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十三弟允祥又病了,他这次生病不同以往,病势汹汹,长久不见好转,朕也只能赐下珍奇药材,并令太医用心侍奉而已。
他生病后,朕在朝政上失去了一大臂助,就有些忙乱不堪。最初的时候只是会在朝政上问计于明莼,后来精力不济之时,就让她念折子给朕听,有的时候还会让她讲解。
好在朕始终记着武后之事,从不肯做出让后妃代批折子的事情来。
宣妃既然参与朝政,自然就要卷入朝堂斗争之中。她根基浅薄,本来不过是宫婢出身,可以说除了个只会添乱的老十四外毫无政治资本。朕为了保住她,也不得不加恩于宣妃的父兄。
在朝堂上,势力大致分为两股,满汉之争从来存在。
满人中,最得朕心的自然是和硕怡亲王允祥,可惜自从雍正七年十一月以来他便一直病倒在床,无法上朝。其余宗室中礼亲王与果亲王等人,虽有忠心,毕竟资质有限。明莼与十四弟看在死去的太后面上,总是互为援手,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汉人中,朕的臂膀便是大学士张廷玉,他为人最是谨小慎微,自然不会与身为宠妃的明莼为难,明莼与他,也有颇多政见相同。其余如能吏如田文镜、李卫之流,能做的也只有进上道士,以期分薄宣妃之宠。还有一些清臣固守礼教,看不惯此景的,也不敢多说什么,不过腹诽罢了。
有朕护着,明莼的政治道路几乎没有遇到大的挫折。
当然,这也主要是因为随着十三弟的病倒,朝堂权力出现了真空期,张廷玉毕竟是汉臣,朕无法放心把权力完全交给他。明莼能够稍微分薄他的权力,也是朕乐意看到的。
——毕竟,宣妃只是嫔妃而已,生死富贵,完全掌控在朕的手中,甚至比怡亲王更能让朕放心。
唯一让朕有些不快的是,弘历作为隐形太子逐渐接触朝政,他的许多思想竟然与朕格格不入,甚至还不如阿莼与我合拍。
所以,阿莼在我面前和他相互较劲,暗地争斗,掐来掐去,看得我也很是开心。儿孙都是债,有的时候,就像明莼一样很想直接抽弘历一顿啊……。
不过,弘历你身为未来的皇帝,欺负朕的后妃很有意思吗?。
没出息。
看弘历在女色上很是昏庸的样子,朕真的很想告诉他小心一点,女人不仅有他皇额娘那样贤惠的,也有明莼这样聪明得过分又任性得过分的,不能太过大意。
皇后召宣妃侍疾,这样的事情在十天之内发生了四次的时候,朕也忍不住要去看看皇后了。
皇后坐在寝宫的小榻上,手里还做着针线,青丝成雪,面容灰白,真的是老态毕露。
不愿固守初一十五的规矩,其实,朕已是很多年没见过她不着妆饰的样子了。
看着我进来,她也没有固守礼仪,只是对着我虚弱地一笑:“陛下,坐会儿吧……”
我默默地在她床边坐下。她垂着眼继续做针线,双目中流露出温柔慈爱之色,看着比以前固守规矩礼仪、寸步不错的样子要真实平和多了。
朕想起她在金马石渠的潜邸之中,在白露湿地的中庭,垂着眼宁静肃立的样子。她年轻的时候,其实有着丰润的双颊,和清灵的大眼睛。便是汗阿玛也十分欣赏她的种种品德,所以才把她赐为朕的正妻。
这么多年下来,这么漫长的一生,即便有怨恨,也总会消磨,即便开始时无情,也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永远怀念。
她现在自然说不上美,却有一种迟暮般的动人的凄凉。
皇后双目沉沉,满是哀伤:“陛下,我是怨过你的。”。
“雍正元年的时候,我一直等啊等啊,你却一直拖到雍正元年的十二月才举行封后大典……就连年氏也早早有了封号,皇贵妃,副皇后……我这个皇后却迟迟不能正名,宫内宫外,多少人在看我的笑话?”。
“真是伤心啊。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你却拖着拖着,迟迟不愿意承认我……”
“我却只能等着你、盼着你。”。
“我这一生,作为你爱新觉罗胤禛的妻子,实在比做我自己,做乌拉那拉陵季的时间要久……”
“要久得太多太多了。”。
我记得她曾说过,家里是把她充作男儿养大的,就连取得名字,也是男儿的名字。季,是说她是家里第二个孩子。
我以前曾叫她陵季,现在能叫出口的,却不过皇后二字。
最终只能说:“皇后,你安心养病……有什么想的,只管告诉朕,朕定无不准的。”
她黑寂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火焰一般的光芒,我心生不祥。果然,她急迫而凄凉地叫道:“我、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要弘晖,我只要我的弘晖!”。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弘晖——”。
她流泪不止:“我知道我的弘晖没有死,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死前再见他一面,求求你,让一个母亲再见见她的独生儿子!要是不能见到他,我死了也不瞑目啊!”
她竟伏在床头对我不住叩头。
她死死地抓住我,害怕我犹豫和迟疑。但皇后哪里知道,我一瞬间的僵直是恐惧。
这一幕是那么的相似。让我一下子想起汗阿玛死前,长久凝视窗外的目光。
不同的是,汗阿玛从容不迫,皇后歇斯底里。
相同的是,对爱子的渴望,几乎能够燃烧全世界。
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的,是许多我久不想起的画面。汗阿玛高大到神圣的身影,太子二哥孤傲秀美的脸庞,乌拉那拉氏静美满足的笑靥,弘晖温雅沉静的双眸。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点燃了我的血液。
就好像,嘴巴刻薄的二哥站在一旁嘲笑我一样。他说,老四,你还是这么死板懦弱,连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娘们的最后的愿望,都不敢满足。
他说,就算是我,也不会这么对待我那石氏,啧啧,真狠心啊。
对于我们每一个兄弟来说,对汗阿玛的崇拜一生也不能忘记。
但同时,对二哥的畏惧和向往,也是一生无法忘记。
十三曾经问我,怎么会那么恨老八。
他疑惑地说,虽然老八不厚道,害得他被汗阿玛圈禁了十年。但我的反应是不是太过激了,他这个当事人,对老八的恨意也不多么强烈。
我当时也是茫然,不过敷衍过去了。
现在忽然想明白,是不是……因为老八竟然扳倒了太子呢?。
当年也从来没有考虑清楚过的种种思绪,现在也想不明白。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或许皇后真的能够如愿了。
对于皇帝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关键只看他愿不愿意付出那么多的代价。
我曾让汗阿玛失望,也曾让皇额娘失望。这一次,却不想再让临死的皇后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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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之下,大势不变,小运可改。
还是雍亲王的时候,我极好佛经纶音,曾仔细和大师探寻过三千世界的说法,对此深信不疑。但在继位之后,我开始醉心于道家玄学,常求以金丹秘术超脱肉身。
朕很多心腹对此私下里疑惑不解,也有过一些猜测。最后也不过是不了了之。
以我的性子,又怎么会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玄学道理?。
除非我见过真实的修道之人,他们存在于世间,超脱死生,羽化登仙,无拘无碍。
汗阿玛在死前,告诉我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秘密,便是此事。
满族人最初起事之时,太祖努尔哈赤不过拥有十八匹马骑,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偌大功业?。
汉人之中又岂会全无英雄,当年用兵如神攻入北京城,逼死崇祯皇帝的闯王,真的会这么没用,居然在数量既少、气力也疲的满族骑兵面前一击即溃?。
史书能记载的东西其实很少,尤其,明史还是由康熙皇帝令人编撰。
或许,后人会不停地猜测,大多数人会认为,闯王部队堕落太快,腐朽不堪。少数人甚至会说,京城忽起瘟疫,所以兵民不堪一击。
我记得汗阿玛威严冷漠的脸,神祗一般无情的眼睛。他说:“上天注定满族人得天下,然而,得天下的过程能够如此顺利,多赖于上界之人的帮助。”。
他看着我震惊失措的脸,眼中忽然掠过一丝叹息般的笑意:“天子天子,天定之子,掌控万民,谁又知道在他人眼中,你我是否也不过为蝼蚁一只?”。
从那时一直到现在,我反复琢磨汗阿玛的心。对他越来越崇拜敬服。
圣祖,这个庙号他当之无愧。
知道了这个可怕的秘密后,我也知晓当年病势奄奄的弘晖究竟被带往何处。我更明白,不是汗阿玛选中了弘晖,而是上界之人看中了弘晖的资质。
难免会有很多可怕的联想。比如,当年孝庄文皇后为何一眼瞧中非嫡非长的汗阿玛为继承人?又比如,汗阿玛选中我,其中是否也有弘晖的因素?。
为了给弘历造势,朝中有时也会有隐秘的流言。说圣祖皇帝早瞧中了弘历是可造之材,故而把皇孙置入宫中抚养,是培养太孙之意。
听到这种传言,我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或许,他们说的是真相也不一定。我的皇位,真的与我的儿子有某种关系。
我曾为此事而暗自苦恼,最后劝慰我的竟是太后。她说,汗阿玛原本就很是喜爱我们兄弟三人,从来不因为任何别的原因。
我为之释怀。然而事情过后,我又忍不住暗自猜测,我的同母兄弟,最是受宠的胤祚是不是也去了上界。
这件事情连太后也毫不知情,我自然不得而知。
总之,烦恼猜疑,无穷无尽。
难免对上界产生向往,我寻来道士,炼丹求道。这样的行为在二十岁的我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年轻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嘲笑过消耗国力寻访仙岛的秦皇、汉武。
或许后来的人也会笑我,但没做过皇帝的人,永远也别想真正了解一个皇帝的想法。
同样是知晓真相的皇帝,汗阿玛却始终控制住了自己,从未寻仙访道,甚至对长生之术不感兴趣。他这种近乎残酷的自制和冷静,令我难以企及。
明知道有这种可能性,父皇居然真的可以完全不去肖想。
弘历的自制力甚至无法和我相提并论,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觉得这个秘密不要再传下去为妙。
万人之上的尊荣和不过蝼蚁的卑微,巨大的落差或许会让这孩子疯狂。
在成为皇帝之后,我和上界中人也有过寥寥几次接触。有的时候,会觉得明莼和他们有些相似。
那样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清高孤傲。
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想象,明莼最初不过是宫廷之中最渺小的宫婢,出身也很平凡。这简直是一个悖论。
哪怕是谄媚迎上,她也能做得妥帖而优雅。贵族之家也未必能培养出这样的气度与从容。
在她身上,那种恹恹的厌世情怀,那种忧郁寂寞、不感兴趣的眼神简直有一种颠倒众生的魅力。
在我沉思的空档,下人报上来,上界已有谕示,宗子弘晖将在四月秘密降临。
弘晖来后,我在圆明园中见了他一面,便令人妥善安置他歇息,明日再回皇宫探望皇后。
这孩子十分懂事,主动要求作道士装扮,免得不好掩饰身份。上界之人很少如他这般委屈自己,我看到了他的善良,但同时,也意识到他对于这个世界的淡漠。
因为完全不在乎,所以不会在意尊严、权威、身份;因为马上就会过去,所以甚至不值一提。
这是生命漫长到无所边际的人常有的心态,我没有在意,只是有些微的怅然和无奈。
皇后非要见他又有什么用呢,当年留不住的,现在依然留不住。
我让他去园中随意逛逛,不必拘束。弘晖点头应了,瞧着这京中最大的皇家园林,眼中流露出笑意和好奇。
长子,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十分特殊的。
长子又是嫡子的弘晖,在我心中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毕竟,从他出生起我就知道这是我未来的继承人。我功业的延续者。
我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心中十分希望他多留几天。
弘晖很快便去了皇宫,并在皇后的天地一家春住了将近半个月才走。这本是我意料之中,皇后定会想尽办法拖延他走的时间。果然,一边和儿子享受着天伦之乐,一边就悄悄派来宫女,向朕请求留下弘晖。
不管用什么方法。
朕真是头疼,你永远也别想弄清楚女人在想什么,明明对于弘晖来说最好的出路是上仙山寻求天道,他的母亲却固执地想把他留在宫廷之中。
另一边,十三弟的病情也越来越重了。
天底下烦心的事情好像全都堆到了朕的面前,只有看着阿莼的笑颜,朕才能有片刻的松快。
皇后病后,宫务就交给了熹贵妃。后来熹贵妃常在朕面前弹劾宣妃明莼奢侈浪费,我不耐烦之下就把她打发回宫了。
四月十五是佛陀生辰,宫人拜佛成风,阿莼也带着宫女在水旁焚香写字,宫女祈求上天护佑,她就把那些柳枝花朵纷纷摘下来,拿在手里编成小篮子玩儿。
过了一会子,又说“好没意思”,于是把柳叶小篮子扔在地上。我看得好笑,但看着她落落寡欢的脸,也是心疼。
跟着传教士学习油画什么的可以有,和宫女太监一起赌钱绝对不可以。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她不过是说来惹我生气。人心里的忧郁和痛苦,总该发泄出来,否则会积郁成疾。
有的时候想想,也觉得她可怜。
这一生,除了虐待自己,她还能向谁发火使气?。
当时熹贵妃在朕面前,数说宣妃一个月喝了几十瓶昂贵红酒,又办了好几次宴席,消费太大,不成体统。朕第一反应也是生气,但后来看她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样子,一下子就心软了。
反而赏给她许多珍贵的器物,其中就包括她曾在我面前提起过的康熙款青花十二月令花杯。
这是康熙年间官窑出品的青花瓷压手杯,一月迎春、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莲花、七月兰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月季、十一月梅花、十二月水仙。
不是什么太名贵的东西,不过讨个巧儿,但她看了很是欢喜,朕想起以前赐给她的诸多金玉珠宝,不免觉得有点心冤。
阿莼爱美,衣服鞋子首饰水粉不计其数,朕常常担心她钱不够使,每个月都要赏赐她多次,逢年过节更是大笔地往她家里赐东西。
朕这一辈子,除了闲暇时饮几杯淡酒外几乎毫无娱乐,除了日常所需外毫无支出。可以说是简朴,也可以说是无趣。唯一的宠妃生活奢侈些,也无可厚非。
可惜的是,荣华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