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音带着车马姗姗来迟,看见公主手执长剑挟持一人,而其跟在身后的珏,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顿感不妙,忙跪地请罪,“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起来吧,不能怪你。”见到落音带人来,珏微微松了口气,警惕的剑眉也舒展开来,虽然只是些平民,但是如果孤注一掷暴动开来,其后果,也不堪设想,他纵然武艺高强,也只能护得了一个,怀里的人走不快,只能放弃。
潜意识中,他也想救这个人,能看得出,此人并非十恶不赦,更何况,生祭,是有人性之人都该深恶痛绝的东西。
“落音,带他上马车。”珏吩咐一句,将手中的人交给落音。
慢步踱至灰袍老人面前,望着一张布满血污的脸,凤眼微眯,“告诉你的主人,祭品我带走了,想要回,尽管来找我,他知道我是谁。”
灰袍老人喏了喏嘴,枯瘦的身躯已然瑟瑟发抖,摇摇欲坠,显然是已经吓得呆滞了。
一声利落的口哨,不一会儿,两匹骏马飞蹄而至。
“翎,先别骑马了……想你也饿了,马车中落音今天一大早就备好了点心……稍作休息,再往前走有处别院……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多住几日。”珏的声音温润柔和,似是商量着安排件件事,却带着翎完全不能拒绝的意味。
翎再次恢复漠然,抬眸看向珏一眼,只是草草一眼,瞬又低头,珏的心思,她岂会不知,两年未见,近来桩桩事,句句话中都透着深意,其意不言则明。
落音将人抱入马车内,只见此人裸|身裹着公主今日新上身的披风,浸染殷红,微微一诧异,也未及多想,将人放下,跃下马车,跪于一侧。
翎看着这主仆一唱一和,配合的天衣无缝,也不忍在人前再次抚了落音一片苦心,美眸轻垂,飞扬的剑眉也略略弯柔,叹息一声,踩着落音结实的肩膀,躬身进入马车内。
落音见公主坐稳,轻手关上马车的门。
“落音。”
“属下在。”
“你去通知梵羽郡郡守王静伦,彻查岚族,还有此处山谷,势必刨根究底。”珏沉稳吩咐着,生祭,岚族,若是他没猜错,说他们这些人是梵羽国余孽也不为过,当年翎虽然一举攻下梵羽国国都,但是毕竟是急袭,虽锐不可当,也不能只手遮天,梵羽国六皇子至今下落不明,他不相信所谓生祭能给梵羽国六皇子带来复国的希望,但是,这个人既然露面了,就不得不提防。
“是。”
落音一拱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遗世青莲 (8)
而此时的翎,正直挺挺坐在马车内,纵然马车宽阔,两人坐着并不显拥挤,仍然令她手足无措,第一次见面就出手剥了人的衣服,让他赤|身|裸|体暴露众目睽睽之中,现在又如此近距离坐着。
一时间,马车内寂静一片,只能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偶遇路石,车身微晃,传来咯噔咯噔的响声。
翎重新打量着坐于马车另一侧的人,青白的脸上神色淡然,轻闭双眼,只留下一条纤长的缝隙,薄唇微抿,一副淡漠绝世之态。
如果翎此时的淡漠仅是因为两年前的一场灵魂浩劫,而这个人的淡漠,却是深入骨髓,遗世青莲,她现在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淡泊,却傲然。
倚靠在一旁,仅是在马车微晃之时,纤长却丝毫不夹柔媚的眉微微蹙起,一闪而过,犹如错眼晃神。
“你……要不要躺下?”半晌,翎才斟酌着开口,珏说过,他身上的铁链紧紧束缚着他的身体,看他偶尔蹙眉,许就是疼的吧。
但是话一出口,又觉得几分尴尬,披风之下的身体未着寸缕,刚才才强行看了他的身子,如今又让他躺下,虽然是怕他受苦,但是这话,她自己听着都有点……
那人缓缓启眸,目光略带一丝不解,怔怔看着翎,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眼中仍然氤氲,雾气皑皑,云淡风轻中沉溺忧伤无限,令人探之倍觉清凉,更觉孤傲拒人千里之外,静看不语,仅是随着偶尔突来的晃动,微微紧眸。
“你……叫什么名字?”翎被他的目光沁凉的有些不自在,美眸转了转,似乎是随便找了话题,但是也突然发现,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似乎从未开口说过话,不过,从刚才人群中那一声闷哼能得知,他,应该不是哑巴。
、尊严无价 (1)
“青偃。”轻吐两字,回闭双眸,都说声如其人,青偃的声音,也如从寒潭之底浮上,清冽幽凉,却不冷硬,仍旧带着疏远的傲气。
青偃?
翎下意识的脑海中浮出一把武器的名字,青龙偃月刀,不过,这也是她臆想出来的,若说名如其人,青龙偃月刀,显然不是这名字的由来。
若用武器来形容青偃,倒觉得他更像一把软剑,纤长若丝,软韧如竹,更带几分泫然出尘的优雅。
突然,马车许是轧上了一开大石,大幅左右摇晃了一下。
“嗯……”青偃止不住一声痛哼,薄唇紧抿,眉间锁死,而同时,马车中一直萦绕的血腥味,越见浓烈。
翎无奈的叹息一声,如此傲气的人,落得这般境地,委实让人觉得心疼,伸手拽过一旁宣软的锦被铺在脚下,抬头,用她前所未有的诚恳口吻说道:“青偃,躺下,你身上有伤。”
青偃眉间微微一动,还没等表态,翎的一双手已经扶着他的身子,帮他渐渐舒展开。
没有任何挣扎,其实,他也挣扎不了,如今的他,犹如一具玩偶,几乎动弹不得,不,还不如一具玩偶,玩偶尚且能依线而动,而他,仅能如此。
一手托着青偃的后颈,翎尽可能放缓让他舒展的速度,可是仍旧觉得,臂中的身体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带着微微战栗,直到青偃完全躺平,翎从暗格中拿出一只枕头,小心塞在青偃脑后。
做完这一切,她明显感觉到青偃的身体缓缓放松,就连鼻间的气息,也顺畅了不少,其实翎,也松了一口气,他折磨自己,她却看了心痛,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多谢。”青偃又吐出两个字,却少了几分刚才的那般冷冽疏远,细细打量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他平日里鲜少见外人,却能强烈的感觉到,她眉宇间那久久不散的木然失魂,固然美艳无双,灵魂却犹如一截槁木,再难逢春。
她与他,真的有几分相似……是否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救他?
“青偃,你可有家人?”翎的口气恢复淡然夹杂丝丝慵懒,一边随意的问着,一边看向车厢角落的食盒,花样繁多,倒也做得精致。
“没有。”
翎用手指夹起一块点心浅咬一口,继续问道:“那你之前的家呢?我可以送你回去。”潜意识的,她想把这个人尽快送回家,能无端扰了她心神的人,她不想过多接触。
“你把我放在某处便可,那里……毁了……”看出眼前的女人似是想急于摆脱他,幽然叹息回荡在车厢内,家是什么?那间木屋吗?那个地方,他一生都不能再回去了。
、尊严无价 (2)
翎微微一怔,缓缓咀嚼着口中的点心,若有所思,没有家人?更没有了去处?如果送他回去,那些人还会去同样的地方抓他,能抓到一次,就能抓到第二次。那她这救了人,还得负责到底?还是……随便把他放在某处?
翎随即否定了青偃的提议,随便放在某处,他这样,不就是活活等死吗?那她干嘛要救他?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漠视生命的人,纵然是此人让她觉得心中有些纠结,但是送他上绝路,她还不至于这么做。
但是……细细考量下,罢了,扰不扰她的心绪暂且不提,反正府里也不差多个人吃饭。
思索间,几块点心已经下肚,腹中微饱,翎在车门处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沫子,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尴尬的撇了撇嘴角,她不太会照顾人,只顾自己,一向是她吃东西的原则。
“你……饿了吗?”翎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吃饱了,才想起问伤患饿不饿。
“不饿。”声音清冽如寒潭。
“渴吗?”翎一边问着,一边端起小几上的茶盅,喝下一口,清茶去腻,唇齿留香。
“不渴。”依旧沁骨冰凉。
翎有些诧异,生祭的祭品,也让吃饱喝足上路?虽然生祭惨绝人伦,但是,她没有料到,还有这么人性化的一面。
吃饱了会犯困,就算是翎,也逃不过自然法则,微微动了动身上略显僵硬的筋骨,马车虽然宽阔,但是坐起来,仍旧觉得束手束脚,倍感乏力。
看到青偃直挺挺的躺着,一动也不动,翎的心头,瞬间划过一丝不忍,被铁链缚着不能动,随时要忍受穿筋扣骨之痛,他仍旧如此淡然面对,那眼中的忧伤,绝不是因为成了祭品叹息生命,而是仿佛,忧伤,是他生命的主题,与生俱来,青莲润雨,浑然天成。
翎略带些小心的问道:“青偃,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小心翼翼问过什么话,但是对着这个人,对着如此震人心魄的伤,她生怕触了他心中的痛楚。
青偃轻轻闭上眼,薄唇微抿,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翎从一旁的暗格中拿出一床薄薄的锦被,轻轻盖在青偃腿上,直至腰际,如此体贴入微的举动,令青偃眉间微微起伏。
缓缓掀开披风的一角,映入眼帘的双手让翎的眼角,细细抽搐,白皙若玉的双腕上,黑红交错,触目惊心让她本就冷漠的灵魂也为之震颤不已。
会不会疼,她不问,自己的心,已经告知了青偃的感觉,那如发丝般尖细扎入心中的感觉,应该比不上他的痛吧。
修长的十指微微蜷曲,右手指尖与虎口处带着薄茧,玄铁黑亮冰冷,生生扣入手腕外侧,她不能想象,当时是多么惨烈。
、尊严无价 (3)
翎伸手轻握青偃右手四指,触手幽凉。“你的手指……还能动吗?”美眸轻垂,有些迟疑,低哑问出一句。
可是语气,就连她也没预料到,居然,会有惧怕。怕什么?怕的是他的手从此废了?她为什么要怕?与她何干?
感觉到手上的四指浅浅一动,渐渐聚拢……
看来虽然穿透了手腕,但是没有损伤筋脉,纵然是现在无力,若能除了这副枷锁,他还不至于是个废人。
仔细研究着玄铁链,环环相扣浑然一体,只有在用指甲划过之时,略微感觉到有接口的痕迹,看来,真的是高手制作,如此精湛的工艺,却用于枷缚一个人,翎不由得想知道,青偃究竟是什么人?仅是个不小心被擒,做了生祭祭品的倒霉人?
若真是这样,与其用如此精湛的技巧缚住一个会武功的人,不如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他,有什么特殊的来头?
或许,真的是特殊……那一声声啼血悲鸣,就是青偃的声音。
“青偃,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青偃闭着双目,回答得干干脆脆。
“那你为何向我发出求救的声音?”不认识她,为何能知道她就在附近?不认识她,又为何能将声音单单只传入她脑海中?
青偃不由睁眼,面露诧异的望着她,“我?向你求救?”
翎顿时觉得此事更加诡异,她能明白的看出,青偃没有说谎,那就是说……他所发出的声音,不是刻意为之,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想要寻求的答案突然断了线,青偃成为一个谜。
但是她下意识没有问下去,她不愿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换个角度想,或许,特殊的不是青偃,她,也是个怪物,异类。
目光无意间扫过青偃白皙的胸膛,却猛然发现,他的腹部,居然已经干瘪凹陷,最下方一条肋骨,清晰可见……
突然抬头,近距离打量才看得出,青偃薄薄的唇上,已然泛白,干裂出细小的血痕。
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有多久没有进食,没有喝水了?他刚才说不饿也不渴,她居然就相信了?但是,重伤的身体,为什么选择不吃不喝?她既然救了他,就不会下毒害他,他怕什么?……
细想下来翎才突然略有尴尬的想到一个可能性,他现在行动不便,几乎是一动也不能动,他不吃不喝,恐怕是……她没有想到,青偃居然是如此高傲的人,宁可不吃不喝,甚至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面对那令他欲绝的尴尬。
将青偃的手放下,又将锦被拉至他肩头,坐在一旁,更加手足无措,她该做什么?劝他吃喝?他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朋友,身边都是陌生人,她的劝说会被他当成什么?
、尊严无价 (4)
可是,她还未能找到解开玄铁链的方法,强行开解或者是先挣断铁链,都会损伤他的经脉与骨头很可能以至于无法复原,或许,只有回到宫里,才能有办法。
那么,在此之前,路途遥遥千里,他,岂不就是要饿死?
一时间,翎不知道她该做什么,她没心疼过人,她不知道现在胸口的针针刺痛是不是心疼青偃,她也没照顾过任何人,面对一动也不能动的伤患,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心中一袭烦躁渐起,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她不想伤青偃的自尊,又不想让他就这么饿死……看着青偃淡漠已经没有其他表情的脸,仿佛生死只是别人的事,翎不由觉得更加心躁。
两害之下取其轻,她跟他萍水相逢,已经救了他一命,她能尊重他的选择,尊严无价,死了与她何干?
“停车!”翎突然大吼一声,马车未能停稳,已经一把推开马车的门,一跃而下。
“翎,怎么了?”珏听见翎的吼声,吓了一跳,那吼声,在生气?可是,他却听出了其中挫败的味道。
“没什么,车里闷,改骑马。”翎喘息了几口气,有些莫名其妙,她生什么气?
跨上马,姿势不比从前优雅,却仿佛不止是失了内力所致,一抖手中的缰绳,“驾”,骏马嘶鸣,顿时向前奔去。
珏但笑不语,也不追赶,队伍的速度也未加快,仍旧缓慢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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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未出一炷香时间,翎去而复返,“二哥,你的别院在哪?”她只是一路向前狂奔,直到感觉风似乎带走些许心中的烦闷,才猛然发现,她根本不知道珏的别院在何处,她不是头一次失了目的地,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却被一丝莫名的情绪,牵了回来。
“心里痛快了?”珏挑着剑眉问道,之所以不追赶,是因为他知道,翎只是心中烦闷,不是要不辞而别,只是,他不知道翎烦闷为何。
也是算到了翎会去而复返,让她散散心,跑跑也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