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看见林佑和罗依然打了辆出租停在我跟前。
林佑穿了件白色套头衫,外面是件大衣,背了个肩包,下车走到车后备箱,替罗依然把行李箱拿出来。
大半年没见,他的样子一点没变,干净简单,眼角弯弯像是落了阳光。
他抬起头看到我,微微愣神,走近来笑着打招呼:“有一阵没见了,好像瘦了。”
罗依然也走近来用调笑的口吻抱怨说:“张扬你来深圳也不和我们说一声,换号也是,问了多少人才问到你的联系方式,怎么这么没良心?”
我看了一眼他们俩,说:“我现在不就自投罗网来了么?你俩在香港玩得怎么样?”
林佑说:“昨天上午到的,都在倒时差,没来得及在香港转转。”
我“啧啧”了两声,和他们开玩笑道:“大不列颠帝国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看着都比原来更有资本主义气质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罗依然看见我很高兴,上来热情地拥抱了我一把:“大家有一年没聚在一块了吧。啧啧,张扬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笑了笑说:“那还不是想你想的。怎么样?在英国习惯吗?”
林佑的目光放在别的方向,没有说话。
罗依然点头说:“还好,就是吃得不太习惯。有一次实在馋了,就和林佑一块折腾出一顿饺子来,味道还真是……”
她开心地回忆起当时两人一块做中餐的细节,我看见罗依然上扬的唇角,觉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那么一恍神,好像又回到高中午后的教室里,下课铃声一响,我俩坐在窗边,一人一只耳机,看着楼下那群拿着篮球勾肩搭背的男生,大声嘻笑着走过去。
有人走到我身后,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你朋友都来了?”
我微微愣了愣,转头去看林佑。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失神。转瞬即逝,我分辨不清楚它是真实存在还只是存在在我脑子里的幻想罢了。
罗依然问我:“这不是谢君昊?”
周围有些安静,似乎大家都有些意外,我“咳”了两声,有些局促地说:“嗯,我……朋友。”
林佑两手插在裤兜里闲闲地站着,没有要拿出来握手的趋势。他看了谢君昊一眼,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介绍说:“林佑,以前见过。”
罗依然有些愕然,手肘蹭了我一下,凑近在我耳边说:“怎么回事啊?你俩什么时候在一块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我笑笑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知道了不是一样么?”
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出声问我:“张扬,你俩不会早就在一起了吧?”
我明白她话里暗指的意思,摆手说:“你别瞎猜了,我就算再有困难也不能做这种事啊。”
罗依然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再拍了拍我的肩,说:“早就看出来谢君昊不简单啊。”
入座,几句寒暄之后,谢君昊拿着菜单开始点菜,他以手撑额问林佑:“要不要喝点啤酒?”
林佑点头说:“好啊。”
罗依然拉了一把他的衣袖,低声提醒他说:“你昨晚还咳嗽,别喝凉的了。”说完她看向我,“就喝饮料吧?刚回国天气不太适应,有点感冒。”
我愣了愣,看了一眼林佑,他没说话。
我转头对谢君昊说:“你开车来的,就别喝酒了,喝果汁吧。”
这顿饭吃的时间不长,大部分时间都是罗依然和我在做互问互答。谢君昊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含笑地听我们说那些从初中到大学的琐事。
林佑也是大部分时间不说话,只有在罗依然提到他们在英国的所见所闻的时候,会接过她的目光笑着补充一两句。
眼前的场景可以说的上是融洽,每一个人似乎都站对了地方,都找准了方向,是吧?
我揉了揉眼睛,听见罗依然用探究的口吻问谢君昊:“你老实说,是不是早看上我们张扬了?”
谢君昊微微一愣,旋即看着我笑道:“是。”
罗依然继续不依不饶:“多早?她跟着你混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想着挖墙角了啊?”
谢君昊不置可否,随口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去?下午要不要在深圳转转?”
罗依然点头笑道:“晚上的航班,在这旁边逛逛也行。正好我和张扬很久没见了,好好聊聊天。”
接着我听到林佑看着杯子里的饮料侧首对她说:“深圳这一带我都挺熟的。今天圣诞节,别耽搁人过节。”
我“咳”了一声,说:“其实不要紧。你俩拖着行李怎么逛?”
“我没带什么行李回来。这旁边都是商场,等会你要逛,我在旁边帮你拉行李好了。”林佑无所谓地和罗依然说。
我抬头看他,他目光扫过我,若无其事地和罗依然介绍这旁边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饭局快要结束的时候,罗依然惋惜地对我说:“这次时间太短了不够尽兴。我和林佑圣诞有半个月的假,在成都呆到1月中。你元旦什么安排?”
我说:“看手头上的事多不多,还没定呢。”
谢君昊接过我的话微笑着说:“元旦要是有空的话,要不要回上海见见家长?”
我一时有些错愕,看向谢君昊,他静静地看我,在等答复。
椅子拉开在地板上带来刺耳的一声响,林佑起身,唇角紧抿,淡淡地说:“去趟洗手间。”
罗依然回头看了看他,再转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俩发展地还挺快。”
我一时无语,谢君昊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我的头,安慰我说:“这事晚上回去我和他们商量一下,你别紧张,早晚都要见的。”
说完,他抬手叫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过来说:“先生,这桌已经买过单了。”
接着看见林佑走过来,从座位上拿了肩包和外套往外走,“这次我请。”
谢君昊伸手拿钱包,客气道:“你们难得来一趟,还是我们来吧。”
林佑回头看着我笑道:“不用和我客气,这要真算清楚,张扬你欠我不只一顿饭钱吧。”
他的话里有讥讽的味道,我脚步一滞,肩头给人拍了一下,抬头看见林佑站在我跟前,带着意味不明的神色。他侧头说:“原来在学校的时候,不知道骗了我多少顿饭多少两银子,总是吃了就走拿了就跑,八国联军都没你嚣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良心发现过。怎么?现在换了个人骗,就想起来请我吃饭封口了?”
我扯了个笑说:“那你想怎么样?
他突然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缓缓说:“不如你单独请我吃个饭?”
我心里突地一跳,抬头再看他,他已经没事人一样大步迈出去,很难分辨清楚方才那句半真半假的话是不是真实存在过。
走到饭店门口,谢君昊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去拿车。
罗依然拉着我,语气不乏感伤:“张扬,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想着我们几个从初中到大学,同班同校同城这么多年,接着就各奔东西,散落天涯了。”
我问她:“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看了看旁边低头玩手机的林佑,“林佑好像找好了律所实习,他可能会留在英国。我……再看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你想跟他一块留在那边?”
罗依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说:“这样挺好,分居两国总是不太靠谱的。”
她闻言看了看我,“喏,你家谢君昊来了,咱们下次再说吧。有事给我发邮件。”
我只来得及和林佑说声“再见”。摇下车窗往回看的时候,看见他拖着个行李箱,走得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人海里认不出来。
车里的气氛有点压抑,我试着打开电台,但无一例外地都在播广告。
“想去哪逛逛?”谢君昊指节叩在方向盘上。
“有点累,送我回去吧。”
“怎么了?”他微微欠□来看我。
“你今天是故意的么?和他们提见家长的事。”我不能理解谢君昊饭桌上的举动,我俩的关系远没到这样亲密的地步。
他顿了顿,不紧不慢地说:“是。你因为这件事难过,是吗?张扬。”
我说:“是。”
在这件事上我不想骗他,事实上谢君昊是多么聪明的人,以前他当我老板的时候,中老年客户领导个个都搞得定,我什么都不说他也知道答案。
我试着平复了一下情绪对他说:“把车靠边停吧,我一个人回去就好。”
他方向盘打了个大转,在路边急刹车,我一个趔趄差点要撞上车前饰。听见一声闷钝,车头和前面的车蹭了一下,谢君昊低咒一声:“Damnit。”。接着转头看我,嗓音有些不耐烦:“张扬,你到底在干什么?需要我提醒你吗,你们已经分手了。”他一字一顿地说:“Youareover。”
我拉开车门:“你非要逼我吗?我也知道我们完了,我比你还清楚,谢君昊。但你能不能让我自己一个人把这段走过去。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我的一个朋友,让我有个人可以说说话,而不是在心里难过的时候还要对你愧疚。”
他冷笑一声:“对我愧疚?那我是不是应该拿着你的愧疚继续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女朋友为别人伤心难过呢?张扬,你真是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说完,他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我就坐在马路堐子上,脑袋里一片混乱,找不到出口。旁边的人还在***庆祝圣诞节,整个城市好像只有我忧伤,去***忧伤。张扬,什么时候你的生活已经凌乱得像纸屑一样?
这真是个挺糟糕的圣诞节。
我拍拍屁股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是高欣。
“喂?”
“张扬,你刚打我电话?”
“没有啊。”我很纳闷。
“奇了怪了,刚刚你明明拨了我的电话。接通了还一直不说话。”她口气也有点莫明。
我拿着手机看了看,说:“刚才可能不小心碰到了。”
“我说也是,你那估计是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了。”高欣在那边笑了笑。
我说:“没有。我还没谢谢你呢,后来我听我老板说了,你帮我做了推荐。”
来深圳之后有一次和老板一块吃饭,他无意中提起当时面试的时候做背景调查,高欣给了我一个特别高度的评价。他后来把那封邮件转给我,高欣是用英文写的,从各方面入手给我的工作能力作了点评,很客观也很全面,整整一页,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高欣笑笑说:“你工作能力确实很好,应该有个好发展。而且当初就是我拉你入伙的,怎么说也要负个责。”
我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和平会所最近生意红火么?”
她说:“你不知道啊?我把会所转手出去了。这还挺早的事。”
我很惊讶:“为什么啊?”
高欣特别轻松地说:“觉得没意思了。你最清楚我当时心血来潮办这个会所为的是什么,现在我和他都各走各的路了。这东西留在手边不是自虐么?”
我感慨地说:“真是可惜了,白手起家。我看着这会所就跟自己儿子一样。”
高欣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张扬,那时候我把你开了你是不是特恨我啊?”
我想了想说:“有点。其实后来想想也没什么,人啊,总是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标准不一样。要搁别人身上,我一定觉得小三多万恶啊,觉得高欣你做得再正确不过了。但那事正好发生在罗依然身上,标准就变了。”
高欣说:“也就两个月不见,突然就大彻大悟了。你啊,心里总藏着事,小小年纪好像多能扛似的。”
我说:高欣我和你说,我当时真不是质问你,我其实那时候特别想抽自己一嘴巴。高中那时候,我做了件错事,大错事。错到现在我都会时不时地想,要是时光能倒过去就好了。
后来我就握着话筒和高欣没头没脑地讲高中时候的事,我说我和好朋友一块喜欢上了个男孩,高考前她让我递情书,我不但藏着没递,还在第二天她请病假没来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骗她那个男孩不喜欢她。我还和她说我这个好朋友成绩特别好,那年高考却落榜了。后来她复读,特别努力地考上和那男孩同一所学校,没过多久那男孩有了女朋友,她就开始换男朋友,特别频繁。再往后,她费劲力气搓合我和那个男孩,还因为这事得罪了他的前女友。我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递情书那天她是被人欺负了,我还知道那个男孩高中还是喜欢她的。
我一直说一直说,很混乱,完全没有逻辑,想到哪说哪,手机没电了就换了块电池继续给她打。
最后我问高欣你说这是不是太狗血了,比西游记还不靠谱啊,比唐僧逛窑子还不靠谱啊。
高欣默了一会问:那女孩就是罗依然吧?
我说:是啊,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也喜欢他啊,我真的也喜欢他啊,不比她少啊。
她说:张扬,你哭吧。
我用手捂住嘴闷声哭了很久,听见高欣和我说:张扬,美国有句谚语,是说Lord;grant me the strength to change the things I can;the courage to accept the things I can’t;and the wisdom to know the difference。(上帝,给我力量改变我能改变的,给我勇气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以及给我智慧,来分清楚这两者的差别)。
我闷声说:这种时候了,你能整点我听得懂的吗?
她说:你不是不懂。其实很多事大家都懂怎么做是对的,但就是没法做到。可是吧,总是会绕到正道上来的,不过是代价多少而已,有些人想得清楚,有些人想不清楚,就花了很久时间走了很多弯路。也不能算弯路,就是走远了去摘一朵花而已。
我说:你比我有深度多了,每句话都觉得要好好琢磨,每句话琢磨下来都觉得不如不琢磨。
电话听筒里有嘈杂的人声,好像有人叫高欣的名字。她应了一声:Hey;I’m ing。
我说:行了不扯了。圣诞快乐,高欣。今天说出来真的是舒坦多了。
高欣笑了:圣诞快乐张扬,你要是有空来纽约给我挂电话。
我问她:你出国了?
她说我真不太忍心告诉你……
我跳脚说:你早不说,国际漫游算你的算我的啊?
抹了把眼泪,揉了揉膝盖,蹲了这么久快直不起身了。
手上一滑,没抓稳手机,我趔趄一下想要去抓,向前撞进一个人怀里。抬眼看到谢君昊,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唇线紧抿,不说话。
我不确定他杵在这里有多长时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和高欣坦白的那些话,只能闷声问:“你来干什么?”
他向前走了一步:“刚才把别人车撞了,商量一下怎么赔。你过来,我送你回去。”
我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