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萱闻言,知道她多少是被陆明丽的遭遇感触了心肠,对自己即将开始的婚姻生活本能的有了几分畏惧,忙笑道:“常听人说这世间有三件事不可信,一是老人家说不想活了,二是少年人说不想长大,三嘛,则是……”说到这里,有意顿住不说了,等着陆明芙发问。
果然很快就听得陆明芙问道:“则是什么?”
“则是大姑娘说不想嫁。”陆明萱忍笑说道。
话音未落,陆明芙已咬牙道:“好啊,你竟然拐着弯儿的打趣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猛地扑上前,赶着陆明萱好一顿揉搓,直至姐妹二人都气喘吁吁后,才消停下来。
陆明芙因叹道:“你以为我刚才的话是无病申吟来着?我是真的不想嫁了,二姐姐的遭遇你也看见了,虽然老夫人一再的问她是不是在夫家过得不好,她却一再的说自己过得好,可大家伙儿都不是瞎子,她究竟过得好不好,又有谁看不出来呢?本来女儿家做了媳妇子便与做人姑娘时不一样了,婆婆不是亲娘,自然不会似亲娘般待你,就连老夫人那般宽厚的人,大夫人与二夫人在她面前不也得规规矩矩的?若丈夫再不与自己一条心,不体贴自己,那日子就真是没法儿过了,你瞧着我们那位二姑爷像是体贴人的人吗?二姐姐也真真是可怜!”
想起陆明丽瘦削憔悴的脸庞和木然中隐含悲愤的深情,陆明萱也忍不住叹道:“二姐姐的确可怜,可二姐姐这样的情况毕竟只是个别,说到底只因她不是大夫人生的,姐姐可不一样,姐姐的亲事可是老夫人亲自挑选,爹爹和太太也权衡再三之后才答应的,姐夫就不必说了,年纪轻轻已是举人,是个万里挑一的,亲家太太瞧着也不像是那等刻薄之人,最关键的是,若姐夫明儿真对你不好了,你还有娘家人为你撑腰,你别自己吓自己。”
陆明芙冷笑道:“那大姐姐呢,她总是大夫人亲生的了罢,嫁的也是自己嫡亲的两姨表哥,婆婆是自己的亲姨妈,不存在为难她的情况,可她端午回来那次,不一样瘦了许多吗?”
顿了顿,“也就这次回来瞧着好了些,可依然要日日担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嫡子,又如何才能不让庶长子生在嫡子之前,这样的日子,真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二姐姐再是庶出,那也是堂堂国公爷的女儿,大姐姐就更不必说了,在家时是受尽万千宠爱的嫡长女,出嫁后是万人之上的王妃娘娘,可依然过得不开心,如果有可能,我真想在家当一辈子的老姑娘算了,总好过带着大笔的嫁妆嫁去夫家,为他孝顺父母生儿育女主持中馈,到头来却要受各种各样的委屈,还要强颜欢笑的看着他与别的女人亲亲我我!”
黑暗中,陆明萱看不清陆明芙的神情,却能听出她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她暗叹一声,伸手将陆明芙揽到自己肩膀上靠着以后,才柔声道:“姐姐,你是不是害怕了?”
陆明芙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不知不觉间抓住了陆明萱的手,紧紧握住,哽声道:“我是怕了,我怕你姐夫以后会负我,怕我婆婆以后会仗着尊上的身份百般欺侮我,怕将来落得二姐姐那样的下场……我……我不想嫁了,真的不想嫁了……”
陆明萱任她哭了一会儿,待她将心里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小声道:“若姐姐真不想嫁了,要不待会儿到家后,我便替你去与爹爹说,你不嫁了,让爹爹找颜家退婚去?横竖如今还没有拜堂成亲,还来得及……”
“呃,这个……”陆明芙迟疑起来,“这成亲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两家的请柬都早已发出去,万事也已准备妥当了,而且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若真在这个当口退了亲,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而且这可是老夫人亲自保的媒,岂非是在打她老人家的脸……”
话没说完,陆明萱已笑出了声来:“最要紧的是,姐夫真是个不错的人,比那姓齐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这便再次印证了我方才那句话‘大姑娘说不想嫁’是再正确不过的。”
这次陆明芙没有再因陆明萱打趣自己而揉搓她了,不过她的心情也因此好了许多。
姐妹两个说着话儿,倒是很快便抵达了家中,陆中显早在门厅里候着她们了,待她们一下了车,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关切的问道:“吃过饭了吗?冷不冷?快回屋暖暖去,你们太太和两个弟弟一直等着你们呢。”
陆明萱一一答了,父女三人被簇拥着很快抵达了上房,果然戚氏正领着安哥儿定哥儿候着她们,一瞧得她们进来,便忙吩咐人与她们解斗篷,又让二人去熏笼前坐定,叫人上滚滚的茶来。
吃了茶又烤了一会儿后,姐妹二人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这才逗弄起两个弟弟来。
一时安哥儿与定哥儿困了,戚氏亲自带着他们去歇息了,陆中显才问起姐妹二人今日在府里的情形来,“……两位姑奶奶一起回来,自老国公爷和老夫人以下,大家伙儿都很高兴罢?”
“看起来大家伙儿倒是真高兴。”陆明萱答道,至于众人心里是不是真高兴,她就不知道了。
自回了家后话便比往常少的陆明芙随即语气不善的道:“别人高兴不高兴我不知道,二姐姐不高兴却是有眼睛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的,说来她也是国公爷的女儿,与大姐姐一般金奴银婢伺候着长大的,国公爷却任由大夫人这般作践她,生了她却不管她的死活,当初还不如不生呢!”
这话实在不该陆明芙说,陆中显因忙低斥道:“芙儿怎么说话呢,国公爷是你的长辈,长辈的是非也是你能说的?”
陆明萱忙打圆场:“爹爹,其实也不怪姐姐,是今日我们见了二姐姐,觉得她实在可怜罢了,一时有感而发罢了。”便将陆明丽的现状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叹道:“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姐姐还与我感叹,二姐姐这过门才三个多月呢,日子已过了这样,以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可要怎么过!”
陆明丽的亲事定下时,陆中显还在国公府帮忙,自然也知道一二,当初他便觉得有些不妥,他可不是陆中冕那样的人,觉得自己的妻子就该善待自己的妾室和庶出子女,若真这样,怎么不见陆老夫人待陆中景一视同仁?
如今见自己的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陆中显也不免叹气:“大夫人这事儿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国公爷就算现下知道,也于事无补了,总不能让二姑奶奶和离大归罢,那国公府百年的体面名声还要是不要了……”
一语未了,陆明芙已冷笑道:“难道在爹爹心目中,家族的体面名声比女儿后半辈子的幸福还重要不成?难道将来颜家待我不好了,爹爹也不理会我的死活不成?”
陆中显一脸的莫名其妙,愠怒道:“我几时说过家族的体面名声比你后半辈子的幸福重要,又几时说过将来不管你的死活了?我不过是站在国公爷的立场来说罢了,我又不是高贵人物,我家也不过只是定国公府的旁支,谁会在乎我们家的体面名声,家族的体面名声又关我什么事儿?”
陆明萱虽不知道陆明芙的反应若是放到后世,只用一个词“婚前恐惧症”便能很生活很形象的概括了,所以她才会逮谁跟谁急,不过方才在车上时,已听她亲口承认过自己是在害怕了,是故陆明萱忙又打圆场:“爹爹别生气,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被二姐姐的遭遇吓住了,怕将来自己也落得那样的下场罢了,等过几日自然也就好了。”
陆中显这才明白过来今日大女儿为何会这般反常,他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芙儿你别怕,若将来颜十九郎他真敢负你,看爹爹腿不打折了他的,若颜亲家太太敢待你不好,爹爹便立时将你接回来,我虽无能,一辈子养个女儿还是做得到的,你两个弟弟将来也绝不敢慢待了你的!”
又向陆明萱道:“萱儿你也是一样,爹爹就算养你们一辈子又何妨?”
陆明芙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抽抽噎噎道:“爹爹,我不是有意冲您发脾气的,方才在车上妹妹劝过我之后,我心里其实已经平静多了,也不知道方才到底抽的是哪门子的疯,您别与我一般见识,您有多疼我,别人不知道,我自己难道还能不知道不成?”
陆明萱也忍不住泪盈于睫,忽然觉得自己重活这一世,最幸运的事哪里是遇上了凌孟祈,最幸运的事分明就是能再得陆中显为父!
陆明芙得了妹妹的安慰和父亲的保证,婚前恐惧症总算好了大半,自翌日起,又开始试了改改了试自己的嫁衣来。
只苦了颜十九郎与凌孟祈,连襟二人次日有志一同的来岳家拜年,本以为岳父就算不至于倒履相迎,当然他们也不敢让长辈亲自来迎,但岳父的笑脸与好酒好菜应当是少不了的,指不定还能找机会见见各自的心上人,偷偷儿摸个小手什么的呢。
却没想到,陆中显从头至尾都冷着一张脸,就跟谁借了他八百两银子不还了似的,喝酒时更是仗着老泰山的身份,自己每喝一杯,便要让二人喝三杯,直喝得二人脸红脖子粗,话都抖不利索了。
陆中显这才黑着脸看向颜十九郎道:“我女儿不日就要嫁给你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将来若是敢负她,不与她一条心,我一定先打折了你的腿,再立时将她接回来,不管是再嫁还是就养在家里一辈子,也好过在你家白受委屈!”
颜十九郎虽喝得迷迷糊糊的,到底不傻,一听得岳父这话不对,立时便明白过来今日岳父为何会这般“厚爱”他了,忙撑着站起来,大着舌头保证道:“请岳父放、放心,小、小婿一定会与芙妹妹一条、条心,绝、绝不会负她的!”
见陆中显仍面色不善,忙又补充道:“若有违此誓,就叫我、叫我、叫我一辈子考不上进士!”
让颜十九郎一个做举人,离进士只得一步之遥的人发‘一辈子考不上进士’这样的毒誓,其杀伤力程度无疑与诅咒人家全家死光光不相上下了。
陆中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让颜十九郎坐:“我也就是这么一说而已,你不必发这样的毒誓,大凡天下做父母的,就没有一个不盼着自己儿女好的,等将来你做了父亲之后,自然也就明白我的心情了。”
颜十九郎方才一时脑热发了那样的毒誓,话一出口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由满心的后悔,自己哪怕发个其他的毒誓也好啊,但转念一想,只要自己将来不负芙妹妹,自然不怕这毒誓应验,也就释然了,向陆中显道:“岳父一片爱女之心,小婿感佩五内,小婿敬岳父一杯。”
翁婿两个便各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凌孟祈在一旁看在眼里,好笑之余,总算暗暗松了一口气,敢情自己今日只是做了那城门失火时被殃及的池鱼,幸好,幸好,那自己待会儿与岳父大人说元宵节时要带萱妹妹出去看灯,岳父大人应当不会反对……的罢?
奈何怕什么来什么,等之后凌孟祈冲陆中显大献了一番殷勤,见陆中显的脸色明显多云转晴后,才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还求岳父大人允准。”
陆中显的脸色立马晴转多云再到阴,只冷冷回了两个字:“不、行!”便吩咐了管家一句:“好生送二位姑爷出去!”拂袖往后院去了,不过才一转身,他的嘴角便高高翘了起来。
余下凌孟祈与颜十九郎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凌孟祈方摸着鼻子小声向颜十九郎道:“好歹姐夫马上就要熬出头了,可怜我,且还得熬几年呢!”
颜十九郎也压低了声音:“妹夫也就至多再熬两三年,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心里则不无庆幸,总算今日过了之后,自己便解脱了,以后再上门时,便是娇客了,届时有眼前这位主儿在,岳父大人应当不会再“厚爱”自己了罢?
当下连襟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也就结伴出去,各自打马回了自己家里。
接下来几日,凌孟祈日日都厚着脸皮来见陆中显,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陆中显同意他元宵夜带陆明萱出去看灯。
陆中显被他求了几次,更兼素来喜欢他,心里早同意了,面上却偏要摆出一副横眉怒目的样子,死活不松口,急得凌孟祈无法,只得另辟蹊径,令虎子去街上买了几个陀螺来,自己先练习了一个时辰,才又来了陆家。
这次却不再求见陆中显了,而是令人去将安哥儿请了出来,当着安哥儿的面转了一回陀螺,逗得安哥拍手不绝心痒难耐后,又手把手的教了安哥儿半个时辰,才在小家伙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稍后安哥儿见了陆中显,少不得把凌孟祈教他的话说了一通,陆中显何等样人,如何瞧不出是凌孟祈在背后弄鬼儿,忍不住讽笑道:“他倒是精乖,眼见岳父不好讨好了,知道从小舅子处下手。”
彼时陆明萱与陆明芙也在上房,听得这话,陆明萱不由羞红了脸,陆明芙则是笑个不住,道:“从来讨好岳父大人就不容易,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有趣,老丈人看女婿是越看越嫌弃嘛,妹夫知道从小舅子处下手,倒也算是个有心的了!”
又替凌孟祈讨情:“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儿上,爹爹要不就答应了他罢,也省得他日日都来个五六遍的,爹爹难道还没看烦不成?”
安哥儿闻言,忙也扑到陆中显怀里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爹爹,您就答应了二姐夫了,您就答应了罢!”盖因凌孟祈事先答应了他,一旦事成,还有更多好玩儿的东西给他。
陆中显吃儿女帮忙求情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心里本就早已允准了的,到底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只再四叮嘱陆明萱:“我听那小子说,届时申时便要来接你,你至多只能在外面待两个时辰便必须回来,记住了吗?”
陆明萱自是无有不应,比起能与凌孟祈出去看灯,她自然更看重父亲的心情,横竖她与凌孟祈本就时常见面的,将来要一道出去看灯也不是没有机会。
次日凌孟祈再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陆中显提出元宵节要带陆明萱出去看灯时,陆中显便一口答应了:“看灯可以,不过戌时之前必须将人送回来!”
倒弄得凌孟祈有些个不适应,只当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本来都已做好了要再打几日持久战的准备了,不妨还没开战便胜利了,这幸福也来得太突然了!
不过他也不是傻子,忙不迭便应了:“岳父大人放心,届时我一定准备将萱妹妹送回来。”
稍后回到家中后,委实高兴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