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然稳泰,享受这无比盛大的恩宠,那一瞬的心潮澎湃,不知道可否称其为沉沦。
自此刻起,我回到了命轮的轨迹之上,李夫人昙花一现的盛极,浓墨重彩地登上历史画卷。
在浩淼的史书中,我终究是没能留下名字,千古流传的,不过是李夫人名号下,令人遐迩的轶事美谈,代表了高墙宫苑中,天子紧余的半点温存。
大汉未央,猗兰华殿,红绡帐暖。
刘彻揽住我的腰身,靠在温软的睡榻上,手执金樽,连尽了三杯美酒,又垂下头来,将满口的酒香印在我的额头与樱唇上。
外间是群芳奏乐,丝竹悠悠,帷幔之前,便是美姬作舞,红衫绿袖,奢靡悱恻。
“美酒美人,实乃天子之乐。”他有些微醉,从那眸子深处,我能看到,他应是满意的。
“有句话说的极妙,”我勾住他的脖子,拈过他手中的金杯,放在唇边浅尝,“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间一场醉。”
“朕此刻,只想醉在你的怀中。”他吐着淡淡的酒香,握住我的手贴到胸口。
我轻笑一声,顺势倒在他怀中,他迟疑了片刻,热切地含住我的双唇,辗转吮吸,在这极乐欢愉的气氛中,我毫不避忌地同他亲热,曲意承欢。
那些从来不属于我的放纵,似洪口决堤,一泻千里。
那一夜猗兰殿灯火通明,彻夜不息,我在温柔富贵乡中,烂醉如泥。
自我的病愈回宫,刘彻开始了真正的专宠专房,就连椒房殿也再不留宿,夜夜笙歌。
后来人们遂道,未央宫,长乐殿,不及猗兰半日欢。
刘彻履行宫外所允诺,为霍嬗加封进爵,承袭冠军侯爵位,而我的嬗儿便养于刘子虞名下。
他亦不会知晓,霍嬗便是他的亲生骨肉,流淌着他们刘氏血脉。
他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挽回我的心意,不如说是填补他内心的歉疚。
每每深夜不能入睡,我便睁大了双眼,黑暗中总是有婴孩啼哭的声响传来。
如今我唯一愧疚的,便是作为母亲,我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孩子,原谅母亲的无能,不入宫门,为你此生万幸之事。
刘彻从未像此时一般,对我万事顺意,就连从前那些冷漠与争执都消失不见。
我们之间究竟是离得更近,还是越走越远。
白日里猗兰殿众星拱月,夜间设宴言欢。
可我仍会在宫深灯寂时,感到更加无力的苍白。
李延年在册封夫人大典之后,不止一次地登门拜贺。
我这一年多来的境况,李延年虽不知了解多少,但他应是明白,梁公子离宫,我亦闭门谢客,心思缜密如他,必是窥去端倪。
而他也极是聪明的,见我只问病情,不提恩宠,这般通透解意之人,难怪得天子宠信。
他言语间虽只字不提,却句句提醒,莫要忘了李家,没有外戚的妃嫔,下场皆是凄凉无限。
而他带来的唯一见礼,是一株养在红土中的白牡丹。
冬日牡丹花开,实乃异事,况且是牡丹中的珍品,玉麒麟。
李延年微微笑着道,“花气养人,也唯有牡丹,才能配的上夫人芳华。”
“大哥有心了。”我命人接过,摆在后厅。
“你二哥也时常念着你。”他挥摆坐下。
“二哥可是忙于朝政?小妹病中不知外事。”我仔细回忆,李广利此时并未掌握兵权,也未被委以重任,不上前线,只担任轻职,军事力量仍集中在卫霍手中。
“陛下是百年难得的宏才大略,匈奴未定,大汉必会继续征缴。”
“你是想问,即将到来的漠北大战,陛下是如何盘算,而李广利可否顺东风,承圣意,遂而建功立业,步步高升?”我低声,略带挑衅道。
他一窒,转而妖娆婉转道,“大哥早已明白,小妹头脑胜过二弟百倍。”
我摆摆手,示意他停下,“漠北一战,关乎汉匈命运,几十年功业,或成或败,均在此战。”
我见他仔细聆听,便接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我二哥强求,随军出征,跟在卫霍李广麾下,也必然毫无用武之处,不过混些功绩,若是胜了,他也只是沾了将军的光,若是败了,便是难逃罪责。他绝不可参与,至少如今不是合适的契机。”
他蹙眉良久,终是摇摇头,“大哥受教了。”
我不置可否,又将目光投向那株玉牡丹。
李延年逗留片刻,我也无心与他亲近,便早早告退,临走时,又将那株牡丹带走。
我终是点头认可,他此举锋芒毕露,以牡丹做比,不免太过骄纵,引人是非而已。
虽是入春,可寒意未减,我底子孱弱,极是畏寒,中衣外面,套了两层薄棉絮锦,外观上并不影响,加之曲裾深衣的款式,本就是庄重厚实。
这一日刘彻早朝之后,便在长乐宫中设宴。
当若予搀着我从御撵上走下时,眼前是如火盛放的梅林。
冬末春来,正是梅花开好之季。
“爱妃可还喜欢?”刘彻展开毛麾,裹在我身上。
“臣妾不知,这长乐宫中,还有如此好景。”我浅笑顾盼。
他命人煮上黍酒,又呈上佳肴鲜果,在梅林正中的高台上坐下。
将满目美景一览于胸中,四下顾望,除了随侍宫婢,并无妃嫔臣相。
“你曾说最喜梅花,朕看你平阳府旧居中,也植有梅花,便命人从南方移来三百株红梅。”他靠在栏杆上,自顾自地欣赏。
我啜了一口热酒,闭上眼睛使劲一嗅,梅花淡淡的香气扑鼻,似卷起心房一角,微微荡漾。
再睁开眼,已恢复了平静,我望着灼灼梅花道,“其实梅花并不漂亮,只是耐得住寂寞,冬日苦寒里,百花凋零,才显出它的韵味来,论美艳不如桃花,论清洁不如梨花,论香芬亦与桂花相去千里。”
“呵呵,”刘彻深眸微微一动,挥手命人采摘一支,顺手插在我的鬓间,“爱妃若是喜欢,那便春日赏桃,同看梨花,待到秋日,再细品桂花便是了。”
“臣妾不喜欢梅花。”我轻轻拿下,放入他的掌心。
“不知爱妃最喜何花?”他并不恼怒,亦不惊讶,说话谈笑,皆是漫不经心。
“花中西子,众芳唯牡丹。”我凝眸,开口道,“倾国倾城如是。”
他终于不再随意,眸光也愈发深沉,顿了片刻道,“牡丹倾城,光芒太盛。”
“陛下不喜欢么?女子如花,若天下女子是一方花圃,那皇后便是牡丹,艳冠群芳,母仪天下。”我妖娆地笑,将片片梅花瓣,扯下,挥手散在风里,“可臣妾却不想做梅花。”
“未料爱妃有此志向,令朕刮目。”他道。
“和陛下仍相去甚远。”我垂首凝眉。
“待冰雪融尽,便又是一场恶战。”他突然长叹一气,走回坐中。
“匈奴欺我大汉,在定襄右北平大肆侵扰,烧杀抢掠,便如陛下曾经所言,匈奴一日不除,汉土一日不安。”我为他斟满酒杯。
他握住我的手道,“只朕心意者,莫过夫人。”
“有卫霍此等天纵俊才,又有李广一族忠君为国,实乃天赐良机,陛下也断然不会错失。”
他豪饮一口,抒怀一笑,“洛阳牡丹闻名久矣,朕这便让郡守八百里加急,将牡丹送入猗兰殿。”
我盈盈一拜,“谢陛下圣恩。”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寒冰破春之时,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中,对匈作战空前盛大的一役,正式拉开历史序幕。
河西大战之后,匈奴右部势力几乎全军覆没,设四郡,分五属国,汉朝解除了西边的威胁。
但匈奴单于本部和左贤王一脉,仍有相当实力,并在边塞地区,不断对汉发动攻击,并于元狩三年,率数万大军,公然进军定襄一带,杀掠千余人。
大汉的军事反击,刻不容缓,且必一击致命。
霍去病时任大司马,与卫青分率领五万精锐部队,兵分两路,朝西北挺进。
如今骠骑将军是大汉的军事主力,刘彻亦是将重心转移到霍去病部下。
不论怎样,刘彻为贤是用,将家国凌驾于个人恩怨之上的胸怀,却有担当,那些情感,在战争的硝烟弥漫中,被匆忙掩盖,显得微不足道。
命霍去病出定襄,专攻单于主力部队,而卫青则出代郡,专攻左贤王都部,李广则协助卫青出战。
浩浩荡荡的惊天一战,就此展开,我站在高高望风台上,任西风吹了半日,极力远眺,却看不尽归途。
刘彻随着大军出征,政事繁忙,与我相处的时日,便愈发短暂。
不久,他便下令将我的寝宫迁至宣室内殿,我多次反对,他遂决定准我随时有权进出宣室殿,并且可以在皇室藏书的天禄阁中,阅览历朝书籍。
这是意想不到的惊喜,聊以打发漫长的光阴,也在另一方面,刘彻允许我接触政事,亦是史无前例的特许,打破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赦令。
不日,汉军一路飚胜,我却因为连日饮酒,又在华诏台做舞,染了风寒。
头脑昏沉,我便闭门谢客,将按例前来猗兰殿拜谒的宫人都谴了去,并退掉一切宴席。
每日到椒房殿的请安,早已形同虚设,算起来,我只去过三次。
后宫眼见转了风向,冷清的猗兰殿便一日千里,随着册封夫人,我成了一人之下的炙手可热。
而刘彻亦是将打理后宫的权力分与我大半,我本不愿多费心思,他却执意道,我只需把关定论,其余事情一概交予下人打理,不必太过操劳。
后宫新近的宫人都经由我手,而未央宫的人员分配,亦是须经我认可。
我与卫子夫不常见面,不知她又是如何自处,想来风雨了几十年,也早已对后宫里的纷争见怪不怪了。
当年的她,便也是踩着阿娇,一步步爬了上来,所以她才会有更加切身的体会,才会更明白盛衰翻覆的道理。
微贱之时,荣华之至,不过是浮生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木有留言~~~~快拿鲜花鞭挞我吧~~~~(≧▽≦)/~
最近在构思新坑,也有一点点存稿,加油中~~~
女主再次回宫,便是另一番天地了,一切都在改变,都在成长。
92
92、自古美人如名将——为营 。。。
前线战火连天,军务繁忙,我小病抱恙,刘彻自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加以照看。
刘闳年岁愈长,已经具备一个皇子应有的气度,除了每日习课之外,隔上几日,便会来猗兰殿陪伴与我。
他母亲早逝,便将我当做母妃一般对待,每每看到他举止优雅地行礼,为我煎药,便不断想起嬗儿,他若是到了刘闳这般年纪,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大军西征一月有余,不知不觉,春天过了大半。沉寂已久的卫皇后,突然命人请我到椒房殿一坐。
我自是懒得出门,便委婉推拒了此事。
可不一会,便又有宫人来报,“皇后娘娘转告夫人,昭阳翁主在椒房殿恭候。”
我闻言坐起,站起身来,若予便端来一套曲裾长裙,我缓缓拢上道,“既然皇后娘娘如此盛情,本宫若是不去,便显得不知轻重了。”
宫人不敢出声,唯诺地应了声,“夫人说的是。”
“你也觉得本宫不知轻重?”我随口而道,拿起一支金步摇斜插入鬓,略显憔悴的病容,衬得眉眼有些黯淡。
她吓得连忙伏身,“奴婢言语唐突,望夫人恕罪!”
我轻身下榻,勾起她的下巴,道,“还不快些带路,莫要让皇后娘娘久等。”
“诺…”她赶忙爬起,不敢直视于我。
通往椒房殿的路上,恰途径桂宫北门,我望着紧闭的石门,不禁想起尹夫人那张明媚之极的脸容。
不知囚居的日子,骄傲如她,会是怎个境况,那些刻到骨子里的恨,她设计陷害我腹中骨肉的戏码,回想起来,已经模糊不清,唯一难以忘怀的,却是那暗无天日的囚房,和那一杯甜美的毒酒。
“桂宫如今何人居住?”我一面走着问起。
若予想了片刻,回答道,“桂宫萧条,已无妃嫔入住。”
“尹夫人何在?”
她是我寻找已久的北斗摇光,尽管到此刻,我不知当年那人的箴言,剩有几分可信,可她毕竟是宫中唯一和预言有关的人,而这箴言,也许是我此生最后的希望。
“奴婢不知。”若予守口如瓶,不再多言。
刚行至殿前,便迎面碰上了太子刘据,将近两年未见,他比刘闳沉稳地迅速许多,十多岁的少年,眉宇间已尽是成熟之态,再无半分孩子气。
“夫人到来,实乃稀客。”他淡淡地见礼,我印象里那个握着木剑玩闹的孩子,经年蜕变,变得疏离而陌生了。
若是在宫中,还期许着些许真性情,才是痴人说梦了。
即便在世人眼中,我再是恃宠而骄,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可太子毕竟身份有别,是未来的储君,我仍是微微福身,“见过太子殿下。”
“进去吧,母后已在等候。”他挥开裾摆,先行步入。
刚入殿,婴孩啼哭声便隐隐传来,我的脚步却再也迈不开,那是嬗儿的哭声,萦绕在我梦中千百回。
刘据掀开帐帘,卫子夫站起身来,便看到紧随其后的我。
她神情宁静,自然地招呼我,而刘子虞抱着嬗儿缓缓踱出。
我的目光始终落在刘子虞怀中,原本正在哭闹的嬗儿见我到来,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嬗儿的个头长大了许多,黄软的胎发变得黑密,柔白的小手,正抓住刘子虞的前襟,我心中一阵酸楚,只想将他抱在怀里,再也不松手。
“夫人面善,小嬗儿一见您到来,便不哭了呢。”刘子虞嘴上说着,手臂轻摇,轻声哄着怀中的幼子。
我一步步走近,伸出手来,颤抖地抚摸着嬗儿的小脸蛋,他似乎发现了我,抓住我的食指,送进嘴里,吸吮地津津有味。
我不禁莞尔,他还是同以前一样,贪吃贪玩,总是用嘴巴来认识这个世界。
宠溺地望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周围的人或者事物,在此刻都已不存在,我的眼里心里只有我的嬗儿,我辛苦怀胎剩下的骨肉。
“若不是李夫人前年意外小产,孩子如今也应是这般大了。”卫子夫从我手中接过嬗儿,抬眼道。
刘子虞仿佛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活泼,整个人安静地立在一旁。
“臣妾福薄,不似皇后娘娘命数好,膝下儿女成群,真教人羡慕。”我仍握住嬗儿的小手,淡淡回应。
“无妨,夫人正年轻,陛下又如此看重,何愁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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