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见了这副情境,尤清洄不禁怀疑,尤塑是否一开始就在耍他?撇开进门的方式比较…别致,这里的环境,加上这位陆先生闲适的姿态,一点也不像是被囚禁的人,更别说什么随时快死之类的。
陆先生听到动静,抬起头来,面容清浚,声音低醇温和,“天竹先生来了。”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若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他如今的年纪显然不太符合,若是十多岁的少年也能称作神医的话,当然也不排除他只是看上去显得,特别年轻。
“天竹先生可不敢当,陆先生客气了。”尤塑道。
听他二人言谈之间,似乎也不那么熟悉。
陆先生没再客套,看向尤塑身后的尤清洄几人,“清洄也来了。”
话语中,显然是早就认识他的,且态度婉转柔和,尤清洄反倒不能继续追问,只道:“清洄特地来拜访陆先生,感谢陆先生两次救命之恩。”
陆先生摆摆手,“谈不上救命之恩,陆某只是举手之劳。”又看向顾松知,“这位是?”
尤清洄为两人做了介绍,还不忘怀里的尤小洛和小三儿。
“原来这位少侠便是如今的武林盟主,陆某久不闻江湖事,认知都落后了。”
“陆先生是得道高人,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哪能比得上。”尤清洄拍拍正好奇的瞪着陆先生的尤小洛,“小洛,叫陆叔叔。”
尤小洛乖乖道:“陆叔叔好。”
陆先生笑着上前摸摸尤小洛的头,“乖孩子,叔叔的年纪都能当你爷爷了。”
“陆先生看着年轻的很。”
几人寒暄几句,便也渐渐熟悉起来。
尤清洄不知道现下问这些是否合适,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陆先生一直隐居在这里吗?”
“是啊,很多年前就住在这里了。”
“那陆先生和…师父是如何认识的?”问完后又觉得不妥,“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
陆先生摇摇头,“没关系。可以说,因为一些变故吧。你师父于我其实也有救命之恩,我正好没地方去,便跟着他来了这里,一住,就是二十余年。”
尤清洄觉得奇怪,这么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应当很好才对,怎么觉得有些生疏呢?
陆先生心中了然,“觉得不解?其实我和你师父的关系比你看到的好的多,只是我们因为一些事有分歧,所以最近来往的不多,难免有些生分了。”
尤清洄好像能明白令他们有分歧的事是什么。
又说了一些,尤清洄从陆先生的话里得出的信息,无非就是陆先生,其实就是隐姓埋名居住他这里的一个医术了得的人,旁的,他不愿多说,尤清洄自然不好再问。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众人都不说话,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踌躇着要说什么,总之尤清洄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清洄。”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尤塑猛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缓过神,又回味了一下,尤塑恢复往日里熟稔的语气让尤清洄一阵惊定不疑,不知该应下还是不作理睬。
见尤清洄目露怀疑,全没了曾经全心全意的信赖,尤塑不由笑了,笑容里不掩凄怆意味,叹了口气,“清洄啊,师父也算是一手把你带大的吧,即使当初收养你时目的再不纯,养了这么多年,也养出感情来了。你与我那个糟心儿子相比,不知要乖巧多少倍,人又细心,生活起居都替师父想的很周到,师父心里怎么可能不动容?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师父只能尽自己所能维护你照顾你,但是……师父注定要对不起你啊……”尤塑眼中泛出点点泪光,语气也是往日惯常的慈爱,“师父知道你这些年过的苦,也多半是师父害的……师父不想牵累无辜的人,只是世间事哪能尽如人愿,总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逼迫着你去做一些违背初心的事。师父不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不要太恨我。”
尤塑这一番话说的很诚恳,尤清洄一时也感慨万分,和师父相处的种种争相浮现在眼前。他也知道师父其实并没有做绝,更不要说还救了他的小三儿,只是,过往的伤痛,哪能顷刻就烟消云散。
尤清洄正感伤着,忽听一声乱了分寸的叫声,“尤先生!”
目光不由转过去,却见一条深色的血迹顺着尤塑的嘴角缓缓流下,他却面容平静,但人仿佛体力不支似的往一边倒去,幸得陆先生及时扶住。
尤清洄愣神良久,才奔过去,蹲下身子,看着倒在陆先生怀里的尤塑,张了张嘴,出口的声音低哑无比,“师父……”
尤塑的脸上扬起一抹虚弱却真实的笑,“你还愿意喊我一声师父我就心满意足了。”
尤清洄脑中一团乱,不可能像从前那般对师父毫无芥蒂,但绝计也不希望师父便这样离开。微抖着手擦去尤塑嘴边的血迹,“师父,你没事的吧。”虽说着肯定的语句,但口气却充满着不确定。
尤塑粲然一笑,“傻徒弟。”
尤清洄恍若未闻,又抬头傻呆呆的问陆先生,“是吧,陆先生?”
陆先生收回搭在尤塑脉上的手,垂眸,轻轻摇了摇头。
尤清洄睁大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最后有些颓然的坐在了地上。
尤塑的眼神变得涣散,声音也有些失真,“清洄,我不能再让儿子伤心,也不想再伤害你,唯有自尽,才能跟他有个交待。到了下面,再跟他好好解释。你也要好好的……”声音突兀的停止,尤塑闭上双眼,眼角的泪与无力的手同时滑落。
陆先生也说,回天乏力。
让他又敬重又失望的师父便这样没了,自缢身亡。
尤清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陆先生见状,叹了口气,“清洄,这是你师父自己做的选择,你切莫太介怀。”
肩上握上一只有力的手,顾松知的声音响起,“别太难过。”
尤小洛扑过去抱紧尤清洄的脖子,“粮七还有小洛。”
压在心头的沉重褪去了一些,是啊,他还有他们。
“陆先生。”尤清洄突然叫道。
“嗯?”
顿了顿,“楚云……怎么样了?”
陆先生叹了口气,“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早就埋下隐患,又强行服用药性极烈的轩岐茸,早已是强弩之末,前一段时间便不行了,早早的去了。”
尤清洄怔然,半晌,叹息一口,说不上是快意或可惜,只是觉得有些感慨。
见尤清洄脸色不好,又带着两个孩子,陆先生便道:“清洄,你若是觉着身体不适,尤先生的……尸首便交由我来处理吧。”
两人相交数年,交给陆先生他自然放心,而且他确实觉得疲累,便没有推辞,“那就有劳陆先生了。”
“不用。”
视线转及顾松知怀里的小三儿,不免担忧,“陆先生,小三他,何时能醒来?”
“清洄且放心,不到天黑就能醒。”陆先生又接着道:“小三的性命尤先生已是给保住了,只是身子骨还偏弱,但这得慢慢养,急不得一时,日后每隔七天带他来我这儿看看即可。日后的禁地……不会有禁锢,与寻常地方无异,清洄大可放心过来。”
尤清洄闻言连连点头,迟疑了一下,又禁不住问:“陆先生不若与我们一同住?”
陆先生笑着摇了摇头,“有劳清洄的好意,但我已是习惯这里了,日后大家可以常常走动。”
尤清洄巡视了一遍屋子四周,微微蹙眉,“可是这里虽然环境还行,但到底拘束了视野,不够开阔。”
陆先生笑了,“傻孩子,我自然不会一直在这里,你以后要找我,去小竹屋就行,那儿视野总开阔了吧。”
尤清洄跟着不好意思的笑笑,“如此,我便不强求陆先生了。”
最后看了一眼尤塑的尸身,对于这个本该早已经在他生命中消失却又乍然回归但又突然离去的人,尤清洄内心杂乱,能做的只是起身朝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正如陆先生所说,小三儿不到天黑便醒了过来,睁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好奇的盯着尤清洄看。
尤清洄的眼神一下软了,抱起柔软热乎的小婴儿,语气里满是爱意,“小三儿,宝贝,认识我不?我是你爹爹啊。”
小三儿吮着手指仍旧看着尤清洄,片刻,拔出小胖手,鼓起嘴巴,“啵~”吐了个泡泡。
可爱的模样惹得尤清洄心中柔软更甚,“宝宝这么说就是认识爹爹了对不对?”
小三儿:“啵~”
尤清洄开心,“啊,爹爹还没给你取名字,叫你什么好呢?”
小三儿:“啵~”
尤清洄:“尤小水?尤三水?”
小三儿:“啵~”
尤清洄:“……”
盯着吐泡泡吐的不亦乐乎的小三儿使劲瞧,确定他吐泡泡不是在回应他,估计只是觉得好玩,不由有些泄气,蓦地,像想到什么,又眼前一亮,“这么爱吐泡泡,就叫你泡泡好不好?”
小三儿:“啵~”
尤清洄:“泡泡。”
小三儿:“啵~”
尤清洄:“泡泡!”
小三儿:“啵~”
尤清洄满意,“就叫泡泡吧。”
小三……泡泡:“啵~”
尤清洄正逗着泡泡,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短短的小人挤了进来,直奔尤清洄,口中还奶声奶气的喊着,“粮七,粮七……龚耶耶喊你吃饭嘞…”
“粮七一会儿就去。小洛快来看看弟弟,弟弟醒了。”
尤小洛咯噔咯噔跑上前,踮起脚尖,和尤清洄怀里的泡泡大眼瞪小眼,尤小洛感慨,“哇…弟弟好小喏。”
泡泡咧开小嘴,“啵~”
尤小洛弯了眼角,“也很可爱哦。”
泡泡咯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得两只眼都弯成了月牙儿。
看着兄弟俩友爱的互动,尤清洄只觉得心中溢满了幸福的泡沫。
“粮七,弟弟叫什么名字呀?”尤小洛仰头。
“泡泡。”尤清洄答。
“泡泡……”尤小洛跟着念了一遍,若有所思道:“叫尤小泡泡。”
尤清洄:“……不是哦,小洛,泡泡只是小名,大名粮七还没有想好。”
“奥”尤小洛煞有其事的点头,伸手戳戳泡泡软嘟嘟的脸蛋,惹得泡泡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
伴侣或许不靠谱,但孩子一定有爱。
入夜,尤清洄的床上又多了个小家伙。
尤小洛说要保护弟弟,便真的将泡泡护的滴水不漏。
两兄弟头靠着头,很快进…入梦乡。
尤清洄看着他们,眼神分外柔和,为了这一幕,付出再多的艰辛与苦痛都值得。
连番被信任的人欺骗,尤清洄其实很受打击,尽管有一些被迫或不得已的原因。
白天被别的事占据头脑,没来得及多想,夜深人静时,所有的事便浮上心头。
可以说,从再见尤塑开始,他说的每句话,尤清洄在心中都是存疑的,然而这种疑惑在尤塑自我了结生命时,画上了句号。
次日,尤清洄本准备去禁地看看师父的后事安排的如何,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陆先生竟然亲临拜访。
陆先生缚着手临风而立,活脱脱一个隐世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怎好劳烦陆先生亲自上门,清洄正想去拜访。”
“清洄不必客气。”陆先生笑了笑,温润俊雅,“我此番前来是想与你说一件事。昨夜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于你。”
见陆先生面容肃穆起来,尤清洄隐隐觉得不安,“是…何事?陆先生但说无妨。”
陆先生叹了口气,朝身后某个方向喊了一声,“出来吧!
尤清洄不解的望着陆先生空空如也毫无动静的身后。
陆先生动身走到一颗大树后,似乎拉住了什么,使劲往外拽,尤清洄看到了一只手,远远望不真切。直到一个人全部显露,尤清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ZZ1号:是谁?!
ZZ2号:你们猜。
☆、六五章 寂寞余生
即使他衣衫破烂,即使他披头散发,即使他满脸脏污,即使他神情畏惧,尤清洄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呼吸已经停止尸体却不翼而飞的殷傲遗!难道他也是……
幸好是大白天,要不就是活见鬼。
见尤清洄神色,陆先生便知他只怕已是猜到了一些,“殷宫主……也是你师父救的。”
殷傲遗脸上抹着灰,眼神游移,躲躲闪闪着瞥了一眼尤清洄又飞快的转开。
尤清洄皱眉,“他怎么了?”
“呼吸停了太久,救回来便痴了,疯疯傻傻的,谁也不认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除了……”陆先生没说下去。
尤清洄渐渐缓过神,心中百般滋味复杂难忍。他死了,再多的仇再多的恨也无法追究,这个人给他的痛给他的伤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而他对这个人残存的眷恋也会渐渐消逝。往后,他只是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抹痕迹,回忆起时,也能心绪平静。但是突然的,这个人又活了,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清洄,我本不欲带他见你,但他虽成了这副样子,在睡梦中却总是嘀咕你的名字,可见你在他心底到达了怎样的深度。怎么说也是一位杰出才俊,落得这般下场,瞧着也怪可怜。你与他的羁绊我略微知晓一些,我知道你还在介怀,但他毕竟也是你孩子的父亲,他如今神智不清,你愿意亲近他一些,想必他也是开心的……”
“陆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原谅他?”尤清洄淡淡。
“清洄,不论是佛家,还是道教,都讲究心如止水,心境开阔,得饶人处且饶人。并不是说要纵容犯错,而是宽恕已经知错的人。而且,若是一直执着于某些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情,痛苦的只会是你自己。”陆先生顿了顿,紧接着道:“不管是对你师父,还是对殷宫主。”
尤清洄微微茫然,“过去恩怨一笔勾销,说的轻巧,做起来却难的很。这样淡泊的心态不是谁都能有的,原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那便尝试一下吧。清洄你要知道,这不是软弱,而是豁达。”
尤清洄闭了闭眼,“陆先生,我并不是吃不得苦,也不是要斤斤计较,但我没有资格去代替别的生命来原谅一些使它消逝的人。”
“清洄说的可是你干娘?”陆先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