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洄伸手帮他轻轻拍了拍背脊,却仍然低着头。
顾松知一把抓住尤清洄的手,眼里泛着水光,“清洄,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后悔过,我当时定然没说清楚。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后悔,又绝望。”尤清洄没抽出自己的手,任由顾松知握着。
“这么些年了,清洄,你过得不幸福,你怎么可以不幸福!早知如此,我定将你护于我羽翼之下,我能活多久,就陪你多久。我也想偶尔自私一点,在我有生之年,只看到你的笑脸。”尤清洄手指轻颤。
“清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保护你。但若我命不久矣,我要怎么保护你?”眼泪终是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划过,没进棉质的床单里,再没痕迹,也永远留在那里。
尤清洄擦了擦眼睛,低声道:“对不起。”当年的离开,谁说没有赌气的成分在。而谁能知道,顾松知,他的所有洒脱,都背负在他的责任之下。
“清洄,别说对不起。”顾松知半侧过脸,眼神温柔,“我最不愿听你说对不起。”
尤清洄定定的和他对视,半晌,转开目光,悲哀与现。
“清洄,顾盟主可是醒了?”陆先生的进…入打破了房内低落的气氛。
尤清洄胡乱的收拾起心情,“是的,陆先生。”
看到尤清洄发红的眼圈,陆先生怔了怔,却没有深究的意思,反而问顾松知,“顾盟主觉得身体如何?”
顾松知笑了笑,只回了四个字,“强弩之末。”
陆先生微愣,似乎没想到顾松知能够这样洒脱,却还是委婉道:“顾盟主何需这样自暴自弃,凡事没有必然,或许在你不知道时,事情便有了转机。”
尤清洄闻言眼前一亮,“陆先生可是有办法?”
陆先生暗地里摇头,只是安慰人的话而已,口中却道:“待我再给顾盟主仔细瞧瞧。”
说罢,便坐了下来,一边替顾松知把脉,一边细细询问他详情。
顾松知倒也配合,一一答了。
时间缓缓流逝,陆先生虽表情未变,内心却已是有了判断,顾松知这病,怕是无药可医……
尤清洄在旁等的焦灼,好不容易待陆先生停了,他便急急问:“如何啊陆先生,他还有没有救?”
陆先生沉默了一下,没直接浇灭尤清洄的期望,只道:“容我再想想。”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懂了,这多半是没戏的意思,尤清洄方才燃起的几丝期许瞬间黯淡了下去,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失望,反观顾松知,却面容平静,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劳烦陆先生了。”尤清洄轻声道。
陆先生叹了口气,拍拍尤清洄的肩,“多陪陪他吧。”
又恢复到两个人的空间仿佛一下子空落了许多,尤清洄坐回顾松知床边,默默然。
顾松知笑道:“清洄,虽然我很高兴你为我流泪,但我更愿意看你笑的样子。”眼神渐渐变得认真,“这也是我本打算将这秘密带人土里的原因,只是没想到,阎王这么快,便要来收我……”
尤清洄定定的望着他,眼里盛满了哀伤,“我不明白,既然明知道那功法需得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为何你还要沾染?武林盟主真当这样重要么?”
脸上的笑意淡去,“那是……我父亲的要求。”
尤清洄猛地抬眸。
顾松知苦笑,“在他看来,性命,比起武林第一,差之千里。而我,生为顾家人,死为顾家魂,他的要求,我必得做到。”
尤清洄愣愣道:“他怎么可以这样……”
“是啊,他怎么可以这样,以前我也这样想,觉得他害了我娘还不够,连我也不放过。要知道,像殷傲遗那般的武林奇才或许几百年也出不了几个,我没有那份运气,资质虽不差,却也没好到那种地步。我天分不够,他便逼我练那鬼劳子的功法,非要我夺得武林盟主的位置,给他脸上添光,所以我很恨他。后来我渐渐懂了一点,他不过是把家业看得比什么都重罢了。他这个人死板要面子,觉得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便一定要一代代传下去,发扬光大,一代更比一代强,否则百年之后没脸到地下见他们。”
尤清洄摇摇头,还是不能理解,天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爹。
顾松知如今成了这副模样,过往恩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追究的。
过去,他确有他的苦衷,现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算不算的上是很严重的惩罚?
正当尤清洄决定暂时压下心中的沉重,陪着顾松知好好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时,却没想,第二天顾松知便给他来了个人去楼空,只余一封单薄的信孤独安静的躺在桌上。
此生唯爱—尤清洄亲启
清洄,很多话我没能说出口,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你,而不是把它带进黄土,九泉之下也懊悔无比。
没与你说,其实自你离开后,我便开始想你,想着想着,就过去了很多年,想你也成了习惯。我那时想,这样也不错,至少还能有点刻骨铭心的回忆,而不是就这么空落落的一个人过完一生。
每一次,我在街上看到有身形和你像的,便会情不自禁想,会不会是你,希望是又希望不是,我想若真是我的清洄,那我就偷偷看上一眼就好,偷偷看一眼我就走,事实总是证明,我想太多了。事实也真的证明,我太过高估我自己了,活生生的清洄站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还能控制住我自己。
那时在傲因宫再见到你,我只想不管不顾冲过来抱住你,告诉你,我好想你,想得都快死了。当时我就想,上天既然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可不可以,就这么任性一次,能够看着你,在我最后的几年里,可以一直一直的看着你,哪怕你讨厌我也好,不理我也好,至少我下去的时候能有多一点和你一起的回忆。可我还是退却了,不想你见到我油尽灯枯形容惨淡的模样,在你的心里,我应当永远那般风姿飒爽,无赖泼皮。
清洄,你这个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我一直希望,可以死在你后面,我怕你走的时候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送你最后一程,我怕你伤心,虽然我死时也不知你会不会难过。但是,清洄,现在我后悔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的长长久久的,在我走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以后,在你忘了曾经还有我这么个伤你至深的人时,还能活的好好的。
无需铭记,只要我曾经出现在你生命里,足矣。
永远爱你的顾松知 绝笔
顾松知走了,毫无预兆的走了。
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连生命最后的时刻都自私的不肯留给他。
不是没想过要追过去,只是终究没迈出这一步。
陆先生说:“尊重他的决定吧。”
尤清洄决定尊重他,既然他想逃,不愿见他,那他,应当成全他。
顾松知走了,花母谷日升日落,忙忙碌碌,似乎没什么变化。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心绪澎湃时,会想起他,在做什么?过的好不好?会不会撑不久只是离开他的借口?
他宁愿他在骗他。
罗度说:对一个人的眷恋有多深,就看他离开后多久你才能放下他。
好像有点道理。
殷傲遗还是那样,疯的时候,谁也不认识,只知道犯傻犯痴嘴里念着“尤儿对不起”,稍好一点的时候,也只识得尤清洄,一直黏着他,把所有他认为好的都捧到他面前,包括他的心。
无论尤清洄理或不理,都保持着一腔热忱,诚挚真纯。
尤清洄问过陆先生,殷傲遗到底还能否恢复神智,陆先生只给他留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说不好,也许明天便会清醒,也许永远都不会醒。”
这样,也好。他想。
他知晓自己性子软,如若殷傲遗还清醒,这样成日在他面前软磨硬泡,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便妥协了……疯了傻了,还能麻痹自己,只是小孩子的玩闹。
其实尤清洄自己也知道,疯傻时说出的话,才最真。
直到有一天,陆先生突然跑来告诉他,说是找到了医治顾松知的法子,只是要一直吃药,终生便只能成了药罐子,而且武功也会慢慢退化,走歪路习来的内力会尽数还回去。
虽不是十全十美的法子,但好歹能保全性命。
陆先生说他现在便出谷找顾松知,给他治,尤清洄想跟着一同去,被陆先生劝住了。他说,顾松知若想来找他,自会过来,若是不愿……
尤清洄懂了。
能保住性命就好。压在他心头的沉重大石总算沉了下去,整个人一下轻松了许多,笑容也真心了。
尤清洄不知道的是,这一切,是顾松知走之前与陆先生早就商量好的。
根本就没什么挽救的方法,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只是,直到他尸骨腐烂,直到他转世投胎,尤清洄也不会知道。他只会以为他没死,只是不愿再见他,所以一直不来找他。
怨恨也好,不在意也好,总好过一直负担着。
这是顾松知的爱,只可惜,尤清洄或许,真的,永远也不知了。
风吹过谷里,吹走纷愁的思绪,吹来遥远的希望。
尤清洄望着远处的天,澄澈如练,红尘的浮华在她的映照下,也自惭形秽,顾松知,你在做什么呢?
会不会,想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开始分流了,会有两个结局。先写和宫主在一起的,再写和盟主在一起的。嗯嗯。
☆、六八章 挚爱一生
顾松知走后半年,花母谷似乎依旧是那个样子,众人各司其职,几天聚一次,殷傲遗痴痴傻傻不知人间悲喜,眼里仍旧只存着尤清洄一人。
变化最大的大概是几个孩子,孙潜和顾行岳结伴前去闻名江湖的古老门派拜师学武,尤小洛被尤清洄好吃好喝的供着,个子抽高了不少,模样也愈发俊俏可爱,就是皮的不行。泡泡身体健壮,能吃能喝,会咿咿呀呀啊啊呃呃的哼几声,还能踉踉跄跄的走上几步。
半年过去,也磨平了尤清洄许多心绪,对于那两个男人,也看得愈发淡然。
顾松知终究没再回来,江湖上也传他退出武林了,只是这些,尤清洄不再关心。
至于殷傲遗,或许到死便是这副样子了,也没关系,多这一张嘴,花母谷还养得起。
只是这殷傲遗最近却表现的有些焦躁,也不知是不是在谷中呆的时间久了,腻了,这几天日日在风口处张望,就像只关在笼中的鸟,渴望着外边自由的天空。
原来花母谷于他来说,只是个笼子么?
那人临风而立,衣诀翩翩,侧脸刻着深邃,读起来有些孤高的模样,仿佛又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霸主。
可惜只是错觉。
尤清洄看了会儿,便拔高声音,“敖群,过来吃饭!”
画风立刻一转,方才还风姿翩然的俊美男子摇身一变,成了脑袋不清楚的傻子,乐颠颠的朝他跑来,口中还应道:“尤儿,尤儿,我来了!!”
尤清洄摇摇头,这些日子,感觉就是多养了个儿子。
不知何时起,殷傲遗和尤小洛泡泡倒是玩的越来越好,两大一小就像三个小孩一样,相处的其乐融融。
这日饭后也是一样,哥哥看着弟弟,怪蜀黍看着哥哥,三人虽体格上差异极大,心智年龄其实差不多,其间倒也没什么隔阂。
其实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三人眉眼间却带着相似之处,此时一同笑着,看起来也愈发像了。目视着此番融洽的情景,尤清洄心底不由泛起…点点暖暖的温情。
心境变了,对殷傲遗也就比平时更关心了些,“你想出谷么?”
殷傲遗抬头,双眼蹭的一下变得通亮,表情是一直期待的某件事成真了的那种惊喜,然而喜悦很快淡了下去,殷傲遗的神情拘束起来,像是怕他生气似的,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哪怕心里再渴望,再期盼,仍会小心卑微的祈求一个人的同意,尤清洄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心底一酸,出口的话便显得有些欠缺考虑,“明日我会出谷谈一桩生意,届时你与我一同去。”
“好啊好啊!”殷傲遗一蹦三尺高,“尤儿最好了!”说着,竟就凑过来像个小孩似的要亲他的脸,幸而尤清洄及时躲开了。
对于变傻了的殷傲遗来说,这是第一次出谷,难免激动兴奋了些。更甚的,城镇上的街道又比较热闹,吹糖人的、卖糖葫芦的、卖小物件的、小摊小贩、商户门店,琳琅满目,什么都是新奇的,殷傲遗往往停在一个小摊前,便迈不动步子了,不停的看这看那。
他这番顽劣儿童似的神态与做派和丰神俊朗的身姿外貌着实不太相配,小贩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便久了些,殷傲遗如今不谙事故自然察觉不出什么,但同行的尤清洄实在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小商小贩吃的就是路人的饭,纵然心内带着几分疑惑,却依旧满脸笑容热情的吆喝着。
尤清洄也就将就着得过且过了。
他今日是要去一家酒楼和一位买家谈生意,虽然是个大客户,但按理也轮不到尤清洄,可人家老板指定要与他商量相关事宜,尤清洄到底也算个生意人,在客人面前,始终矮人一截,即使心中并不太愿意,还是必须得出马。
现下与约定的时间已是相差不多久了,殷傲遗却还拖沓着不愿走,街边东西的吸引力当真无穷大,尤清洄好言好语劝说他竟是不听。
眉微挑,“街上好玩么?”
殷傲遗连不迭的点头,“好玩好玩。”
“那你是要和我一起还是一个人继续看这些好玩的?”
察觉到尤清洄语气的不对,方才还兴致勃勃的殷傲遗立刻对眼前的新奇玩意儿没了兴趣,有些慌乱的抓住尤清洄的衣服,“要和你一起,尤儿别丢下我。”
这么些日子,尤清洄早就被他这小媳妇的模样磨没了脾气,只要殷傲遗一露出这样委委屈屈的表情,尤清洄便懒得和他生气,总觉得跟这样的殷傲遗计较,显得自己很没容人之量似的。
而且,日积月累,总是被人放在第一位想着,和那些无意识却也最真挚的暖心话语与举动,再冷的坚冰也能融化一些吧,何况尤清洄的内心,实则并没有坚冰筑垒。
不由放缓了口气,“待我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