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谢君昊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原来的班主任。
他替我拢了拢围巾说:不要太晚。
我转身往教工宿舍楼走,职工宿舍在学校的东边,需要穿过大大的操场。
操场边有几对年轻的学生并肩小心翼翼地走着,在夕阳下,在雪地上,拉下长长的并排的身影。
我想我看到了林佑,穿着深色羽绒服,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在主席台东侧的看台上。
他也看到了我,目光里闪过一丝讶然。
我冲他尴尬地打着招呼:嗨。
他冲我笑了笑,示意我上去。
高中的时候,班里男生在操场上踢球。我经常应邀带着一伙女同学,坐在看台上摇旗呐喊。有一回我们班和隔壁班打得难舍难分,我撑着脑袋即将要睡着的时候,周子良带着球特别拉风地入了门,我热情地扯着旁边同学的衣服说:进了进了;一边说还一边朝周子良喊:周子良,好样的;就差没一头冲进球场拥抱他。
周子良被我这么一喊也是相当地激动,当即一路小跑跑到看台边,黑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张扬,你别喊了,非要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进了个乌龙才甘心么?
这个看台的楼梯在后面,走过去要绕大半圈。
每次我总是图方便,不走楼梯直接从前面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碰上林佑在的时候,他会在上面用手接着把我半抱半拖地拉上去。
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他走到看台边缘,微微弯下腰。
我站在原地顿了顿,绕到后面去走楼梯,看见他的手僵在半空,最后颓然垂下来。
我们选了最高的一层坐下来。
“怎么没回上海见家长?”他的目光放在远处,口吻有讥讽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扯了个笑,弯了弯嘴角。
他耸了耸肩说:“学校还是没怎么变,好像校区要扩建。”
我说:“嗯,刚才我还去原来的教室那边晃了一圈。桌子椅子都还是那样。”
他轻声“哦”了一下,然后大家都没有说话,陷入异样的沉默中。
有学生来操场上放烟花,能听到他们欢呼打趣的声音若隐若现。
林佑突然出声问:“那天你故意的吗,当面告诉我你俩过得多幸福?”
我顿住,“不是。”
他看着我,笑了一声,“其实我早知道,张扬。”
“什么?”
“去上海找你的时候,看见他从你家出来。”
我抬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到底有多早,去年过年?还是说更早?我们不是去年圣诞在一起的吗,你们是在这之前,还是这之后?”他的口吻有嘲弄,也有漠然。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林佑?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呢?”他反问我,歪着头,似乎对答案已经没有了兴致。
与其说这是一个疑问句,不如说这是个反问句。
我有些哽咽,“你怎么不把话挑明了说,你就是想说我脚踏两只船对吧。”
他微眯起眼,淡淡地说:“或者张扬你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过年开始你就不接我电话,为什么晚上他从你家里出来,为什么你换工作你骨折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提分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手腕,“还有,新手链看上去不错。”
我周身有些冷,风就这么呼啸呼啸地吹过来,刮在人脸上,一直刺到心底。
以上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我低下头说:原来你都知道了啊,和你分手的那天,我和谢君昊在一块。
林佑低头看我,似乎想辨别话的真假性。我俩就这么在寒风里坐着,偶有雪砂飘过来,落到他深色的围巾上,又好像落进他黑色的眼睛里。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期间风花雪月的,举目看过去,这里真是个浪漫而怀旧的地儿。
天色暗下来,林佑长长的身影也逐渐消融在夜色里,他的神色越来越模糊。
我觉得我俩犯不着这么剑拔驽张,半年前的事提起来还这么伤革命感情。
事实上我实在不想提,这件事一想起来我心里就五味杂陈,有后悔、有愧疚、有难受、有失望,好像尝尽人间百态一样的心酸。
就在这个地方,我的高中时光很靠谱地灿烂过。陪我灿烂的有我的好朋友罗依然和林佑,他们对我都弥足珍贵,分不出谁轻谁重,因为缺了任何一个,我都会遗憾,这段时光就不那么靠谱。
现在的局面我究竟有什么好惋惜好感慨的呢?
我看着远处的教学楼,走道里依稀还有灯,闪闪烁烁好像隔了很远。
深吸了口气,我低头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说:我以为我喜欢你,林佑。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说:我一直以为我喜欢你,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可……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地打断我:别说。
我看着操场上奔来跑去的那些人儿,似乎看到我们这伙人的剪影,不那么飞扬,但也挺深刻。
“高二那次打友谊赛,我还坐这跟周子良加油呢。结果我一加油,他就进了个乌龙。你说这哥们那时候是不是特别紧张啊?”
我转头看着林佑,笑了笑,“你说周子良混哪去了?我好久没他消息了。”
他看着我,“你手机号换了,他根本找不着你。还在北京呆着,有个女朋友。”
我惊了:“周子良他想开了?他悟了?”
这个消息让我很震惊,那个深情款款的周子良让我以为他此生要么是和罗依然白头携老,要么是去和尚庙里光头携老。
林佑说:不清楚,过年聚的时候你可以问问他。
我拉开了步子,说:“也是,他这样才对,整天飞蛾扑火的,扑得我都想替他把那把火灭了。”走了几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大家都天涯海角的,也就……你和罗依然在一个地方,挺好。”
手机铃声响起,响了挺久。
我提醒他说:林佑,你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电话里有罗依然的声音,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听电话。
林佑说:嗯,我到了,在操场这里,你在哪?
他握着电话向反方向走远了一些,有意避开我,偶尔听到他说:不用急,现在下雪,路上挺滑的,你小心点。
接完电话他走回来,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皱着眉叹了口气,默了一会说:“张扬,我还有点事。”他抬眼看我:“你几号走?”
我客套了一声,挥手和他道别,跳下看台,转身走开:“假不多,就这几天吧。要有机会来深圳,记得和我联系。”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不知道你哪天随手又换号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林佑已经走了。
背影一点点向操场外走过去,好像带了我生活里的一部分越走越远。
操场上的烟花很漂亮,有男孩趁着这种时刻对女孩表白,引来旁边一阵哄笑声。
踩着雪走到看台旁边,我踮起脚,用手撑着重新爬上去,回过头,看到两个人并肩坐在最高的一层上。
男的穿着羽绒服,戴着深色的围巾,微笑的时候漆黑的眼眸流光溢彩。
女的穿着高中校服,扯着他的衣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得很明媚。
嘻笑声渐行渐进,好像还能听到课间叮铃铃的铃声。
烟花腾空而起,绽开一方灿烂。
我笑了笑,说:林佑你看,这帮学生胆子真大,小小年纪就知道谈情说爱了。”
番外——旧物柜(一)
1999年9月3日,太阳很大,晒得人有点昏沉。
这天是学校的开学日,四中的校门口挂着大大的横幅。
校园里人很多,不少家长领着孩子来报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林佑孩背着个书包,额角的头发被汗打湿,低头踢着石子。
他在同龄的学生之中算高的,有点瘦,挤在人流里抬头找教室,初一(3)班。
突然书包被人拽了一下,他扭头过来。
“几班的?”眼前是个矮个子同学,吃力地抱着一撂语文课本,是新学期的教材,叠起来把前面人的大半边脑袋遮住,只露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
林佑说:“三班,初一(3)班。”
眼前的这撂书摇摇欲坠,似乎每过一秒钟就多了一分轰然倒塌的危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双眼睛弯了弯,“我们是一个班的,你快帮我拿一下,我手酸死了。”口气很急,一点也不客气。
他伸出手刚要从上面拿过来几本,突然前面的人手一放松,一撂书应声“啪啦”全掉在地上。
听见一声“啊”,林佑皱着眉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是个短头发的男孩,罩在宽松短袖里的身材单薄,手肘上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块不大不小的疤,刚结了痂。
他有些沮丧地蹲下去把课本一本本捡起来,地上并不干净,不知道谁洒了一地的水,混着灰尘沾在底下的书上,显得有点脏。
他看上去有点着急,只能用手和衣袖在弄脏的课本上擦了擦,再抱起这撂书,嘴巴里嘟噜:“早知道分两次拿了。”
叹了口气,抬头对林佑说:“前面就是三班了,我们正在发书,快过去吧。”
林佑跟着他进了教室,教室里很乱,每个人都带着初来乍到的兴奋和紧张,一片嘈杂,混着窗外的夏虫鸣唧让人更加燥热。
他终于把书四平八稳地放在了讲台上,林佑都替他松了口气。
“我叫张扬,我坐在那里,倒数第二排。现在老师还没有排座位,大家都随便坐,我那边有空座,你坐我旁边吧。”他伸手把座位指给林佑看。
座位是临时随便挑的,来得早的同学都选靠前的座,教室里现在只剩下后面三排还有空座。
林佑转头朝他应了一声,往座位走。
张扬大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叫林佑。”
张扬依旧没有听清楚,“什么?你快先去座位上坐着吧,要发书了。”
随后还有其他的同学陆续把课本抱进来,这几个领书的人就成了小领导,临时干起了发书的活。
林佑朝教室外面看了看,许多家长站在教室外面,有的看着自己的小孩,有的脸带笑意在互相交谈,还有的在关照老师多多照顾。
林佑的心情不算好,今天是他父母正式离婚的日子。
他们从他小学四年级开始出现感情破裂,林佑有两年的时间在父母的吵架声中度过,直到开学当天在法院正式离婚。
从情感上讲,他更希望和妈妈在一起。
但他妈妈在离婚后即将要嫁给同城的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曾经见到过他未来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见面”饭局上,他们看到他都露出生疏的表情,让他在这个“合成”家庭面前止步不前。
林佑最后的选择是和他爸爸一起生活。
今天他父母还有一些法律上的流程要处理,两人都无暇顾及他。事实上,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已经逐渐独立,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在家做饭洗衣,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
张扬很活跃,进进出出卖力地搬着课本,他的额角渗了细汗,抬手一擦,半张脸被擦成了花猫,林佑看见他的样子,禁不住勾了勾唇角。
课本陆续发下来,初一的课程不重但种类很多,一套11本教材,放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随着班主任进来,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
张扬回到座位上,扭头对林佑做了个鬼脸。他低头在课本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张扬,初一(3)班。
林佑瞟了一眼,很想告诉他他应该找本字帖练练字。
教室外的家长陆续离开,林佑时不时地朝窗外看看,心里期盼或许有人来接他放学。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他转过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张扬小声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因为拿了这个课本不开心啊?”
他伸手指了指书面上的语文课本。课本的角上都沾了泥,很脏。发书的时候,课本是从发书的同学手上一路传下来,干净的都被前面的人挑走到,传到林佑手上,只剩下几本弄脏了的书。
林佑没有答话。
张扬拧着眉心,一副有点纠结有点愧疚的模样:“早知道我就替你拿一本新的了。我的比你还破,没法和你换。”
林佑看了看他的语文书,那应该是刚才摔在地上被弄得最脏的一本,封面上有大大的一滩污渍。
张扬凑过去翻开他的课本,“你怎么不写名字?我借笔给你。”
语毕,他很大方地递过来一枝圆球笔。
林佑接过来,低头写下一个“林”字,字迹清隽。
他抬起头想告诉张扬他的名字的时候,听见老师叫到“张扬”。
身旁的人大声应了一句。
“你坐在第三排,周子良旁边。”
张扬伸长脖子朝第三排看了看,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向林佑摆了个笑脸,有点惋惜地和他告别:我太矮了,不坐前面看不着。
这以后很久,他们工作之后再到四中相聚,张扬怅忆往昔细数她同桌的那些人儿,有周子良、有罗依然、有同桌半个学期就转学的杨清、还有幼儿园时候的陈洁,独独没有提到过林佑。
他们一度在初中开学的时候同桌过半个小时,她借过一枝笔圆珠笔给他,他至今也没有还。
第三五章
罗依然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蹲在路边,向前看看行来行往步履匆匆的上班一族,抬头望望高架路上一排的车水马龙,等着拖车来帮我把车拖走,等着交警来做事故鉴定。
她说:张扬,我们回国了。
我在原地愣了挺久,笑了一声,说:你们还知道回来啊,俩叛徒,出去五年了都。
她说:回家了,要不要一块来聚一聚?
我说:行啊,正好我有年假没休完。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我说:有什么事直说,吞吞吐吐的,我一把年纪了,什么打击扛不住,世界末日了也能淡定躺下。
她说:等你回来再说。
我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笑着说:好,我手边还有点急事,等回家和你说。
挂了电话,看见对面出租车的师傅黑着一张脸,“我现在还要去载客,小姐。”
我咳了一声,“师傅那我先赔你吧,就蹭了一下车尾,你看也就脱了点漆……”
他开始用上海话:“小姐,@#¥%。”
我扶额道:“300,300怎么样?”
他极勉强地点了点头,上海话又讲了一段。
我拿钱给他的时候说:“师傅你看能不能写个收据啊,我好给车险公司做报销。对了,您的电话也写一下吧,好做核实。”
他把收据递给我的时候,用国语做了个很到位的点评:“小姐,我一看你就不是第一次。”
从汽修厂折腾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半钟头。
我给周子良挂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可见他已经下了飞机。
周子良一副等着人侍候的声音问:“张扬,你在哪呢?我找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