有人烟,两人身上的味道一路驱散了不少人。宋容被旁人惊恐的眼神弄得很尴尬,那股味道也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她的神经。但抱怨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来,越醉庭带着那颗头,从不离身,就好像重坤还活着时,总是影子般跟在他身边一样。
虽然越醉庭从不表现出来,但宋容能分辨出,他从不表露悲伤的背后,将重坤葬于目的之地的坚定。
健徽,边境的那场战争对这个东部的城市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们并没有在城中停留,越醉庭带她直奔向位于健徽城北的绛亭山。
山下有一条河,越醉庭沿河而上,找到了一棵歪脖子的槐树。
“重坤十四岁的时候,在这里杀死了他的姐姐。”越醉庭说。
“为我杀死上任教主帮了很大功。所以他说,希望死后埋在这,好找到他姐姐。”
宋容不知道要说什么,为了越醉庭,重坤杀了他的姐姐吗?她不了解越醉庭的世界,那背后一定有着她不能轻易置评的不得已的舍弃。所以她望着槐树下小小的土包,沉默不语。
越醉庭拿出一坛酒,全部倒在重坤的坟前。然后扔了酒坛,拽住宋容的手:“陪我上山看看。”
宋容觉得越醉庭不大正常,她的意思是,他太正经了,反而让人觉得不正常。
他也是会伤心的,宋容想。
所以此时,她也就听他的话,随他爬上了山。
本来她并不理解越醉庭的用意,但当越醉庭拨开山腰的一堆干枯的藤叶,露出一个黑黝黝半人高的洞口时,宋容蓦然想起了,许久前蓝渡告诉过她的,关于越醉庭的事情。
“好久不来,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被熊占了。”越醉庭用轻松地语调说道,面向宋容,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进去看看吧,我呆了十年的地方。”
这里就是他从十四岁开始,整整十年未出一步的地方?
刚进山洞有些黑,她靠越醉庭拉着,有些跌跌撞撞地走了不到半分钟,眼前就亮了起来。里面不大,头顶有一处缝隙,光线从那漏了进来,才不至于让里面太黑。
越醉庭放开了她的手,走上前点亮了一根半截的蜡烛,宋容才彻底看清了这里。
大概五十平米,实在算不上大,连床都没有,只在角落中铺着一张席子和褥子,被子还保留着掀开的样子。也许是那一天,他突然获得了自由,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她俯身捏了捏被子,很薄,又潮乎乎的,也是,毕竟好多年没人来了吧。
她坐了下来。
越醉庭站在中间,跺了跺地,慢腾腾地走到她身边,挨着她也坐了下来。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悠悠问道。
还能怎样?黑暗阴冷,条件又简陋,要她住上一天都难忍。
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越醉庭微笑道:“我可是住了整整十年。”
“我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没想到再次到这儿,竟然有些怀念。”
他托着下巴,忽然说:“决定了,在这住一天吧!”
“哈?我不要!”宋容立刻道,她现在是同情他没错,可她才不要和他呆在这小山洞里回顾往事呢!
越醉庭扭头冲她温柔微笑,爪子搭上了她的头:“容容,不可以说不哦~”
宋容呆坐在潮湿的褥子上,看从顶部缝隙透过来的阳光渐渐偏移,中间越醉庭换了根蜡烛。
……好无聊。
她扭头去看越醉庭,他正在打坐,他还真在用行动来缅怀往事,读书、练功、打坐,这就是越醉庭的一天、一年和十年。
没有变疯,也许,他已经很厉害了。
宋容正想着,他慢慢睁开了眼,出人意料地,他一跃而起,跳到中间便开始打起一套拳来。
宋容愕然,而他挥舞拳脚带起的厉风让她鬓边的头发都飘摇起来。她往后蹭了蹭。
越醉庭越打越兴起,竟然打到岩壁边,以一双肉拳砰砰地往岩壁上打,看着小碎石时不时地往下掉,宋容不禁瞪大了眼。
“喂,越醉庭,很疼的……”
越醉庭停下来,歪着脑袋向她看去。她忽然闭紧了嘴,因为他的眼神……变了。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哈?
他拍了拍手,走到她前面打量着她,然后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用格外天真又愉悦的口吻说道:“师傅真的给我送来练武的搭档了。”
“你叫什么?”他问道。
宋容满心惊疑,缓缓开口:“我叫……宋容。”
“嗯,宋容,我看看你实力如何。”他上来就抓住宋容的胳膊往上提,力道之大,让宋容惨叫了一声。
“放手放手,我不会武功!”
越醉庭松了手,疑惑地看她:“确实没有内力,那师傅为什么送你进来?”
宋容盯着越醉庭的眼睛,明明还是原来的样子,可眼睛却清澈得好像初生的孩子。她好像有些明白了,试探着问道:“你是越醉庭吗?”
“是啊。”
“你在这里呆多久了?”
“一年了~”
还、还真的是,宋容心中的猜想得证,犹不敢相信地多问了一句:“那你现在十五岁了吧?”
越醉庭挑了下眉毛:“师傅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啊。”
他的记忆真的回到十五岁时了!
“因为……因为我是你师傅派来照顾你,和你作伴的啊。”她笑着,慢慢起身。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他打坐的时候走火入魔了?还是越醉庭根本没那么坚强,回到这里,熟悉的情景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错乱了记忆了吗?
眼前越醉庭开心起来,笑容竟也是宋容没见过的纯净:“这样啊,那你都会做什么?”
“咦?我会很多啊,比如说……”宋容眨了眨眼,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洞里,她能做什么?“比如说讲故事?”
他扑哧一笑,“你看起来跟我一样大,怎么幼稚得跟小孩一样。”
抬头看了看缝隙中的一线天,他奇怪道:“时间到了,怎么还没人来送饭?”
恐怕没人会来送饭了,宋容默默想到。这下可如何是好,要怎么做才能让越醉庭恢复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神展开吗?其实每当遇到这种情节,我总是想,上厕所的问题怎么解决的呢?
、生疏
越醉庭的反常是因为受到熟悉环境的刺激,宋容猜想;也许让他出去或许能自己恢复过来。
当山洞中只剩下蜡烛微弱的光芒时;宋容对越醉庭说道:“你看,大概不会有人来给人送饭了;我们出去吧。”
越醉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来的时候师傅没跟你说吗?外面是设了禁制的,如果师傅不放开,我们是出不去的。”
咦?宋容先是一慌;随即便想起,当初存在的禁制现在肯定是没有的;她慌什么。
“你试过没有,说不定只是你师傅吓唬你的啊。”
“试过的,那滋味我可不想再试一次。”
她怎么劝服越醉庭出去啊?
“……我不信,我觉得能出去的。”说着;她往洞口方向走去,她想得很简单,只要她能出去,亲身试验给他看,他应该就会相信她那洞口早就没了所谓禁制。
谁知越醉庭反应异常激烈,一个闪身拦在了她面前:“不行!你这毫无内力的身体肯定受不了,除了死不可能有第二种后果!想活着就老老实实地呆着。”
“没事的!”宋容试着绕过他,“我肯定不会有事。”
“我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来陪我,可不会看着你送死!”越醉庭坚定地说,然后把她一推。宋容只觉得一股轻柔的力道推着她倒在地上,接着双手就被反扣在背后了。
“哎哎?喂!你干什么!”
宋容大吃一惊,其实不用问,她也已经感觉到粗糙的绳子绕在手腕上,尼玛越醉庭把她绑起来了!
越醉庭把她提到褥子上,抱着胳膊说:“老老实实呆着,再打这种不靠谱的主意我就把你的腿给弄断。”
他语调平静,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天真神色。宋容却感到了一阵寒意。
果然,就算是十多年前,这家伙也是一样的没人性!
他肯定下得了手的!就为有一个伴。他是有多寂寞?
宋容沮丧地身子一歪,躺在地上。
“我错了,我不出去了,你把我放开吧。”
越醉庭唇角一弯,跟着趴在她身边:“你在骗我,我是不会放开你的。”
宋容斜睨他一眼,眼光挺准,于是她瘪嘴,不吭声了。
他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抱住她:“太好了~”
宋容郁闷地被闷在他怀里,安慰自己,不急不急,等他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不用她说,他也会要闯出去的。
抱住她的这个人安静一会,忽然又将她放开,扳着她的肩膀,蹙眉问道:“你多大了?”
“比你小一两岁啊。”
“你才到我胸口,个头为什么这么矮?”
因为你根本不是十五岁的少年啊,当然比我高得多。宋容在心中默默说,却没说出口,如果说出来,他也许会认为她在发疯,又也许能让他发疯了也说不准,没必要冒这个险。
他朗声说道:“没关系,以后跟我练武,还能再长一截呢。”
“……多谢了……”
他露出一口白牙,把她搂在怀里揉了揉:“说说话吧。”
“说什么啊?”
“你不是说,你会讲故事吗?那就说一个给我听听。”
她翻了个白眼,“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正在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
小时候妈妈老拿来逗她的小故事,如此重复了六七遍后,本以为会被他生气或者无奈地打断,可他却一直没出声,宋容抬眼瞅了他一眼,意外地发现他阖着眼,嘴角微微翘着好甜蜜。
她顿时止了声,心底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这是个很无聊的故事啊,他却很……幸福的样子。
“喂……”她小声唤道。
他微微抬眼,从睫毛中望着他,眼神迷蒙,如同刚刚睡醒的孩子,还在梦中安全无忧的怀抱中,对这个世界毫无防备,将最柔弱的部位坦露在外。
宋容望进他眼中,一时竟很想摸摸他的头。
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接着讲,我喜欢……喜欢这样睡着。”他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低下头埋在她脖间蹭了蹭。
宋容反手抱住他的背,想起她小时候睡觉一定要妈妈读完童话书上的三篇故事才肯睡觉,在妈妈温柔的声音中入睡,总觉得很幸福。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第二天醒来时,她并没有因为山洞阴凉而觉得冷,脸贴在柔软的布料上,腰被紧紧地搂着,越醉庭身上的温度将她全身暖暖地包裹其中。
这一晚睡得很好,几乎是一睁眼大脑就清醒了,抬起眼,就看到越醉庭那修长的脖子,散开的几缕头发顺着那线条一直垂到衣领散开而露出的锁骨上。
明明是个成熟男人的身体啊,还是别老把自己当做十五岁少年呀!
她轻叹了口气,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越醉庭脖子上,环着她腰的胳膊便动了动。不知什么时候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