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父……”酒徒迟疑道。
“没找到。”谢九耸肩道,“估计是找不到了,我准备回长安去,尽我所能帮她治病罢了。”
“……我跟你一起走。”酒徒道。
“跟我一起?你傻了么?你直接去找你旧部,肯定妥妥地送你回长安。跟我一起,肯定会很辛苦。”谢九道。
“我还瞎着,怎么好见他们。”酒徒强调着,“还不如回长安去,找到名医的可能性还大些。”
“……我其实知道一个可能可以治好你的方法。”谢九低声道,“只不过这个方法太过麻烦,我一个月前才凑好药材,直到现在才下决心试试……要动刀子,会很疼,你受得住吗?可能还会失败……如果失败了,就连我师父也没可能治好你了。”
“我信你。”酒徒微笑道,“况且,我当年瞎眼的痛都受过了,重见光明的痛对我来说,岂不是快乐么?”
“抱歉……”谢九低哑地道了一声,清冽的嗓音竟然有一点破碎的喑哑。
“怎么会啊,找不到医圣又不是你的错。”酒徒连忙道,“倒是你……我只怕你给我治病会耽误回去看你未婚妻子。”
“不妨事,很快的。一个晚上就好,之后三个月坚持服药便是了。”谢九笑道,“我原想的,就是给你治完了把药留下再走。如今你愿意与我一道上路也好,若有意外病变,我还可以看顾到,平日也可以帮你上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只先给你处理一只眼睛,万一没治好,以后若是遇上我师父,你也还有一只眼可以复明。”
“啊,一只眼就够用了!那便说定了?你可不要抛下我这个瞎子跑了。”
“蠢驴,瞎担心什么?!快烧火去!我要给你煮麻沸药呢。”
拾壹
秋风未了春风逝,老去万缘轻。
长安古道上,年前新皇登基时刚刚栽种的嫩柳早在东风乍起的时候就抽出了新芽,到如今,已有一番初夏时节的蓬勃气象。
季节的轮换是多么快啊。既多情,又无情。
旅人牵着瘦马,轻抚那嫩绿的柳芽,心想,终有日,这夏天的朝气和挺拔,也会化作枯藤老叶,落入污泥,遭人轻贱吧。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唉!”
沙哑的歌声打断了旅人的神思。瘦马上驮着的醉鬼一边唱起歌,一边晃着身子,好像随时都可能栽下来。
旅人被那基本不在调上的歌声吓了一条,皱眉,无奈叹道:“岳晖,楚歌不是这般唱法……”
然而那酒徒却唱得兴起,根本停不住,接着唱道: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唉!”
“你怎么说不听呢!难听死了,别扯着嗓子唱这种曲子啊……”旅人翻了个白眼,转过身扶了扶马背上的药箱,“到前面停一下,该换药了。”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哼!”
酒徒喝了口酒,断断续续地唱着,边唱还边冲他的旅伴冷哼一声,表示不满。
“……”谢九无奈地解释道,“不是我错,真是我老父亲催我带着她回国成亲……这也算是两国通婚,促进平稳安定不是吗?分别在即,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吗?”
酒徒磨了磨牙,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又幽怨地悲唱道: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唉!唉!唉!”
谢九被他“唉唉唉”地惹怒了,抛下一句“岳大傻你有完没完?!”,狠狠地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便“得儿得儿”地小跑起来,害得酒徒连忙住了声,手忙脚乱地抱住马脖子,“吁吁吁”地好容易才让马儿安静下来。
“作孽呀!眼看长安就近在这里,若我摔断脖子,岂不是可惜之至,倒霉到家?”酒徒夸张地捶胸道。
回家了,开心吧?” 谢九勉强一笑,牵住马缰。
“……说不出来。”酒徒微笑着,仰起头。他蒙着纱布的眼,仿佛在眺望着长安的方向,“我当年,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高中,在这里从军,也是在这里遇见他,拉他与我一起到西北去……”
“你大约,十分恨他吧……”谢九淡淡地问道。
“怎么说呢——其实,当年我的牢狱之灾是我自己造的。不愿遵循上意求和的是我,几次借口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而抗命的也是我,得罪了刚刚登基势要稳固军政的皇帝,哪有完璧的道理?当年……落井下石的人很多,背叛我的也不只有他一个。可我那样深恨的,独独他一人罢了。”酒徒苦笑着啜了一口酒,“我多看重一人,遭那人背叛的时候便会多恨他。嗯,这对他来说,也不公平……他又不知道我对他是那般的爱重。”
“即便知道,他怕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吧。我还是不要一厢情愿、自欺欺人比较好。”酒徒叹息,“对了,你既清楚我昔日旧部的下落,可知一个叫做解长安的人么?他现在混得如何了?在何处任职?是几品将军?他就是我那个……那个谁——这万一进了长安撞见,也好有个心里准备不是。”
“什么准备?报仇?拼着丢官下狱去杀人?”谢九道。
“咳……”酒徒干咳一声道,“露馅了大不了跑到南楚去避避……”
“……哼,那你倒不必担心了。”谢九道,“我从未听说你们大秦有什么姓解的大将。杀便杀了,谁干跟您岳将军计较?”
“诶?以他的才华,不当被埋没啊……”酒徒疑惑地说道。
谢九用鼻子哼哼道:“你还替他惋惜是怎么的?”
“咳,你都要成家的人了,还吃我的干醋?”酒徒揶揄道。
“屁!哪个吃你干醋?你也好意思!”谢九啐了一声,把他拽下马,“停了,我给你换药!把眼睛闭好了,万一被阳光刺伤,治好也白费了!”
“喏!嘿嘿,谢神医手段高明,小的可信您了!”酒徒谄媚地说道。
“你够了……”
谢九无奈地给他换好敷眼的药,扶他上马,看了看已经能够看到的巍峨城楼,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数“一、二、三”,这才开口道:
“前面有条岔路,你知道走哪条么?”
他看着笔直的古道,淡淡地说着。
“岔路?”酒徒纳罕,“我记得以前没有啊……莫非是新建的?我不晓得呢。”
“那我先去探探,你在后面骑慢点儿,别晃悠下来。”
谢九说罢,不待酒徒反应,便飞快地把缰绳往他手里一送,自己甩开大步往前走去。
酒徒摸不着头脑地纳闷道:“一起去不成吗?虽然本将军马术了得,但万一栽下来多丢人啊……长安发小多,这要是被看见了……”
脚步声渐远渐无,根本没人搭理他。
酒徒没趣儿地趴在马上,摇摇欲坠,断续地哼着歌,愣是把那南国的小曲儿,唱出了西风似的调。
歌声随着道旁的离离青草,渐渐地近了长亭,又渐渐地远了。
一曲歌毕,不知有多少路过的商旅嘘了又嘘,然而车马辚辚、人声混杂中,他却没有等到他最熟悉的足音。
“老谢?谢大善人?”酒徒高声呼唤。手中的缰绳,却渐渐的松了。
“走了?”他喃喃着,不可置信。
黑色的瘦马踢了踢蹄子,散漫地停在路旁,低下头来吃草。
酒徒艰难地从马背上爬起来,想要敲打两下他的马儿,让它去追谢九。
然而,一块布巾从他眼前滑落,只那一抬头间,他便看见了他久违的光明、久违的故乡。
“长……安?”
酒徒摇了摇空荡荡的酒袋,醉眼睁了又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巍峨的城阙——他的右眼确实看见了,看见了大秦的国都,看见了他的家乡,看见了阴阴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霭,也看见了那似乎完全没有变化的、笔直而宽敞的古道……
酒徒脸色僵硬,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用力的眨了一下。
“你又骗我……这么着急走,赶着成亲么?”
他冷冷地笑起来,双腿猛地一夹马肚,双手缰绳一紧,便逼得那贪吃的马儿长鸣一声,一跃而如风驰,眨眼间,便将满途商旅抛在身后。
拾贰
烟尘一路,商旅无数。
长安首天下之都,雍容繁华、往来熙攘。
人山人海间,如何寻得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影?
就连他的足音,酒徒都在一片嘈杂中听不到了。
酒徒冷着脸扫过人群,横马立在灞桥边,而他自己,则稳稳地站在马鞍之上,一点都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居高临下地看着官道上每一个准备过桥进长安的行人。同理,若是有那可疑的人半途停下或者绕道别处,他也能看得分明。
一道青影几乎是瞬间就被他纳入眼底。
孤身一人,瘦削、劲挺,穿着最最普通的落着风尘的青衫,面容五官隐在笠帽的黑纱后面。
酒徒将马系在桥畔,从过路的一个佩剑书生的剑鞘里抽出一把长剑,笔直地向那青衣笠帽的人走去。
“喂……喂,那、那是我的剑……”书生不满地说道,却在酒徒身上杀意暴涨的一刻弱了声音。
“何事?”冷冷的声音从笠纱之后传来。
是没有听过的声音。酒徒想。
“你从哪儿来?”酒徒嘴角上挑,长剑无礼地抵在那人的咽喉。
“东南。长阳郡。”
“长阳?”酒徒哈哈笑道,“无论是长阳还是长安,此时气候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戴这种遮风沙的帽子?我看你是从西北来吧?”
“那又如何?我为何要告诉你?”旅人退后一步,缓声道,“请让开。此乃天子脚下。”
“你的马呢?”酒徒无动于衷地问道,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掌心的红痕,“缰绳印子还在呢,你的马在何处?”
“你要做甚么?”旅人不耐道,“我不认得你,你我无怨无仇,挡甚么道。”
“无怨无仇?”酒徒嘲讽地笑了,笑得畅快,刚刚复明的眸子爆出亮得吓人的光,“我真想不到这句话你能说出口。”
说罢,剑尖便往上一挑,将那人的笠帽挑飞,逼他露出那一张被散发半当的俊逸儒雅的脸来。
“长安。”
“好久、好久不见呐!”酒徒重又把剑比在那人的咽喉,嘴角带笑。然而那笑,那笑中的酒意,仿佛比大漠的秋风还要萧索。
旅人振了振青衫,微笑着唤道:“子阳,好久不见。”
那声音一下就变了,变得极温柔,仿佛寒冰眨眼间就融成了春水 一样。还带着京腔。
“这么多年,你没平步青云?出将入相?”酒徒问道,若不去看他手中的剑,只怕要以为他是与朋友叙旧。
“我辞官了。”旅人道,“这些年,倒是看了不少山水。江南、川蜀我都去了,最后又去阳关追忆了一下往昔,感慨良多。”
“若是你的心跳跟你的语言一般平静,我或许就信了。”酒徒撤开剑,猛的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脖子,感受着掌心中那跳得极快而惶然的脉动,“再换个声音来听听?或者干脆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好好泡个澡,洗掉这一身草药味儿,再领个久病的媳妇儿过来会会朋友?啊?谢大善人?”
“岳晖……”旅人难过地咳了起来,嘴角却奇异地扯出一个笑,“你要杀我?”
酒徒被这听了五年的清冽声音唤得心痛,正要说什么,却有一阵微风吹来,撩开了挡住了旅人半边俊颜的额发。
额发下,不是清撤犀利的眼,而是一块散发着草药味道的厚重纱布。
“欠你的,我自认能还的都还了。岳晖。”旅人,解长安,谢九,如是说,“若说我还欠你甚么,便是这剩下的一只眼。你要想要,便拿去。不过,我的命却不想给你。”
拾叁
谢九直视着酒徒,脊梁挺得笔直。
“要么?”他说,“如果你要,我就挖下来给你。可惜……还是能还,换是换不成了。”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抚了抚眼上的纱布,自嘲地笑了一声。
酒徒扣住他咽喉的手指缓缓收紧,眼中痛苦之色几欲沸腾。
“你以为,你只欠我吗?那么多兄弟、那么多人,那么多条生命——你怎么还得起!”
谢九冷笑道:“我又没指控他们谋反,我从头到尾只陷害了你一个人。是你们的皇帝要他们死。到头来,你却要迁怒于我吗?”
“‘你们’的皇帝?你确实是南楚人?”酒徒闭目,沉痛地问道。
“怎么,我是谢九的时候,你为我是南楚人,怕我不习惯大漠的生活,还处处关怀;我是解长安的时候,你便这般痛恨我楚国人的身份?”
“这么说……你,你原本就是楚国的细作?你与我……”酒徒从牙缝中挤道。
“……我原本,只是冒名替人科考混入大秦官场,跟你相识,全是偶然。你那时候算甚?不过一个还不算太没脸的纨绔。接近你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