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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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弓蛇影-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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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他非纯良之人,市井之徒,恶习实多,尤爱招摇撞骗和那些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经文佛法,或许他不该得到幸福,可却偏偏让我欠下这么多债。
  欠了就得还。
  兰寻剑抬头看去,前方不远是坐落在寺院偏僻处的二层小楼。
  寺院内此刻漆黑一片。刚刚经历的喧闹厮杀似乎没给这地方一如既往的静谧留下任何痕迹,但此刻若是那些佛灯燃着,便会照见台阶经幡蒲团上处处犹自未干的血迹。
  不久前才从大雄宝殿逃出时,月色惨惨映在佛祖金尊,宝相庄严的面目沾染着飞溅上的血迹,一滴滴向下淌着,显出几分末世般的诡谲之色。
  可不是自己的末世么。
  出入寺院无数次,眼前这栋小楼却是从未进去过,不知又有何玄机?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处可能,若那人不在,恐怕也只得认命。
  他留给盛仙的是这多年来自己收集的那人至关重要的情报,大到兵力部署,小至一个细微弱点,巨细靡遗,但凡有利用价值都已书于其上。
  总要留下些什么的,并不指望盛仙能够凭那些做出些什么来,只是万一自己这次未捷身死,起码,凭借那东西可不致被他牵连,被这方人马控制。
  手中的剑在地上拖出一条带血的痕迹,一片寂静中,那划过石砖的声响分外刺耳。
  眼前的楼门大敞着,就像是谁设的局,屋内一场鸿门宴,外面还是春秋盛世,不过一处吹了灯的陷阱,请君入瓮。
  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的期望如将灭的烛火,飘摇不定。
  却并未落空。
  一楼空旷无物,转身上了二层,却见摆设如同平常厅堂,桌椅茶具一样不少。
  头发花白的人端坐厅堂对面正位上,半侧月光如水滑落,真真是自己熟稔于心的身影。
  “孤已等候多时了。”
  兰寻剑浑身一震。
  那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却可教人心旌动摇。
  “孤有今日,亦是往日之因,来日之果,无从怨诉。”那人缓缓道,“若血海深仇得报,汝应当再无所求了,小九。”
  那称呼令兰寻剑执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高高举起剑。
  “南明王之子高寻剑,今日以青山会及我族之名取你性命,以慰家父高长弓并当年葬身火海诸位族亲家仆在天之灵!”
  劈下去那一刻,那人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下一秒身形如电光闪过,已躲过这一剑,出现在房间另一侧。
  “你果然会武功。”兰寻剑嘴角勾起,却没有笑意。
  他看不清对面那人神情,只听得他道:“孤并非有意隐瞒。”
  “无妨。”兰寻剑冷声道,“反正今日你都要以命相抵!”
  “汝亲手弑孤,亦是自取灭亡。小九,晦养多年竟落得如此下场,汝当真痴儿。”
  “无须多言。”兰寻剑举剑再攻。
  那人即刻闪避,然究竟年事已高,多显疲态,脚下几分踉跄,口上却仍道:“醒醒罢,汝可暗中卸掉孤多地势力,又有多人能潜伏于此许多年,却终要丧命于区区蛊毒?”
  兰寻剑皱眉:“将死之人,却来担心于我?”
  “咳……”竟然露出抹笑意,“因孤已逃出,而汝尚远。”
  兰寻剑不再多言,只握紧剑全神贯注向他攻去。
  楼内空间不大,似乎是多日未打扫了,二人在此辗转腾挪,烟尘四起。那人跃过桌椅向外逃去,兰寻剑以剑柄击中身旁茶杯,正正打中他定穴。
  面无表情再度举起剑,一步步向无法动弹的人走去,正当此时身后却响起个声音——
  “娘子住手!”
  兰寻剑豁然转身。
  楼梯口站着的那气喘吁吁的人——盛大仙是也。
  不过他此时却狼狈得很,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污黑,简直像刚从哪个地震现场中爬出来的幸存者。更显眼的是随着他从楼下爬上来,身后滚滚黑烟逸散进来,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等,地震?
  此时,脚下地板忽然发出“咯吱”一声,兰寻剑心下一惊,怎么回事?
  环顾四周才知方才一番打斗中,竟未曾发觉这楼异状,此时周围温度异常高,一侧昏暗光线下看不清晰的地板已塌陷下去,焦黑浓烟从中不断冒出。
  “走水了!”脑海中刚浮现出这三个字,兰寻剑就被扑过来的盛仙猛地压倒,随着这动作,轰然一声巨响,刚才所站的地方已被上方塌下的横梁砸中。
  脑中一片混沌,跌跌撞撞被盛仙拖着走,耳边杂乱声响纠结成一团,在这混乱情境中不知为何,盛仙的话却轻飘飘传了过来。
  “从今以往,断绝前尘,莫再执剑!”
  兰寻剑回首,盛仙表情凝重又淡漠,眼眸深如幽潭,不见底处潜着卧眠的毒龙。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逃至窗边,此时整栋楼间断发出不祥的震动,脚下木板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各种物品砸落的响声不安稳地颤抖,浓烟已弥漫在整个厅堂,兰寻剑呛咳不已。
  窗户竟然没锁,而且此时也已被高温蒸得变形,盛仙顺手拿过他手中剑,以剑柄一敲,整扇窗便从窗棂脱落,随即几乎是转瞬之间,他伸手一推,兰寻剑从窗口坠落。
  兰寻剑惊惶抬头望他,疾速下落中,他分辨不清那人脸上似乎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究竟表达着什么,只看到他双唇轻轻翕动,似乎说了一句话……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这栋楼就在他变幻不定和持续跌宕的视角中轰然坍塌,火光终于吞没了这一处寺院的角落,振聋发聩的巨响不留余地侵入了耳畔所有空气。
  正往浓烟滚滚的地方飞奔的萧三几步外就瞧见了被推下来的兰寻剑,不及思考,便一个飞身上去接住了人,看清他面容后喜道:“寻剑!你没事吧?”
  兰寻剑挥手推开他,一个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猛烈地咳了起来。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迟来的蛊虫之痛席卷了全身,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人最后的表情动作,眼前渐渐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说了忘记就一定能忘记

  云海茫茫,无边无际。
  苍然矗立的山峰直达天际,手可摘星,万壑千峰都似效忠的死士,只为守护这一方绝对的静谧,地上铺满了无人打扫的白云,轻轻渺渺。
  崖边,兰寻剑孑然而立,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着一只青玉扳指,那冰凉的纹路却烧痛了掌心。
  站了良久,直到整个人似乎都溶进了那苍劲山云中一般,兰寻剑忽然向前一步,脚下悬空,立时就向那万丈深渊中跌去!
  恰在此刻猎猎风声传来,忽然手腕一痛,被一边横空跃出的玄衣男子狠狠拉住,再猛力向上一掷,他便又被抛回了坚硬石地上,男子手中也未留下力道,这一下摔得他痛哼出声。
  “你,那江湖骗子究竟是你什么人,你竟要为他去死!”萧三缓了口气,盯着他的眸中怒意极盛。
  兰寻剑静静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你们又未有甚么山盟海誓、生死之约,又非莫逆之交,那人一直缠着你,我却不曾当做一回事,如今看来,你们竟然是两情相悦么?”萧三越说越急,一步上前扯起他衣领,“你倒说说,你为何要为他而死?”
  兰寻剑淡淡注视着他,片刻道:“我并不觉是要为他死,我只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萧三愣了一下。
  兰寻剑也不再言语,默然起身往回走去,就听后面的萧三道:“为什么,我对你千般好万般好,你都感觉不到,我好不容易将你救活,你却为了那种人要抛弃性命?”
  兰寻剑张开手,看着手心那只扳指,温润的青色散发着暗沉的光泽,中央雕琢一“零”字,做工上乘,虽然不可置信,但这确乎是盛仙一直以来的随身之物。
  从昏迷中醒来后已距那天又过了许多日,萧三非但没有遵循先帝旨意将他处决,还出手相救,并将他安置于这长安附近唯一可称得上险峰之上的一处居所,以免余党来寻。
  后来从萧三口中得知,那天黎明前下起了暴雨,寺庙只那一角被焚烧殆尽,其余地方建筑并无太大损伤,然,整座寺院此时自然已是高门深锁,不再开放。萧三的手下去那栋楼废墟中寻找,却只找到了一具盛仙的遗骸,并未发现先帝留下的丝毫痕迹。
  萧三将这枚扳指递过来的时候,兰寻剑茫然地看了很久。
  好像不认识一样。那确都已成过往。从今以往,断绝前尘,莫再执剑。
  他还是在想,盛仙最后那个口型,到底在说什么。
  究竟是想告诉他什么?他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可想到这就是那人最后留下的东西了,近在眼前,他却捉不到,心中就有一阵阵的不甘混杂着许多复杂情绪在翻涌。
  回头看了萧三一眼,兰寻剑握起手重新向前走去,道:“那是你的事。”
  “你……!”萧三气闷,抱起手臂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吼道,“好,就算不关我的事,你好好想想,那家伙宁可舍命也要救你出来,为的是什么?……反正不会是为了让你白痴一样的从这里跳下去!”
  兰寻剑没有反应,渐渐走远了。
  可惜,没有甚么以往,也没有什么以后,命定既不能更改,又何堪再战。
  他带着七分调侃三分温柔的嗓音不停在耳畔回响,一会儿是“……值此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不如你我二人今夜圆房如何?”一会儿又是“我法所云因缘际会,一切都是人间循环往复天道……”折磨得他日夜无法入睡。
  胸口忽然一阵绞痛,兰寻剑猛地从床上坐起。
  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还是不停地梦到大火中他最后的表情,还有自己跳崖那一日和萧三的对话,又或是刚见到那枚扳指时恍惚的感觉,在梦中走马灯一般轮转。
  兰寻剑紧紧抓着前襟,眉峰蹙起,极力忍耐着那阵剧痛。
  可是——
  若注定要成为我的噩梦,你我何必相遇?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回想,可悲的是,不得不承认,在他过往的人生之中,盛仙却占据着那方最亮眼的天地,如今就如黄粱一梦,醒了,就再回不去。
  师父说,只有你长大了,你才能出去。
  推开门,走了不远,便是近日常来的峭崖,此时正值深夜,凄然月色映着诡谲云海,孤独的山峰披着稀疏鬼影般的苍梧,偶有野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更显此地死一般的沉静。
  世间有太多美好景色和奇妙事物,为何,独我不能纵缰驰骋,恣意欢谑?
  站在这来路与去路都隐没了的峰顶,兰寻剑品尝着也许是世上最苦涩的孤独,神思飘扬万里。此般夜色中,诸路鬼神都在沉默,于天地之间屏息凝听。
  他很胆小,怕死,懒惰又贪财好色。虽然身无所长偏偏生出了三寸不烂之舌,又爱扮作不入流的和尚成日介宣扬佛法,那模样,真真能唬得了一干不知情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毫不犹豫为自己挡下喂毒的冷箭,能够抛了手中经书千里来寻,舍命相救。
  正经起来,却又不似平时那般混吃混合的模样,往往叫人出乎意料。是了,若是一般人,怎可能招摇撞骗这许多年,也活的有滋有味?这一刻,方才惊觉自己从未懂他,有太多以前看不到的事情渐渐从布满灰尘的记忆中浮现出了本来面目。他至少活得坦荡荡,说想说的话,追寻想追寻的事物,做想要做的事。
  他本是个漂泊不定的旅人,却甘愿停留在那一方冷僻院落,放弃了太多鸾歌凤舞的美妙,却甘之如饴。他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好,终究成了自己最无立场评说的人。宝书为君掩,千金为君埋,万里云月相阻,不见尘雾炉台,心香纵作古人训,不堪摘。
  天若有知……命该绝的本是我呵。
  萧三一遍遍地问,为何而死。
  盛仙一遍遍地说,没有人是为了死亡而生。
  是啊,你们都有活着的理由,你们都有死亡的意义,潇洒人世一趟,都不算白过,可最后我还留下些什么。
  有所思,乃在绝峰顶。故人别去风霜里,恩义断绝炙炎外。
  静里相思极,但问君,魂兮归来否?
  还有什么前尘过往?二十载韬光养晦的心血和那人俱葬在了一场大火之中,渺无踪迹。
  其实不过一场大梦罢,从未在闹市街边相遇,从未有这么一人,玲珑心思都换成一腔没个休止的热忱,纠缠起来,一眨眼就不知到了何时。从未有自己目不能视的日子里,那一双温润手掌,总被自己甩开还不依不饶地伸过来。也从未这样掏心掏肺,赤诚相对,一句句说不出不能说的话,都一股脑倒给了他。从未有他漆黑眼眸,偶尔流露的光彩,仿佛涌动着一个世界,叫自己那不可言说的血腥过往都褪了色。
  不过一场美梦。偶然经过那县城,自己就做了这么一个梦,醒来后还在长安,那乌有县,原就是一场乌有。
  韶华转瞬白首,相思不解情愁,恩爱相离无由,越人歌尽芳洲。走一趟黄粱梦原是如此令人疲惫的事情,仿佛一夜间历经百年欢笑苦楚。
  既握不住手中剑,亦留不住身边人。
  如今梦醒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孑然一身,在这高峰之上日日烹煮白石,以待一个永不会回来的梦中之人……兰寻剑突然想,是不是天下所有万壑千峰独闭门的隐士都是这样,被一个梦境拖入万古不复的劫难。
  若果真如此也好罢,强过一次令人无颜面对的生死之别。
  然,若真如此,又是何等的令人伤悲呢。
  从未遇见他,倒也好罢,只是若那样的话,自己早该死了千百回。
  “兰少爷!”
  身后传来五缺的喊声,兰寻剑豁然抬头,惊觉此时已是天色拂晓,云霭环绕这一方便如同仙境一般,原来自己已在此出神了这许久。
  “兰少爷,你,你怎么跑出来了,害……害我好找。”五缺显然是跑上来的,涨得脸通红,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那日与萧三峰顶别后,他不知如何寻来了五缺,令他留在此处好生照料。大抵是萧三与五缺私下讲了些什么,令他如今煞是挂心兰寻剑,日日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急甚么。”兰寻剑打量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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