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洄不讲究尊卑观念,用餐时,龚叔罗度浮生原生他们几个与他亲近的都是一同坐的,他觉得这样才有一大家子的气氛。一个人坐在饭桌前吃,一伙人站在旁边看他吃……这样的,他实在不喜欢。
但如今,若是让敖小群一同入座,只怕诸位都不会太高兴。
哪知尤清洄还没说话,敖小群这回倒似听懂了,连连摆手,“不坐不坐。”言罢,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还仰头乐呵呵的看着众人。
龚叔“吧嗒”放下筷子,“小少爷,老朽吃饱了,你们慢用。”
龚叔是老人了,在谷里几十年,对尤清洄一直是疼爱有加,知道尤清洄受苦,他只怕是最心疼的。偏生尤清洄不争气,把两个伤害他的人一前一后的竟又往谷里带,他哪能不气?只是生气也是心疼的一种表现。
尤清洄叹了口气,嘱咐下人,“把他带回房吧,再送些饭菜过去。”
又劝道:“龚叔,我叫人把他带走了,你莫气,多少再吃些吧。”
龚叔瞥了眼正侧脸看尤清洄的顾松知,半晌,也叹了口气,“小少爷,你这是何苦呢?”
尤清洄垂眸,龚叔,我知道你替我不值,我很感激,只是,爱恨,本来就是纠缠不清又莫名其妙的东西。
原以为闹了一天,到了晚间终于可以歇停了。
没想到还没安稳多久,下人又来报了,说是殷公子不肯上床睡觉,非要爬到树上睡。
三番两次,饶是尤清洄心性好,也忍不住怒从中来。
随着下人过去,便看到敖小群正四肢并用以一个极丑的姿势攀在一棵枝叶繁盛干身粗壮的树上。
“你在干什么?”尤清洄冷声问。
“嘘,轻一点,被清洄发现他会赶我走的。”敖小群边说边扭着屁股想要往上爬,实则只是艰难的往上挪了一点,嘴里还念叨着,“要偷偷保护清洄,不能叫他知道,要偷偷的……”
尤清洄微微闪神,放缓了口气,“下来。”
敖小群转过头,见到尤清洄的脸,“啊”的惊叫一声,撒了手,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敖小群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声响,旁的人听了都觉得身上泛疼,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连滚带爬的想要往树后躲,嘴里惊慌的说着,“怎么办,怎么办,清洄发现了,要赶我走了,怎么办,赶快躲起来,躲起来……”
光线渐亮,将满地乱爬的敖小群映照的无所遁形,甚至连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惶恐表情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打着灯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大都是来看热闹的,看名震江湖的一方霸主怎样变成一个连膝盖下尊严都能踩在脚底的傻子,他会成为他们嘲笑取乐的对象,他的种种无厘头的行径会成为他们饭后的谈资,百口相传,江湖皆知。
殷傲遗的脑子有问题,殷傲遗是个傻…逼!
尤清洄沉着脸,“把他拉回房!”
几个下人上前死拉硬拽强行把殷傲遗拖了过来,经过尤清洄的时候,他忽然用力甩开下人的手,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尤清洄的双腿,口中大声的喊,“清洄,不要赶我走!我不走!求求你!清洄……”
任由他哭天抢地,尤清洄面色淡凝,“你先起来。”
“清洄不要赶我走!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起!看不见你我就像要死了一样!清洄,清洄,清洄……”
议论声渐大,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尤清洄脸色难看,“快点给我起来!”
“我不要!我一起来你就会不要我!”敖小群死死的抱着尤清洄的腿。
尤清洄咬牙,“没说不要你!快起来,再不放开就不要你了!”
腿上一轻,敖小群立马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满脸喜色,“真的吗?尤儿?”
尤清洄没理他,掉头就走。
敖小群连忙追上去,“尤儿尤儿,别走啊,不要丢下我……”
尤清洄猛的转头,“再跟上来试试!”
一见尤清洄生气了,敖小群不敢再跟,在原地绞着手指嗫嚅着不知在说什么。
眼前晃过的一抹血色引起了尤清洄的注意,他抓住殷傲遗的手拉到近前,就见他十根手指的指甲盖里大大小小的刺着许多木刺,有的刺深了,翻卷出皮肉,血也缓缓的渗了出来。原来敖小群压根不是取的什么轻巧的法子,只是一味用蛮力抠住大树,不让自己掉下去,因此手指上俱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都说十指连心,可见伤到指尖是多么的痛,而敖小群却像完全感知不到痛似的,竟还在他跟前撒泼打滚,更别说还从树上摔了下来。
“你不痛么?”尤清洄有些不可思议的问他,一抬头就见敖小群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不说话也不做些疯癫举动的时候,那张脸还是极具欺骗性的,特别是在他专注的看一人时,目光幽幽的网罩而下,仿佛要将你吸纳进他的眼眸深处,与他融为一体。
“殷傲遗!”尤清洄有些恼怒。
敖小群眨眨眼,慢慢的,脸竟然红了,害羞的低下头,“尤儿的手好舒服呀。”
尤清洄:“……”
敖小群小心的抬眼看了看尤清洄,有些希冀道:“尤儿能不能抱抱我?”
尤清洄:“……”
猛的甩开敖小群的手,“你自生自灭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敖小群失落的看着尤清洄的背影。
第二日尤清洄开门时,看到了蜷缩在他房门口的敖小群。
天气转凉,夜间的温度更是一天中最低的,敖小群裹着自己单薄的衣衫嘴唇泛白,即使闭着眼,也微微打着哆嗦,一副冷极了的样子。
尤清洄没有刻意探查过,不知道他是失去了内力,还是脑子坏了空有雄浑的内功却不知如何使用。
短暂的惊讶后,尤清洄的心情有些复杂。
许是听到动静,敖小群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微微睁开眼,待见到尤清洄后,残存的迷糊立时被清醒取代,敖小群一下子便跳了起来。
“尤儿尤儿,你醒啦?”虽然脸色不好,但生龙活虎的模样不见分毫病态。
尤清洄绕过他,向门外走去。
敖小群却不依不饶的追在他身后,“尤儿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尤清洄脚步不停。
“尤儿你有没有冻着?”
尤清洄脚步依旧不停。
“尤儿尤儿……”
忘记了世事纷愁,忘记了追名逐利,就这么无忧无虑全心全意的只围绕一个人转,说不准是福还是祸。
……
花母谷的坟有两座,一座孙思的,一座尤塑的。
顾松知静静的站在墓前,目光深长。尤塑伤害了清洄,他便可以说他有苦衷替他找各种理由开脱,到最后,师父仍是师父。而他们犯了错,却一下便被判了死刑,虽然没有撕心裂肺,但清洄却总是与他们保持着不冷不热的距离,也只是不冷不热。看得到希望,却永远徘徊在希望的边缘,看得见摸不着,这种惩罚,其绝望更让人痛苦。
现在,殷傲遗疯了,清洄本就很少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多半更是被分给了殷傲遗。
难道非要死了,才能在他的心上留下一点痕迹么?
“你在看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顾松知猛然惊醒,暗自心惊有人靠近他竟是没发现。
转头一看是敖小群,便释然了,这家伙虽然傻了,武功还是在的,与他只在伯仲之间。
就见敖小群缩着脖子好奇的盯着那两座坟左看右看,看了一阵,觉得无趣,又转而研究起顾松知,盯着仔细的瞧,“我好像见过你。”
顾松知额角一抽,却猛然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又勉强站直了,谁知眼前又一黑,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倒去……
见那人突然倒下了,敖小群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顾松知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对敖小群说别告诉尤清洄,终究抵挡不住一波一波强烈的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ZZ:宫主,请发表一下获奖感言。
宫主:……
PS:不知道明天的更新能不能如约而至,但愿能吧……
☆、六七章 寂寞余生(三)
尤清洄刚得到顾松知晕厥的消息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顾松知壮的跟头牛似的,怎么会昏过去?
在替顾松知诊脉的过程中,尤清洄的眉越蹙越紧,怎么回事,他没感觉错吧,脉搏孱弱,气海空虚,精气隐隐有枯竭之征,这分明是将死之人的脉象。
看着床上脸色苍白昏睡不自知的顾松知,尤清洄面色凝重,急召来下人,“快去把陆先生请来。”
陆先生闻讯急急赶来,诊完脉后,面露遗憾,摇了摇头。
原来还欲落不落的大石一下子压上了心间,又闷又痛。
尤清洄心知这多半是情况很糟糕的意思,不由哑声道:“还请陆先生直说。”
陆先生叹了口气,“阳脱阴竭,精血衰微,津液衰败,内力也在逐步流失,只怕,顾盟主活不了多久了。”
连退几步,尤清洄抚着额,平息着激荡的心气,若陆先生不说,多少还抱有一分希冀,然噩耗骤然得到承认,尤清洄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出声。明明应该是身体健硕他走到哪他便死皮赖脸跟到哪的混蛋,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恍惚感。
“具体的原因我也查不出,还要等顾盟主醒来细细询问。”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足够尤清洄静下心来想清楚一直逃避的问题——那些久远而发酵的感情,是否可以全部放下。
尤清洄发现,再见面后,他竟从没仔细看过那人,原来他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鼻梁挺拔,眉眼更加深刻成熟,原本带着些许锐气的棱角柔和在沉静的安眠里。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油灯渐渐掌了起来,而那个人依旧双眼紧闭,不知何时能醒来。
到了用餐时间,尤清洄没什么胃口,简单的吃了些,便又守在他的床前。
若是顾松知知晓尤清洄为他这般忧心,怕是要激动欣喜的跳起来了罢,还会像个小孩子似的黏上来索要拥抱亲吻。
可是,顾松知,你何时才能醒来?
这一夜,尤清洄趴在顾松知身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第二日挣扎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脸颊落下了连绵柔软的触感,他不由醒了,对上顾松知含笑的双眼。
尤清洄惊喜,“你醒了?”
顾松知眼里带着淡淡的心疼,“怎的睡在这里,仔细着凉。”
尤清洄摇摇头,看着顾松知精神似乎不错,欲言又止,最后默然不言。
顾松知勾起嘴角,笑容竟是无比灿烂,“你都知道了吧?”
尤清洄一时有些呆愣。
“我活不久了。”
怔愣后,便是惊怒、懊恼、挣扎、恍惚…哀痛等等,诸多情绪浮现在他眼中,尤清洄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半晌,才问出口,“怎么回事?”声音带着些沙哑,也不知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因着什么。
顾松知淡淡一笑,似是不甚在意的样子,“还记得我习的那揠苗助长的功法么?既然想短时间内取得高深功力,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昂贵的。”
答案呼之欲出,顾松知接着道:“对,是我的生命。我活不过三十岁。”顿了顿,他又道:“而我马上就要三十岁了。”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低诉给尤清洄听。
尤清洄怔怔的看着一脸淡然的顾松知,半晌,慢慢镇定下来,开口的话却说的有些艰难,“这与你,当年抛弃我是否有关系?”
静了良久,顾松知点头,“有。”
尤清洄笑了,几分不可置信,几分哀戚,“就因为这样你就抛下我?”
顾松知默然,“我没法照顾你。”
“那你又为什么跑回来了?!”尤清洄的情绪忽的有些激动,若是当初顾松知能够坚持下去,也许以后许许多多无法挽回的事都不会发生……
“我忍不住!你在我面前,我的目光怎么可能不放在你身上?可是我是个短命鬼,要我看你为我难过为我伤心也是我不能容忍的事,我若是能够长命百岁,又何苦逼着自己忍痛放手!”一面矛盾着不让心爱的人目送自己的死亡,一面矛盾着思念成灾,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循环,困在里面的人永远都走不出来。
尤清洄颓然的坐倒在靠椅上。
顾松知缓缓的平复自己的情绪,“清洄,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大哥不行,所以我成了唯一有能力替顾家延续香火的人?”
尤清洄微微点点头。
“但我一定没告诉你,我大哥他,是为了救我才废的。”
尤清洄震惊的看着他。
“对大哥,我心里一直很愧疚,能想到的补偿方法,大概就是留下顾家的子嗣,不要断了顾家的香火。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时间到了,娶个品性好的女子,生一窝孩子,全部过继给大哥……但我遇到了你,我一直很纠结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我得知自己性命堪忧,根本无法陪你到老。明明放你走才是最好的决定,可是我舍不得啊,我总想,再多一天,再多一天与你相处的时间,再多一点回忆……沈瑛的出现算是个契机,我会与她成亲,留下后代,而你应该去寻找更广阔的天空,寻找你真正的幸福。”话说多了有些喘,顾松知停下缓了缓,才继续道:“我已经拖的够久了,拖得越久,你只会越痛苦,而在这个世上,我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你痛苦。清洄,我希望永远开开心心的,我希望你永远记得,年少的轻狂,错都在我,而你,应当没有任何负担不背负任何愧疚的活下去。记得我是个混蛋,记得我是个不要你的混蛋,永远别来找我。”
尤清洄低垂下头,遮住了现下的表情。
“后来,你走了,我娶了沈瑛,我的心也空了。可是成婚几年,沈瑛一直无所出,但谁说有问题的一定是她……我当时便想,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后来我知道了,沈瑛一女子,生不出孩子,而我的宝贝清洄,竟然能够生孩子,可是我却为了一己私欲,放他走了,这大概才是造化最为弄人之处吧……咳咳咳。”话语被低咳了几声打断。
尤清洄伸手帮他轻轻拍了拍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