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运见之心中大乐。
一圈转下来,姚存慧仍旧兴致勃勃,眼睛发亮,许婉竹往常来也就跟在谢府运身边,多半时候是在屋子里坐着,哪儿跑过这么多地方、走过这么多路?她可是千金大小姐啊!累得小腿直抽筋,脸上直冒汗,气喘吁吁的直嚷着不行了!
姚存慧暗暗好笑,于是便好心的向谢府运说道:婉儿表姐累着了,我们先回府!
谢府运自是答应,命人好生将她二人送了回去。
姚存慧亲自将许婉竹送到谢夫人和江氏面前,谢夫人含笑问起,姚存慧笑吟吟的一一回答,说是和婉儿表姐在织造坊见识了许多稀罕事物,比划着描述,织造的机子“那么高、那么大、那么长”,见所未见!
谢夫人是去过织造坊的,被她逗得哈哈直乐,又笑道:“你们俩可真行的,这半日竟是将整个织造坊都走遍了,怪道累成这样呐!快都下去休息吧,仔细晚上小腿肚子疼!”
“还好啊,不觉得多累!”姚存慧微微一笑,依旧神采奕奕,精神百倍,目光一转瞥见许婉竹恹恹的神情,假装吃惊抱歉道:“哎呀,真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高兴多跑了几步路,不想却害婉儿表姐累着了!婉儿表姐,真对不起啊!”
许婉竹心里恨得要死,却不得不陪笑道“无妨、不碍!”
姚存慧暗乐,自回了姚存嘉那里去了,许婉竹亦在江氏陪同下回房休息。
谢夫人目光不觉闪了闪,婉儿的身体,似乎太弱了些。
“你看看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那不知道的,还当你赶了百八里路呢!”江氏扶着女儿挨床沿坐下,命小丫鬟打水来伺候洗脸洗脚。
许婉竹皱眉道:“我身上都是汗,黏糊糊的难受死了,叫厨房备水,我要沐浴!”又向江氏道:“你当我愿意呢?那个姚存慧,莫不是个种地的吧,硬是拽着我到处转,她倒是不累,我的腿都快要断了!”说着又叫珠儿上前捶腿。
“谁叫你跟她一块?你不会说不去吗?”
“我倒是想呢!人家死拽着不放手,我能跟她打起来吗?真没见过脸皮这样厚的!”许婉竹不承认却不得不下意识承认:便是打起来她也打不过人家的。
江氏瞥了她一眼,便不言语,心底忍不住暗暗忧愁,觉得这十之八九是谢府运的阴谋。
昨天晚上,众人都在,谢府运对着姚存慧可是“二妹、二妹”的叫着,眼里透着亲切笑意,叫婉儿却是“表妹”,客气而疏离,亲疏立现。
江氏忽然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似乎谢府运从来就没有主动对婉儿好过,从来都是婉儿缠着他,问他要东西、让他带着出去玩、请他帮些小忙,他虽都没有拒绝,可是,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主动过。
可是对这位大奶奶,他的疼爱是毫不避人眼目的。虽说怀了孕的女人身子矜贵,做丈夫的关心,但也不至于她走路,他扶着,她喝茶,他递上,她吃饭,他布菜,这些事丫鬟下人不能做吗?何至于要他大少爷动手?他看重的分明不仅仅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她这个人!
江氏越想越觉沮丧,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许婉竹正一边哼哼疼一边骂姚存慧,听到江氏叹气不觉心烦瞪她一眼。
“婉儿啊,过两日咱们便回家去吧!”江氏幽幽道。
“不!要回你自己回!”许婉竹立刻拒绝。
“那你要住到什么时候?”
许婉竹顿时语塞,要住到什么时候?她也有点茫然了。可是,就这么走,她不甘心,也不服!
“眼看就要中秋节了,咱们总该回家吧,哪有在这儿过节的道理?”
“有什么不可以!”许婉竹更不答应:“人家能在这儿过节,咱们为什么不能?”许婉竹不由暗暗动了心思,中秋节那天谢府三房并老太爷可是要在一起吃团圆饭的,如果那天自己能够好好表现,获得了老太爷的青睐,只要老太爷一句话,不是什么障碍都扫除了?
许婉竹心头一热,更觉得这个节非在谢府过不可,便坚决道:“总之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这个节我非在这儿过不可!”
“你这孩子——”江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响叹道:“婉儿啊,娘问你句实话,你听仔细了:如果你和你表哥不成——”
“为什么不成!成,一定成!一定会成!”许婉竹顾不得腿肚子疼,听见江氏这话刺激得差点跳了起来,一急之下眼眶都红了,哽咽道:“娘,为什么连你也来泼我的冷水?我有多喜欢表哥你不知道么?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呜呜——”
“婉儿!”江氏心疼的将女儿揽在怀中,为难道:“可是,可是你也看见了,你表哥他跟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我才是谢家的大奶奶!”许婉竹啐道:“她一介商人之女有什么资格做谢家的大奶奶!表哥不过是紧张她肚子里的孩子罢了!哼,谁不会生呢!等将来我怀了表哥的孩子,表哥肯定对我更好!他原本就对我那么好——”
许婉竹不由心口大热,恨不得立刻就进了谢家的门、爬到谢府运的床上去。
“婉儿!”江氏顿觉无能为力,心底暗暗琢磨着该找个好时机跟谢夫人摊牌彻谈了。如果先前的话还算数,她不能再等,必须让婉儿尽快进门以免夜长梦多;如果先前的话不作数,那么,她也不能再等,她要立刻带婉儿走,尽快给她许配个好人家,她的女儿不能白白的耗在谢府运身上。
“娘,你会帮我的,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许婉竹突然抬起头,热切的望着江氏。
江氏鼻子一酸,点点头:“是,娘会帮你的。”
“我就知道娘最好了!”许婉竹嫣然一笑,亲昵的依偎在江氏怀中。江氏抬手轻轻揽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心底沉沉一片。
晚间谢府运回来,不由笑问姚存慧今日所见感想如何?
姚存慧笑着打趣道:“到底是花着官家的钱可以不计成本,处处皆好,没有半点儿可挑剔的!再有姐夫和谢伯伯这样的人管着,哪里有不好的地方?”
谢府运不由大笑,笑声中颇透出几许得意,他自懂事以来便知自己是织造府的下一任主人,自幼跟随父亲在那里长大,管理起来自然轻车熟路,姚存慧的话虽有拍马之嫌,但也并非无中生有。
“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吗?二妹你尽管说来听听,姐夫我可是虚怀若谷的人!”
姚存慧姐妹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姚存嘉亦笑道:“是啊慧儿,你的主意定是有用的,你不说一两个,你姐夫今晚要睡不安稳了!”
姚存慧偏头想了想,笑道:“那些织造的机子,不知姐夫可想过改进的问题?”
“改进?”谢府运一怔,随即笑道:“那些机子用的好好的,做什么要改进?织出来各色锦缎绫罗质料上乘并无不妥啊!”
姚存慧笑道:“姐夫所言有理,我只问姐夫一句,如今的织造机子比之百年前、两百年前如何?”
谢府运笑道:“这还用说?自然要比那时候的进步了!”
“正是这话!社会永远都在进步,新的东西将会不断的超越旧的事物,光阴缓缓而过,处之其中人犹不觉,但总有一天新物将取旧物而代之!己不动,旁人动,待察觉到的时候可就已经晚了。天下之大,能人异士并无不有,姐夫何不差人各地打听,或者贴出告示也行啊,有谁发明了新工具、或者新的织锦方法、新的颜料,都可前来进献领赏,或者,不是进献而是传递消息、只要消息正确,也可有赏,这一来,天下织造这一行,谢家将永远不会落伍,永远走在前列,也就永远不会为人所取代!姐夫也可以鼓励手下工人们钻研,有所贡献成就者,还不能赏吗?”
谢府运目光一闪,不觉低头沉思起来,姚存慧一席话令他顿有豁然开朗之感,心潮隐隐的澎湃起来!
第119章 妹妹、表妹(四)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说的又何止是行船呢!”姚存慧又道。
天下万事万物同本同宗,大道通天,用之四海而皆准,生意场上还不是一样?姚存慧隐隐记得,世界史上曾是有过这样的记载,说的便是老牌资本主义郭嘉英国的纺织业,一开始为各国之首,无人能出其右;后来设备老化,不舍投入成本更换更新、更先进的设备,最终衰败下来为他国所超。今日谢府运既然问起,她便顺口说了。
“二妹所言不错!这件事,我会同爹商量商量!”谢府运沉思着道。
后来,父子二人商议之后,决定以谢家的名义来办这件事,也就是说,所有收归上来的新图纸、新方法、新颜料等统统归谢家所有而不是江宁织造府所有,对核心关键的技术要保证掌握在谢家人手中。反正,朝廷又没下旨命谢家如此做,谢家大可不上报,自己怎么做自己清楚就行了。
“姐夫果真虚怀若谷,一点儿也不假啊!”姚存慧不由抚掌大笑,说的谢府运夫妇亦笑了起来。
谢府运便道:“那么我索性谦虚到底吧,二妹可否再指点指点哪儿去搜寻新东西呢?”
姚存慧揉揉太阳穴,心道还真当我万能了啊!想想便道:“四海之内、四海之外皆可啊,东西南北各洋海外、纺织业发达的各地域、周边各国、大周各少数民族地区,比如说川地、海南、蒙古等地,姐夫不妨都派人打听着。每一年或者两年收集一次情报就可以了!”哪里整天有那么多新事物发生呢!
谢府运微微有些失望,转而一想,妻妹还是个小姑娘呢,自己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太强人所难了,于是一笑置之,点头称是。
姚存慧想起后世的黄道婆从海南黎族人那里学到先进纺织技术、带回了新的纺织工具的事,虽然现在黄道婆还没出生、黎族人的纺织技术也不知道比不比中原先进,总归提醒姐夫注意一下也不会错,于是笑道:“少数民族各有手艺,姐夫可千万别小看了!比如海南的黎族、四川的蜀人等,姐夫可派人去看看。”
谢府运想了想,笑道:“蜀锦天下闻名,倒是很值得派人去一见,若是能得到他们的纺织技艺,就再妙不过了!可是海南黎族——在这上头也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也不清楚,”姚存慧摇摇头,“只是出海的时候恍惚听人提起过,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嗯,那我倒要考虑考虑派人去看看了!”谢府运这才重视起来。
姚存慧很想顺便跟谢府运说说棉花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提为好,现在大周境内压根还没有棉花这种东西,各类地域物产的书籍中也没见过相关记载,压根就没有“棉花”这一词,自己即便说了,也没人会懂得这是什么东西。若是将来有缘见着,那时候再说吧!
三人谈了好一阵,姚存慧和谢府运顾及着姚存嘉的身子,适时的收住了话题,姚存慧回屋休息,姚存嘉夫妇亦洗漱上床。
谢府运细细想着姚存慧的话,脑子里格外兴奋,暗叹暗赞,却是睡不着。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优秀了,没想到妻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有这般见识,不是亲见亲闻,真叫人不敢相信!
“夫君,我想同你说个事。”姚存嘉自是感觉到他没有睡意,轻轻扯了扯他的寝衣袖子。
谢府运低头一笑,“嘉儿要说什么?”
“慧儿的事啊!”姚存嘉趁机笑道:“我先前还想着呢,我在金陵总不甚放心慧儿,如果慧儿也嫁到金陵就好了!我们姐妹可常常见面,夫君也可以常常同慧儿探讨一二。”
谢府运眼睛一亮,顿时喜道:“嘉儿这主意不错!”若是妻妹也嫁到了金陵,的确是件好事。
“那,夫君你帮忙在外头打听打听可有合适的人,”姚存嘉笑道:“慧儿心气高,夫君找人可要找仔细些。”
谢府运听了姚存嘉这话,再想到姚存慧,热情一下子又熄灭了,半响叹道:“嘉儿,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所知晓的那些名门公子,我看跟二妹都不合适!”
“为什么?”
“嘉儿,”谢府运想象着姚存慧成亲嫁人的状态不由失笑,说道:“我简直想象不出来,将来这世间有谁能娶了二妹去!哪有人降服得住她啊!”
换句话说,谁敢娶她啊!
“哦?”姚存嘉一怔,不觉挑了挑眉,自夫君怀中抬起头来,凝着他幽幽道:“原来,夫君娶我是因为好降服啊!”
“嘉儿……”谢府运心里哀嚎,不得不打叠起千万般温存软语,好言哄慰爱妻。
姚存嘉坚持一试,谢府运被逼无奈,妻命难违,只得将数个交好的未婚公子列了单子给爱妻,向她介绍一番,两人斟酌着从中选出三四人,再邀上二三好友,于是有了游湖的提议。
姚存慧虽觉奇怪,姐夫与朋友相邀游湖带上自己做什么,这带她欣赏金陵风光的理由也太牵强了点吧?尽管姐姐也极力让她去,说是太拘着她了,正好让她去散散心!可小姨子和姐夫不是理所应当避嫌的吗?姐姐不在场,她怎么好去的?
姚存慧抵死不从。
许婉竹不知怎地知道了,缠着定也要去,于是姚存慧立刻改变了主意:去!
许婉竹气结,瞪她:“你不是说不去么?”
“我怕婉儿表姐你闷呀!”姚存慧笑得亲切。
许婉竹狠狠的噎了一下,转脸不语。她很想让表哥不带姚存慧去,可也知道表哥肯定不会答应的。
关系炯炯微妙的三人又是一辆马车一同出府,这一次许婉竹却不闷声了,一路上殷勤同谢府运说话,谢府运言简意赅答一二句,姚存慧便往往“好心”的接过话头来,结果又惹得许婉竹大感不快。
三人来至玄武湖畔的桃金娘渡口,姚存慧一看,身子微微僵了僵,这一处,正是那偶见谢府运登上画舫的渡口。
如上次一样,一艘华丽巨大的画舫招摇的停靠码头,船上隐约可见人影,所不同的是她上次是旁观者,这一次是局中人。
姚存慧不由瞟了谢府运一眼,心下顿生些许不快,假装不在意笑问道:“姐夫对这好像很熟悉。”
“偶尔和朋友出来散散心游游湖,”又笑道:“可惜你姐姐身子重,不然包一艘画舫,咱们一块出来。”
姚存慧笑笑,说道:“光是游湖,没有别的什么玩么?”
谢府运眼睛一亮,笑道:“二妹想玩什么?作诗、绘画、行酒令、叶子牌、打双陆还是弹琴、下棋?”
想玩就好啊,玩着玩着不就熟悉了?熟悉了感情不就出来了?没准二妹的姻缘还正在此呢!
说的挺溜!姚存慧笑问道:“可有弹琴唱小曲儿的?”
谢府运一怔,遂笑道:“怎么二妹——喜欢听小曲啊?”平日里倒看不出有这爱好嘛!
“是啊!比戏文好听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