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父母的期望,不过是永乐未央四字。
这天正是汜水节,按例永乐园对外开放,无数青年男女纷纷涌来,还有不少母亲带着孩子,真个是摩肩接踵。白陆坐了一回过山车,头一次不顾形象地在空中惨叫,下来后吓得腿软,只得坐在椅子上休息,可惜休息完了之后又心痒痒起来,去玩海盗船。
人再多,到傍晚的时候也渐渐散了,白陆仗着自己就住在宫里有优势,高兴万分地等着几乎所有人都走了她去坐旋转木马,音乐响起,她在蛋糕一样色彩缤纷的巨大玩具盒子里一遍遍爬上木马,她穿着丝裙,此时裙摆微扬也不怕人看见。
熹光渐渐暗了,旋转木马里的灯光打开,照得四处闪闪发光。白陆忍不住微笑,沉醉至极,这样的公主梦,多少女孩儿都做过。
她一辈子也没笑得这么美过,因为完全真心,不是笑给别人看。
最美的童话是,公主在完美的游戏之后,有俊美王子在等她回家。
当这真的变成现实的时候,白陆如坠梦中。他说:“你要出去吗?我送你。”。
白陆呆呆地说:“你来做什么?”。
那俊美青年看着她微笑,眼中满是欣赏,就像她在他眼中闪闪发光,充满优点。
白陆忍不住扑哧笑了,她咬着嘴唇,也觉得自己问得可笑。她嫣然微笑,齿如编贝,手若春葱,瞳是秋水瞳,眉是新月眉。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白陆。白色的陆地——你见过吗?”。
他点点头,调笑道:“你是白色的陆地,那我呢?难道我是一直发亮?”。
白陆笑得弯腰。她从来没有这么不顾仪态过,可是这个俊美的青年就像永乐园一样,给人珍贵的快乐和欢笑。
一直到三个月后,白陆每每想到这次初遇,仍然会止不住地笑出声来,那时她已经是宫中新封的楚贵人。九五之尊已然又有了新人,然而他最宠爱的是白陆。
就像宫人当笑话说的那样:“可能楚贵人是唯一一个不让陛下吃亏的人,以陛下的美貌程度,无论宠爱谁都亏了呀。”。
真的是有绝色美人一说的,白陆就是。
当然,年轻美貌,美貌也就是年轻的时候那么几年,所以一定要尽情欢乐。白陆从来不在乎专宠或者风头太盛一类的说法,若是有那个可能,她一定要奋力争取。
姐姐淑妃连带的也受惠,然而她还是不断警告白陆:“千万不要去挑衅贵妃。”。
为什么?贵妃一直生病,分明是受了什么打击,为何不趁机补上一拳。
淑妃说:“上次公主生辰,陛下留在照月楼里过夜,贵妃竟胆大妄为地去截陛下。不用公主发怒,陛下就先生了气,让她暂时禁足,并把宫务交给了贤妃和我。但是估摸着贵妃也该起复了,陛下对她,毕竟有情分在。”。
白陆不解:“陛下对她,比对姐姐更看重吗?”。
淑妃苦笑:“我如何能和她比。孝纯皇后在微末时,有位管事姑姑锦姑姑与她有恩,后来孝纯皇后亲自安排她出宫嫁与旗人中的殷实人家。在先帝还是明亲王的时候,又将锦姑姑请入明亲王府做管事,你说她是何等的情面。贵妃就是锦姑姑的女儿。”。
白陆低首无语,虽然说着是奴婢,可是先帝后身边的奴婢,比外面的许多大臣只怕还更有面子。
“陛下在年幼时与贵妃也见过一两次。后来锦姑姑告老回家,自然两下生疏。再一次陛下微服出宫,便与贵妃结识,实话说罢,这是陛下第一次喜欢上女子,那时陛下还是太子。”。
呵,青梅竹马不说,还是初恋情人。
“再有,陛下某次遇上刺客,贵妃还曾为陛下挡箭,虽无救命之恩,毕竟心意动人。”。
白陆叹口气,确实拼不过。贵妃太懂行,后宫这些女子算什么,她是纯正满人,她出身伊尔根觉罗氏,只要有了儿子,她绝对有资格做皇后。她只需要牢牢攥住陛下。
可陛下会被她攥住吗?白陆失神,他像一阵风,不是任何女子留得住的。更何况,若是贵妃留得住他,那后宫中就不会有二妃四嫔,不会有五个贵人和七个常在,更不会有这些更衣、格格。
淑妃见她黯然垂首,出言安慰她:“别想这些了,公主在郊区别墅住的也够久了,陛下想必这几日就会去迎她。听说公主打算在别墅开宫宴呢,你也正好去散散心。”。
白陆点头,笑笑地去准备衣服以及礼物。
淑妃叹口气。
哪个妃子不是这样呢,总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一个,总觉得自己和陛下的相识相爱是生命中最炫美的神话,会持续一生。
永翊(二)
集锦篇第一百零二章。
日□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李白《长相思》。
平治车驶过蜿蜒而弯曲的、长长的、浅褐色砾石私家车道,终于抵达未央公主这几个月所居住的郊区别墅,门上没有门牌,也没有任何标识主人身份的装饰物,便是在此地居住了数十年的居民,只怕也想不到此地主人是当朝唯一的嫡公主。
别墅外是高高的围墙,整个别墅仿西式风格,草坪宽广而深,看上去并未修建,然而白陆很清楚,这片草地绝对经过多名仆从的精心打理,否则其间不可能杂草全无。
草地上养着几头麋鹿,白陆忍不住地探头去看,贵妃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但白陆夷然不惧,她在和硕安亲王府中出入也是等闲,刘家更是书香传家,刘家的小姐自然是见过世面的。而贵妃呢,她之前不过是普通旗人出身,母亲曾为宫婢,她不过是贫民。
白陆压根没有理她,只是含笑欣赏、并学习着未央公主的做派排场。这种发自内心的不屑和忽视是最厉害的反击,贵妃当即气坏了。但看到坐在她右边怯怯微笑的少女,不禁又放松些许。
她是海南采珠女出身,年方二八,皮肤是中原女子没有的蜜糖色,眼睛如同黑珍珠,嘴唇似樱花瓣,她整个人像是一条美人鱼,温柔羞怯,在水中却曼妙活泼。之前与建昭皇帝永翊在海边结识相许,并曾共度半个月佳期。
贵妃在面临白陆的强大威胁时,便想起此女,着人将她迎回京城。七月赏荷之时,她藏在巨大的金色蚌壳中缓缓浮出水面,蚌壳打开,她整个人如同一粒蜜糖色珍珠,黑发垂肩,素颜如莲,盘腿安坐,六宫为之惊叹。又在水面上菡萏间作凌波舞,衣袂飘举,荷香阵阵,酒融歌暖,永翊赞叹说:“果然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此后便日渐宠幸,并封为昭常在。
白陆并不惧她,但是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这天下美人何其多,要想拔得头筹,谈何容易!。
众妃嫔下车,车子驶进车库。白陆忍不住望了一眼,那车库足足能容纳三四十辆轿车,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私家车库。
屋后的花坛里种着蓝色的玫瑰和花期已过的杜鹃,往上看去,垂直拉窗上十二个窗格子里镶嵌的琉璃被擦拭得闪闪发亮。贵妃带着一众妃嫔向内走,到起居室时被侍女拦下,轻言细语地说:“公主正在用早餐。”众人坐下来等候,沙发里的垫子、靠枕鼓鼓囊囊,松软得过分,白陆看着地上的手织地毯,只觉得屋里的一切都舒适过头了,仿佛房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的存在都只为一个宗旨——让主人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觉得舒适。
坐下休憩片刻,贵妃率先说:“本宫去卧房休息一会,这车坐得头晕。”不少嫔妃都跟着去了,也有一些散开去书房或者外面草坪上玩,只有白陆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仍然在研究椅子上的手工椅垫。
侍女轻声说:“这是公主的作品。”。
白陆忍不住笑了,她已经可以从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悠然闲适的妙龄少女独居郊区别墅的情景。当然少不了庞大仆人群的服侍,墙上的锦缎装饰、闪闪发亮的铜把手、光洁明亮的琉璃窗可不是一两名侍女能维护好的。
她想起自己听姑姑谦太妃说过,明莼皇后卧房里有数面宝镜,估计未央公主也是吧。
正当白陆把目光转向花篮中的洁白玉簪花时,她惊喜地听到了一个声音:“白陆,你在这里?”。
她福身:“陛下万福。”随即喜悦地笑,“陛下,您来了?”。
永翊点头,搁下帽子:“难得未央有兴致请诸妃过来吃酒,朕自然要来凑热闹的。”。
他带着白陆穿过黑白的大理石走廊,白陆眼尖地发现这座宽大的别墅至少可容纳上百位客人——还不包括他们的仆人和侍女。但主人的居住需求必然是首位满足的对象,白陆跟着永翊走上露台,见露台上摆了一张玻璃面餐桌,桌上有牛角面包、牛奶、煎蛋、橙汁、果酱、鲜花,桌旁动用刀叉的人抬起头来。
那少女一对黑白分明的秀致双眼好似寒星一般闪闪发亮。白陆看得发呆,待反应过来时不觉自惭形秽,她简简单单把头发盘起,穿白衬衫卡其布裤子,不施脂粉,可是巴掌大小小面孔上五官说不出的好看,浅粉色唇瓣,琼鼻,新荔一样的腮,眉也不是远山眉或柳叶眉,未修剪的飞扬的眉给柔和面孔添上英气,真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
这必定是未央公主。
她站起来,微笑道:“哥,你来了。”又和白陆握手,“你好,你是楚贵人可是?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白陆对这一套西式礼节都生疏得很,可是未央天生有带动人的气场,她不知不觉照做,竟觉得这小少女给人一种安全感。
被未央公主震慑的白陆全然忽视了桌旁另外一人。
在椅子上坐下来,两人继续吃饭,陛下也索性命人添了一碗白粥,白陆虽然不饿,不得不随大流吃起来。远处的树林在风中摇晃着枝叶,清晨的露水尚未完全散去,早上□点钟的太阳、晨风都是如此可爱,更别提桂花飘香,沁人心脾。
在这样的环境中享受鲜榨的橙汁、合口的食物,旁边还有美青年作陪,白陆再一次肯定,未央公主是个太会享受的人。她把目光移向那俊秀青年面上,才察觉他气度不凡——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陛下对面安然吃早饭的。
永翊果然也开口了:“你叫钮钴禄善保?与熹太妃可有亲缘关系?”。
咦,白陆诧异,陛下看他不太顺眼啊。熹太妃是太宗的妃子了,她儿子正是宝亲王弘历,众所周知宝亲王曾和先帝是政敌。
善保对答:“同姓而已,不敢高攀宗亲。”。
未央公主说:“哥,善保是我在国立清华大学的同学。”。
国立清华大学学子数万,能攀上公主,这善保也是个人才。白陆赶紧插嘴:“公主殿下在学校里读的什么专业?”难道是屠龙术?或者管理?。
未央公主微笑,她的笑容弧度绝不超过度,可是极好地表达了温和、礼貌和愉悦,“生物。我研究蝴蝶种类。”。
呵,读这个有什么用?白陆呆呆地微笑,准备好的恭维话全没派上用场。要过一会她才想明白,有庞大土地和巨大遗产的公主殿下此生都不必为物质烦忧,她何必去辛辛苦苦读什么法律或者经济,她完全可以悠游自在地读文学、天文或者研究蝴蝶,都是全无用处、完全消遣的功课。
像她们,还在从吃、喝、穿中寻求乐趣,而未央的小玩意儿是知识和文化。
她又想到,未央公主也不必去学管理,她和陛下,学会的第一课应当就是藏起头脑和心事,不让外人摸清他们的思维轨迹。
其余三人已经开始谈天,永翊得知善保精通满、汉、蒙古、西藏、英文五种语言,文能作诗武能骑射,面色缓和了不少。而白陆旁听着,也弄明白未央公主十岁失亲,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澳洲由颦卿长公主教养,更在剑桥读过书,因此生活习惯有些西化。
复古、留洋,一向是上流社会赞赏的范儿,白陆不禁肃然起敬。
午餐是众位嫔妃一起吃,善保自然无缘出席,事实上为避嫌疑他上午就离开了。陛下和公主并肩坐在主座上,仿佛男女主人在招待列为来客一般。
陛下对淑妃说一句:“当心别吃海鲜,省得又过敏。”。
又问昭贵人:“感冒好了吗?”。
对贵妃也不忘说一句:“这边有温泉庄子,教女官引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只要与他交谈过的妃嫔,无不双颊红粉绯绯,双目熠熠发光,快乐得要飘起来,连吃醋与争风都忘了。唉,这等受关注与受宠爱的感觉,实在让人乐极忘返。
可惜后面陛下的注意力基本就在未央公主身上,她抱怨说打网球一不留神弄伤了手,永翊立刻握起仔细审查,专注双目在三分之二的时间里停留在未央身上,实在教精心打扮的众妃嫔咬牙不住。起身的时候,公主的裙子忽然勾在椅子坐垫花边上,陛下倾身为她解开,未央回首嫣然,笑嘻嘻地说:“谢谢哥。唉,这花边还是我自己绣的,没绣好。”。
本来说好了要和白陆出去的永翊突然问:“永乐儿,下午有什么打算?”。
未央一怔:“下午老师过来,上一节练字课,一节国画课。”。
永翊含笑,牵她的手:“你哥我教你得了,你以前不都说,我教你的时候你学得最快?”。
白陆怔住,滋味难辨。蓦然对上贵妃的目光,她仿佛在嘲笑:“呵,教你领会领会我的感受。”。
晚上宴会,来了许多青年才俊、大家小姐,自然少不了各位命妇大臣。然而偷情这回事在永翊后宫里是不会发生的,她们都像为他着了迷。
陛下和公主一起跳开场舞,接下来永翊的舞伴是贵妃,而未央的舞伴是富察明瑞,到中途的时候,善保竟也来了,未央一看见他,顿时双目发亮,弃众位贵公子而就善保了。
当时永翊本来在和白陆跳舞,一舞既毕,看着未央伏在善保怀里,登时表情郁闷,走过去笑说:“永乐儿,下一首和哥哥跳怎么样?”。
未央公主只得弃善保而就永翊。
然后,陛下的每一支舞都是公主的,直到两人坐下歇息,整个晚上始终在一起说话谈天。这一切,白陆都觉得可以忍。
然而,到晚上陛下理所当然地睡到主人卧房去的时候,她耐不住地要叫嚷起来。
要不要这样!未央公主都十六七岁了!虽然是陛下把她一手带大,虽然两人相依为命,但这真是……。
淑妃捂住了她的嘴:“你胡说什么,陛下和公主一内一外,住的虽然是一个套间,但不是一间房,更不是一张床。”。
白陆松一口气,随即想到,看来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