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5章 纳个鞋底
“西山听泉?”手上的帖子扇啊扇,这天秋老虎了吧,这么热。
铭年瞧了墨紫一眼。
紧窄长袖,中襟盘扣的粉白色上衣。短至膝盖的黑裙,也许说缠了块抹桌布更合适,因为开着叉,分在两边,沾满木屑,散发桐油味。穿一条苍蓝带灰的收脚裤,裤管上绣了无叶的一排光杆树。头发高扎马尾,用木环扣住。左手拿一把小刀,转得跟车?辘一样。
他到红萸船棚的时候,她正在用力敲锤子,当时就想明明不伦不类,穿在她身上,干着活的样子却真是好看极了。
“铭年?”发什么呆啊?
“呃?”铭年脸微红,为自己的走神不好意思,“对,西山听泉。”
瞧瞧古人的活动,多雅致。爬山就爬山,非说什么听泉。
墨紫呵呵一笑,“我很忙啊,可能去不了。”这倒不是假话,离龙舟的交货日只有十天了。
“三公子……”她这么明显的女装扮相,叫三公子很奇怪,“大人说了——”
墨紫心想,来了来了,那个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三公子要是不去,他一个人听泉,虽然是无趣一点,无聊一点,在别人眼里大概会寂寞一点,呆傻一点,不过也不是不行的……”铭年换口气。
墨紫半张着嘴,眼前出现一个孤独的背影在秋风中簌簌落叶簌簌抖的幻像。不由失笑,这个人本质就是这么赖的吗?还居然敢让人传这么白木的话。
“铭年,你真可怜。”她对这孩子表示同情,跟在那种人身边,成长的道路一定比常人艰辛百倍。
“……”铭年卡住了,好一会儿脑袋才继续运转,“咳,咳,大人还说,这等秋阳艳照的好日子,本就该兄弟携手出游,清泉泡茶,果酿香酒,彼此说个话聊聊近况,否则便是再好的情谊,也淡了远了疏了分了。以后,再想起要请人帮忙来,恐怕无法让对方尽心尽力,到时候苦的就是自己。莫以为只是推了一次邀约,却是推了一份真心实意。错过,就得一生遗憾。”
墨紫脑袋大了几圈,要胁啊要胁!
“三公子,您去还是不去?”铭年等回音。
“去!”能不去吗?都要给她一生的遗憾了。
“那就好。”铭年转身要走。
“等等,铭年,你家大人让我这几日不要回去,又说会错过好事,你可知什么事?”
她自中秋之后没回过敬王府,让小衣带话给裘三娘,裘三娘没说什么。听小衣说,裘三娘专心在舶来品的买卖上,已经定了由赵亮带队,所以根本无暇理别的事。墨紫跟卫庆也说了这件事,卫庆考虑后拒绝了,理由是他没本钱,时候不到。她也乐得他不走,正式把他从船工调了出来,升了前楼掌事,当她帮手。
铭年哪里知道,光摇头回答不了。
墨紫蹙眉疑惑,“这个人,话说一半急死人。照理要唱反调,他不让我回去,我应该回去才对。”
铭年觉得大人很神,把三公子的想法都猜透了,于是补充,“大人说,如果三公子说这话,就要告诉三公子,最近厨房里缺柴。”
啊?!墨紫想揪头发,“所以呢?”
“所以,三公子回家的梯子拿去当柴烧了,要过一阵,新梯子才做好。三公子要么等等,要么从敬王府大门回去。”铭年说到这儿,想笑。墨紫每次从元府出去,大人就会吩咐人将梯子好好收起来,等她一入北门,才给搁回去。昨晚,却让人把梯子砍成柴火,都喂了灶炉子。
铭年那里憋不住乐,墨紫却认真起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元澄才会烧梯子。西山之约,恐怕有事找她,不会只是随意爬山喝茶。当下说知道了,也不再问,亲自送铭年出去。
“三公子,其实你对大人说话,也是一半。”路上,铭年突兀开口。
墨紫一想,没错。
“这也是你家大人让你传的话?”
“不是,是小的自己觉着。其实……”难得的机会,铭年鼓足勇气,“三公子心里的事,小的能猜上一点,毕竟像我家大人这般人物,便是王孙公子都未必能及,光芒隔云盖石亦刺眼,更何况您和大人如此亲近。”
墨紫眨眨眼,光芒隔云盖石亦刺眼?呃——元某人的形象啥时候那么光明了?
“我和他没那么亲近。”是欺压和被欺压的关系。
“三公子不好意思也对。”铭年心里一喜,别看三公子平日大大咧咧跟男子差不多,感情上挺细腻挺保守,这样就好,总算有姑娘家的样子,将来当了他的主母也不会差到哪里。“不过,您虽然送了心意,该说的话也得跟大人亲口说上一说才好。不然,大人不明白,您又做一半说一半,会白耽误工夫。”
墨紫听出点意思来了,嘴角抿弯,眸里好玩,“铭年,既然是心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相信就是我不说,你家大人也明白得很。”
“那……那您就送个明显点儿的心意,不要什么木头花这种呆板板的。”铭年帮两人操心啊。
“那你说送什么好,给我出些主意?”年纪小小,她看他想得挺多。
“就是亲手做的,香囊荷包玉穗子,绣的帕子巾子,还有给大人缝件衣服……”这些多好,一出手,大人就明白了。
“纳个鞋底。”墨紫双手叉腰,脚尖点地。
“呃?”铭年还没发现自己即将面临的危机,“纳鞋底这个有点粗气了,普通大婶才做——”
脑门上挨了一拍,背上挨了一踹,他哎哟踉跄出去几步,摸脑抓背回过头去,对着墨紫喊,“你干吗?”
“拿鞋底抽你,看你还敢不敢乱用想像力!”墨紫弯腰,作势脱鞋。
这位看上去很是少年老成的聪明小厮妈呀大叫,一溜烟跑了。
墨紫笑得前仰后合。十五六岁的娃当她对元澄有意思,还教她如何表白呢。但她笑着笑着,就无声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些苦涩,有些怅惘。她还有能力去喜欢一个人吗,在经历了那样一场颠覆的背叛之后?
铭年来过的第二日,新的船棚造好,墨紫和闽松他们正把龙舟挪进去。
闽松本来对墨紫升卫庆的职很不服气,什么都不会,就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成了前楼掌事,可他自己还在船工的位置上挪动不了。人比人,气死人。后来,墨紫拿下了傅天的龙舟订单,他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为什么?
因为龙舟的船图到船模是墨紫亲手所绘所制,虽然和闯三关的时候一样,他看不见制图制模的过程,但这一回,墨紫同意他参与造舟。让他负责的只是一部分,可他是闽氏之中优秀子孙,窥一孔,便能见全局。而且,墨紫似乎也不介意他虎视眈眈,让他更加集中精力在龙舟制造上。
他不知道,这是墨紫怕他再用卫庆的事来抱怨他,故意找点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在龙舟上运用了后世划艇的一些技术,专门提高狭长划桨舟型的速度。这样的几项技术并不难掌握,便是用在军事上,杀伤力也不大,适合竞技,不适合攻击,才放任他学。
这时,卫庆急急忙忙跑进来,神情很紧张,“墨哥,前头来了客人,要订船。”
“订船就订船,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一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要让客人换别家啊?”闽松白卫庆一眼,继续研究龙舟的长桨。
卫庆白回去一眼,但没时间跟他斗嘴,“对方说要见墨哥,你要不要换了衣服再去?”
墨紫一怔,“说了我的名字?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不是,只说要订船,但得跟你亲自谈。”卫庆有些阅历,“我瞧着是有心要成买卖的。”
墨紫点头,让他先招待客人,她换衣服就去。
换好男装,走到前头小楼的待客室外,便听到有个尖声细气的声音在说话,“这茶本是极不错的,可惜用糟了水。”
墨紫呵呵笑着走进去,“客人真是好品味。茶是云雪碧螺春,水当用冰泉最好,可红萸附近只有井水,实在不好意思了。”
屋内四个男子,一老三少,面光无胡,衣着色暗却隐贵。尤其是老的那个,左手食指戴一只玉戒,图案跟刘宁身上的玉佩十分相似。
墨紫一怔,宫里人?
“你是红萸掌事的墨哥?”年纪大的男子一双三角眼,犀利打量,然后断定。
“是。几位贵人可是宫里来的?”墨紫客气作揖。
卫庆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男子赞赏地点点头,“不错。我叫连桂,是宫内督造局总管。”
墨紫忙叫一声连公公。
“领我瞧瞧你这场子吧。虽说刘公公品阶比我高一级,他打了招呼,我也不能不给面子,不过,给宫里造的船可不能有半点马虎,万一有个好歹,那可是掉脑袋的事。”连公公眼往上一吊,一股摆派头的架势。
墨紫面上笑着说是,心里还一时想不通,宫里的船不找官船场造,为何找她来?但她很快想起,元澄说万一她错过好事别怪他,显然是他帮她走的后门。
中秋那时,他就提到刘公公的地位,又说回礼在天上飞,原来不是落空的意思,而是需要她耐心等待。
瞧,都是话一半一半的说,惹出来的。
●● 第226章 谁弯了腰
墨紫带着连公公逛了一圈,好话没听几句,不满倒是一堆。先说红萸怎么没船台,那么大的一片地都瞧不见人影。然后看到了船棚,就说平白无故造什么大棚。进到里面,她想看到造船的情形,应该没话说了吧。结果又被说船型普通,规模太小。当着一棚子船工船匠的面,还说她红萸没有像样的匠师。
连公公每说完一段,他手下三个小太监就赶忙附和,跟回声似得整齐。
在这些的批评中,墨紫不但自始至终微笑,还不时拉住火大要顶嘴的卫庆,并以眼神制止同样有气的闽松。她甚至主动对着连公公插科打诨,把他惹得哈哈笑,自己却低头垂眼,听话得要命。
面对如此乖顺的人,连公公最后并没有改主意。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说实话,他可是一点儿都不满意红萸,船少人少,看上去就穷酸相。刘公公关照是一码事,看着官大一级,可真要比后台,他不需要瞧刘公公脸色。不过,看这个墨掌事挺上道,他就把这笔银子让给这种小船场赚吧。
“墨掌,你也算是运气好。要搁平时,便是烧高香也轮不到你这一家。船呢,是三个月后要给太后祝寿的喜庆舫,水上表演杂耍用的,都有官船专有的定制,所以不难。工部的船场忙得恨不能十二个时辰开工,督造局才把这种小活儿交给外头的船场来做。本该由日升来造,毕竟除了官船场,日升便是最好的了。但墨掌事本事大,能找了刘公公来说项,我要不做个顺水人情,似乎说不过去。好了,咱在哪儿盖章?”
墨紫便将他们领回前面楼里。
一个小太监到马车里捧来一个盒子,连公公打开拿出两份质地极好的纸,递给墨紫一份。
墨紫瞧了,是事先书写好的购船契定,船型,交船日,成交价,一条条罗列得清楚。
“多谢连公公赏识。”看到价格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亮,“我这是头回接宫里的生意,不明白的地方,不知能否跟公公请教?”
连公公就是喜欢墨紫不张扬而仔细的态度,显然是个会做人的且会办事的,心道难怪能爽上刘宁那条线。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他是老姜辣子,不知多会看人。刚才,他故意说那些难听话,也看到那些工人不满的脸色,但他不看别人,只看这位墨掌。年纪不大,性子沉稳如山,一张巧嘴舌簧,他心里知道那是人讨好,可听在耳里很顺很舒服,半点不夸张谄媚,就好像跟他相熟了多年的老友,让他能真笑出来。
这不,该说什么,一点不含糊,要有那上不了台面没见过世面的,打肿脸充胖子,赶紧接下这笔生意再说,哪里会在没成交前暴露其短,等到日子收船,问题就来了,要赔银子不说,砸招牌关门算是轻的,重则扣个意图不轨的罪,脑袋都保不住。
“墨掌事但说无妨。”连公公今日心情不错。
“刚刚公公说,船都是定制的,那可有船图或船模?”不然,她都没见过大周宫船,怎么弄?
连公公点头,“墨掌事便是不问,我等一下也会给你,是船图,照着一模一样的造。”
墨紫说是,省她动脑,又问,“契上说,三月后交初船。这初船,就我所知是毛船,不上漆,不雕花,原木的样儿。可是如此?”
“不错,既然是宫里用的,细部的装饰有宫中匠人来做,你红萸想做,也没这材料啊。”连公公这话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事实。
墨紫再说是,省了油漆和后期精加工的成本,“那,可有用什么木料的要求?”
“木料不用你操心,过两日自然会有人送来。宫里的东西,都得用最好的。”连公公想了想,又说,“量上绝对给足的,你可别糊弄我们不懂。”虽然,他们督造局确实对大多数要督造的东西完全弄不懂工序用料什么的,不过因为是定制,照以前旧例就行了。
“不敢。”墨紫略低头,谨慎最后一问,“价钱是三千两——”
“你嫌少?”连公公以为。
“不,不是。就不知包不包了这木料的钱?”用最好的木头,那赚利就不多了。
“木料既是宫里出,怎会包在三千两里?”连公公觉得这个墨掌事还挺老实,“要是你自己掏钱买木,这笔生意你就赔死了。三千两只是造船费用。”
到底是宫里的,出手恁大方!三千两几乎就是净赚!
听了半天宫里这样宫里那样,没白白长茧。你想啊,船行生意,民间的价格都是包了木料的。造船最大的成本就是木,人工很便宜,七七八八扣下来,一千两的船,用她在鸿图看到的最次的木,能赚净利八百两左右。船用料越好,价钱一样,赚头就少,因此,一般船场都不接指定木的小型船,还能赚一笔木料上的差价。她没那么狠,而且考虑到要打名气,所以用料是偏好的,人工也给得大方,净利大概是价格的一半。
“我明白了,多谢连公公指点,不然还真是无头苍蝇,不知往哪儿飞呢。”墨紫笑著作揖。
当下,各自盖了章 押了印,连公公给了一千两定银。
墨紫又亲自送连公公出红萸大门,还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直到马车转过弯看不见为止。
回到船棚,却发现大伙儿兴致不太高,干起活来意兴阑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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