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琰也没有给她们改名,还是由着她们叫了本名。
阿肖与阿汤张罗着热水,又翻找寝衣。郑琰趁她们一个不注意,蹬蹬蹬地就跑下了楼去。慌得楼上楼下的手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尾随的尾随、阻拦的阻拦,郑琰一扬眉头,对着跪下的阿月道:“你告诉我,还是我自己去看?”
阿月无奈地道:“七娘,是夫人不让告诉你。”
郑琰腿脚倒灵便,绕过了阿月又往外头奔,急得阿庆在后面追着:“七娘跑慢些,天快黑了,不要跌跤。”跌坏了谁也赔不起。
郑琰对于自己现在的状态是相当不满的,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要是今天这嚣闹是一场动乱的开端,自己还被困在院子里,连钻狗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不过,看阿月的样子,情况没那么糟糕就是了。
拍拍裙子:“那你们倒是让我过去啊。”
阿月非常无奈,只好凑上来小声报告:“是相公(对宰相的尊称哈,既是宰‘相’又是‘公’爵的意思,相是实指,公却是尊称)对大郎动了家法。”
郑家的家法还是郑靖业自己定的,历史不超过二十年,当时郑琇要娶妻了,对方还是一郡的望族,自家没有个家法也不像话,才由郑靖业草拟公布。不但是郑家,任何一家的家法包括的范围都是极广的,从生产到生活到财产分割等等等等。阿月说的动家法,则是比较常用的一种:揍!
郑琰就纳了闷了:“大兄素日极好的一个人,会犯什么错,值得闹得这样凶?”
郑琇应该算是全家最规矩的一个人了,儿子都十多岁了,郑靖业有所不满,也不应该闹得这样大的动静,让他脸上无光吧?
既然杜氏知道了,郑琇就不会吃大亏,到底是亲哥哥,郑琰还是放心不下。一转身,从门缝儿里溜了出去。侍女们无奈,只得打起灯笼一路护送。郑琰先到杜氏正房,发现人不在。一问,知道人已经去了书房。
郑琰扑到书房的时候,发现郑琦、郑琛、郑琬乃至郑瑞都在,侄子们除了太小的,也都来了,一溜儿地跪了满地。郑琇正被按倒了打,杜氏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方氏妯娌三个此时顾不得避讳,急得围着杜氏团团转。郑靖业的脸色在烛火摇曳中变幻不定。
郑琇像块死猪肉,趴在一张长凳子上,一声不吭地由着毛竹板子打到身上。
这会儿最可怜的是打人的两个仆役,打两下看一下郑靖业、再看一下杜氏、又看一看郑琇。他们实在是不想打郑琇啊!相公的命令又不能不听,愁死人了。
郑靖业不能真把儿子打死了,见儿子不松口,铁青着脸问:“你知道错了么?”
仆役刷地住了手,郑琇答话非常吃力:“阿爹,袁守诚不是恶人,何必赶尽杀绝?”
郑琰在宫里听过这袁守诚的名头,老皇帝跟苗贵妃公然打情骂俏的时候还拿这人作过例子,号称自己年轻的时候比这位袁公子还受欢迎。
郑靖业怒极反笑,对杜氏道:“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看看不能再打了,一声怒喝,“还不都回房睡了去!”
郑琰听到这里就退了出去,眨眨眼,盯着郑德安,寻思着明天可以问问他。郑德安是郑琦的儿子,不像德兴等要为父亲隐瞒,郑琰与郑琇都是他的长辈,一个长辈问另一个长辈的事情,他是要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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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郑琰听了郑德安的回答,顿时头大如斗。
郑德安果然拗不过这个小姑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昨天他大伯被打的原因。
郑琇这个人呢,是郑靖业还在微末之时生的儿子,同甘共苦过来的,又是嫡长承嗣之子,自然重视他的教育。也不知是怎么的,郑琇居然成了一个非常正直的人。
昨天,他去上班,等宫里散了朝,一则小道消息长了腿似地跑了出来:郑靖业指使人诬陷袁守诚,接着又扯出了袁曼道。
谁都不是傻子,被袁守诚打的那个纨绔,当天晚上就挂了,第二天,就有了弹章上来。一是弹袁曼道纵子行凶,二是请求逮捕处罚袁守诚。
头天晚上死的,你第二天早朝上连弹表都写好递上了,你这消息也太灵了一点儿吧?
接着,没到下午,又有小道消息来了。昨天宵禁之前,有人看到郑相门下走狗某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派人到了“受害者”纨绔的家里。今天郑相门下另一奸党御史就上表弹劾。袁曼道在保傅含章,还要揭露郑靖业对傅含章的无故打击。郑靖业十分想夺了傅含章的兵权,改由靠近他的于元济顶替。
这里面的猫腻外人看不出来,京官里就很有几个能看出门道来的。
四下一八卦,听得郑琇如坐针毡,还要强辩:“家父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难道家父还能支使得动袁守诚去打人?”这种苍白的解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当然知道他爹有一干打手小弟,这御史与金吾卫也是常常出入他们家的,昨天下班以后还来家里报到免费加班。
在外面要维护父亲的权威,回到家里,身为人子、身为一个孝顺的好孩子,郑琇觉得自己有义务“谏”一下父亲。回来吃过饭,郑靖业抽出时间来招来儿孙关心学习生活。正常程序走完,郑琇留了下来。
话刚说完,郑靖业已经怒气冲天了。外面人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自己的儿子居然也跟老子不一条心了?耐着性子稍微解释了一下,什么傅含章这样的,他爹爷爷一直领着耀武军、他爸爸领着耀武军、他还领着耀武军,是非常不利于构建河蟹社会的。
郑琇红着脖子问了一句:“不是为了于元济?”
郑靖业头一次对长子生出失望之情来:居然这样幼稚!扳倒了就要打。
郑琦等人本就没有走远,里面的父子对话又比较火爆,他们想装听不到都不行。后来又开了门要打,他们就更知道事情不好了。
然后就是闹得全家都知道了。
郑琰:……原本还只是怀疑她爹有不法行为,现在看来,她爹真是不好相与。贪污受贿,能做假账,能把东西不声不响地退回去,白白死了一个人,你能把他摇活了么?
她那个大哥她是知道的,不说是个呆子吧,心里的道儿是划得实实在在的,他能“谏”这事儿就不小,至少,在外面的风评肯定不好。
郑德安看郑琰不说话了,吐吐舌头,一滑步子,跑了。
郑琰已经忘了他了,只是一个劲地想:亲爹哎,这可真是一桩麻烦事啊。
此时,郑靖业拆开一封信,表情能当冰库使。信是顾益纯写的,说是与季繁一路,他得侍奉老师一道,而老师不愿意住到郑家,言下之意,不能到郑家来住了。
称奸自有因
郑靖业在私人问题上憋了一肚子的气,还有种狗咬王八无处下口的感觉,在朝堂上就不一样了,他把私事上的火气全撒到公事上来了。在这里要鄙视一下这种公私不分的行为。
首先,他老人家把袁守诚的荫职给抹了下来。由于袁守诚的爹是三品高官,作为儿子,袁守诚有一个不低的荫职,位正七品,已经是非常不错了。他年轻又有才华,样貌还不错,晋升指日可待,称得上是前途无量。然而小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袁守诚被抽,袁曼道被勒令回家反省教导儿子去。
接着,由于死硬为傅含章鸣不平的袁曼道着了郑靖业的道儿,敢为傅含章说话的就不多了——不爱惜自己,还爱惜子孙的前途呢。以郑靖业的脾气,谁跟他作对,绝不是抽一巴掌就完事儿的。像这袁曼道,辛苦一辈子,就得这一个儿子,前途还叫毁了,由此可见郑靖业心地之狠了。
傅含章的罪名也很明确,就是不仁,还有冒功。说起来这件事情不是他惹的,是他的手下。今年胡人犯边,作为一个资深将领,没说的,领了皇帝给的工资,带着人抄家伙就上了。一开始是受了一点挫折,所以全军上下火气很大,手下有脾气暴躁的,砍得太顺手了,不小心把平民给砍了。砍到一半儿才发现,呀!砍错了。
错有错着,为防有人跑出去报信儿,干脆把全村人都砍完了,脑袋拿回去请功了。
其实这是应有之义,边关常有的事情。出兵打仗跟游戏打怪似的,得打够了足够数量和等级的怪才能得到足够的经验升级,游戏里经常会有抢怪的事情发生,而在现实中呢,不同的部队会争功,同一支部队也会四处找敌人来砍。一旦发现人头数不够足够的军功,就会有人动起歪脑筋来。好一点的,拿敌国平民充数,傅含章默许了这样的做法,郑靖业扶持的那个于元济也是这样干的。人品没有下限的,就砍边境上的本国居民充数。
千不该、万不该,傅含章手下一校尉,带着弟兄砍人的时候,经过了一个……杂居村落。
后面的事情,不知怎么的,朝廷就知道了。
郑靖业当机立断,要借此机会干掉傅含章。傅含章真的很冤,他家数代掌兵,常往边境上跑,对胡人是恨之入骨。这年头根本不用养匪自重,不养,他们都很凶残。傅家的心愿一直就是:让胡人老实一点吧,维持在一个限度里,现在他们的行为已经超过警戒线了。
傅含章一直就不反对屠对方的居民,谁知道这一回手下人杀红眼了呢?而远在近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还是自己经营了几辈子的地盘上,发生的事情居然让郑靖业给知道了,可见这货的祸心包藏了多久了!
但是朝野上下是同情他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至少这一回胡人犯边是他打退的不是?还有,傅含章家族数代为将,姻亲关系也是遍布了朝廷上下,总要为亲戚说一点好话,说实话,傅含章也不容易啊!
在皇帝那里没通过。
好在皇帝顾念着傅含章的旧日功劳,只降了他三级,调到京里来,让于元济去接手防务。于元济也算是有本事的人,吃亏在出身低,在这个讲究家族历史的社会里,再有本事,也是给人打工的料。而他遇到了郑靖业,一路被这位老先生护着扶摇直上,也与郑靖业关系匪浅。
本朝天子登基以来,开疆拓土又发展生产,也算是一个好皇帝。人在高位,能力也不错,又有了功绩的时候,态度就会强硬,权利欲也会膨胀,尤其当你是一个终身制的国家元首的时候。
几百年来,明面上看皇帝是天下的主人,实际上,世家大族才把持着整个国家的政局。他们生命力顽强、势力庞大、以各种姻亲师生关系结成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密密地笼罩着全国上下。
皇帝当然不乐意!他不介意他的国家有底蕴,有许多历史悠久的家族来做他的点缀,但是让皇室都觉得自卑就不好了。皇帝登基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次年改元,挽袖子干活了。
他老人家先是励精图治,然后借口政务繁忙,一口气把宰相的名额从一个提升到了五个——分权。当然,这里面有一个是宰相里的头儿,名义上总揽所有事务,其他的四个只是帮手,咳咳,也分管一些事情。
他尽力提拔寒门出身的官吏,最突出的代表就是前任的首相魏静渊,以及现任首相郑靖业。而后就是玩起制衡之术,打击世家。世家在今朝前二十年,五品以上的中高级官员中占了四分之三以上,二十年之后,已经被砍到了只剩二分之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目前,寒门出身的郑靖业还在致力于这一项工作,如今已经是他改元后的第三十二个年头了。
好了,可以慢慢放心了,皇帝老了,往往会耽于享乐。不是不爱权,与此相反,没了青春没了勇力连生命都耗得差不多了,更想抓住手中仅有的东西权力,但是他又会觉得:掌握国家几十年了,已经十拿九稳了,朝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以玩了。
这样的皇帝最惹不起,要么是沉沦到死,要么一被抽醒就会跳起来砍人。
郑靖业拿到了傅含章的把柄,皇帝很开心,挥笔就批了,不管底下怎么劝谏,怎么不想执行命令。再查于元济祖宗八代,得知他只是普通民众出身,又有军功,叫来一看,是个沉稳的中年人。就他了。
从官场到军队,都是世家把持着,只有靠“人看人”式地发掘。皇帝看于某人本事不错,又是郑靖业荐的,同意得很痛快。
而朝中看了这个势头,纷纷讨论:郑靖业家伙太奸诈了,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蒙蔽圣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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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靖业在讨论声中冷脸走过,回到家里头疼怎么教导长子。
郑琇挨了一顿打,他爹还在一意孤行,他非常地不开心。由于负伤,只能在家里养病,还不知道他爹在朝上办的“好事”,趴在床上唉声叹气。
郑琰刚进他的房门就听到内室床上传来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想是郑琇趴得不塌实。
大嫂方氏与三个侄儿都在屋里伺候,见郑琰来了,方氏亲自迎了出来,眼睛红红地道:“七娘来看郎君么?”
郑琰点点头,她老人家是空手来的:“大哥怎么样了?”
“上了药,他们也没敢狠打。就是心里不痛快。”当然啦,很丢脸很伤心哒。
方氏想说什么,又住了嘴。德兴几个这两天停了课,专心侍疾。
看到妹妹来了,郑琇露出一丝苦笑:“我鲁莽了,倒叫你们担心。”
郑琰道:“知道我们担心就不要鲁莽啊,我从阿娘那里来的,听说她看完你以后回去的?”
“阿娘生气了。”
“就是啊。”郑琰坐在一旁晃着脚。
郑琇撑起了身体,有点儿激动,也觉得需要教育一下小妹妹,让她明白一点是非、知道一点自家的处境才好:“如今阿爹四下树敌……”还说,“阿爹大才,可担天下任。只是这手段……”
郑琰这才知道,说她爹奸,很大一部分原因乃是他有点儿“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味。管你什么出身、管你好人坏人,谁挡路了砍谁——除非你肯跟我混。不但如此,还招俫自己的手下,结党营私,还十分功利——没有几分本事、不能为他带来利益的,他老人家是不要的。凡是跟着他混的,总要提携。要提携人,就要把前面挡道的连带给砍了。
这个时代的形势就是这样,各种大大小小的世家把持着从上到下大部分的好官职,要扩展自己的势力,就要干掉这些人。
皇帝还以为这货是个反拼爹拼祖宗的斗士非常好用,还在努力提拔配合,郑靖业想的却是实现自身价值——我要干出一番事业来。出身不够“高贵”,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