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我手上握有数人与你一样,就绝不差你一人,所以,你永远无需担忧,我会为了国之存亡有负于你。”
翎腾地一下坐起身来,睁大着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宫千聿。
永远不会为了国之存亡有负于她……
她离开涅天的理由,只对上官怀瑾说过。她相信,当日述说这一切,旁人绝对无法听去。她相信,虽然宫千聿见过上官怀瑾,短短时间,上官怀瑾绝不可能用内力传音将这事告诉宫千聿吧。
那么,宫千聿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她的心思?而且,还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如若你肯留下来,以离殇国力,暗中支持北列王朝,北列终究不会吃大亏……”
“你在威胁我?”翎突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揪住了宫千聿的念头。
她留下来,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
她留下来,青偃不会被迫废了武功,不用再为她的安危担忧,甚至不会被囚禁于这片方寸之地。他能拥有更好的生活,他满腹才学得以施展,他,会面临更加精彩的人生,不再单单为了她的安危而苦恼,兴许终有一天,他能够找到钟爱之人白首一生。
她留下来,北列就能得到离殇的帮助。一个极北陆的国家暗中支持九天大陆的国家,就算是暗中的,那力量也大的无法估量。短时间之内,北列便能摆脱战火,她的家,她的亲人,国中百姓,再无战火纷扰。
这些,与其说是威胁,也可以称之为诱惑吧。
只要她留下来,安逸无忧的生活就放在眼前,没有诅咒,没有预言,她不再受二十岁的桎梏,一切苦痛挣扎……就都结束了……
、熟悉的陌生人 (2)
她留下来,留在宫千聿身侧……帝王身侧……还能是什么呢?
但是,尽管这是宫千聿的算计,翎又不能说他卑鄙,因为他这么做,完全得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你宫千聿愿意牺牲,不管你为了什么原因,我不一定愿意成全你的牺牲。
“不威胁你,你可以选择。”宫千聿的解释并不急切,仍旧淡然着。
“你从何处得知我的想法?”相对于什么选择,翎更想知道,为什么宫千聿会知道的那么多,这不是有几个通天的密探就能查得到的。
宫千聿那双向来古井不波的眸子终于发生了变化,自从翎见过他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宫千聿的眼睛中除了淡然之外的情绪。那眼神中有着了解,有着了然,仿佛翎身上发生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翎硬是迎着宫千聿的目光,即使是那目光让她觉得无所遁形。
“翎,我们虽相处甚少,但是,我恐怕是最了解你心性的人。从宸羽的口中,我得知你十年来点点滴滴。练兵征战,保家卫国,你待下属极优厚,不计较尊卑有别,待亲人倾心而对,隐忍忧愁。”
宫千聿说的极慢,仿佛在心中也重复着他想象的画面。
一抹明红,沙场上英姿飒爽,用兵如神,千里急行直取王都。
言笑晏晏,可以同下属把酒言欢,可以与侍卫亲如兄弟。
肆意洒脱,天下间无不欢之事,就算是与生俱来的灾难,也能抛之脑后将潇洒演绎的淋漓尽致。
娇俏可人,玩闹膝下,天真烂漫如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不掩半分锋芒的聪慧,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纵然杀伐有段,纵然狠烈果决,但是,仍旧有一颗火一般的心……
“翎,为何要活得这么累?将所有的责任揽在一身,将所有人的安危牵挂心头,将所有的过错都加诸在自己身上,如果预见未来他人将面对伤害,你的选择,居然是先做坏人,快刀斩断。翎,何苦活得这么累?”
宫千聿每说一句,翎的神色就变一分,直至此刻,翎的脸上,已经不止是惊讶,错愕……
什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恐怕这就是吧。宫千聿仅是从宸羽所述的,那带着强烈个人见解的故事中,就能了解到了这个地步。
翎突然冷声笑了,甚至笑得有些不合常理的开朗,“宫千聿啊,你说的那个人,好像是我,但确实不是我。
宸羽是什么人?他是我的侍卫,从他口中,你能听到一句说我不好吗?
保家卫国,谁不会去做?不要跟我说什么女子当相夫教子,我既然不遵从这个,为国争战就是理所应当。自己的家不去守卫,那我还算什么?
、熟悉的陌生人 (3)
对下属优待?他们为我一念之间便要出生入死,抛开妻儿老小,轻则满身伤痕,重则死无全尸,我为什么不优待他们?
还有可笑,我对亲人……谁不会对自己的亲人好?”
笑着笑着,翎似乎已经笑得脱力了一般,“至于活得累?至于什么将责任,过错,他人安危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个不是我,那是圣母!
我不是个好人,我也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人犯我一寸,我回人一尺。当年梵羽攻打北列,我带兵反击将梵羽打到亡国。我一句话不留,将追随我的将士扔在战场上,无故死伤了多少,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知道,青偃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手下听命杀了多少人?宸羽有没有告诉你,我明知道从一个低级首领身上问不出什么,出尽了花招生生将人玩死了?
宫千聿,你听到这些,还敢可怜我?!”
对,是可怜,如果宫千聿仍旧古井不波说出这些,她还不至于那么愤怒,毕竟与宫千聿不熟,毕竟宫千聿身份不同。
但是,她从宫千聿的眼中,语气中得知的,居然是怜悯?她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中长大,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
笑话!她什么时候需要人可怜她?
是,她是命运掌上的玩物,她是愚蠢的上天遗留在这个世上人人觊觎的猎物,但是,她不是可怜虫。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别人凭什么可怜她?一个因看透她几分心思便去可怜她的人,凭什么说了解她?
宫千聿缓缓移步,看着已经从大石上跌下顺势倚靠着的翎,慢慢蹲下身子。不再居高临下,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她平视着,任由翎的眼神凌迟着他。
“翎,这些我也早就知晓,但是,这并不妨碍你留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世间真谛无非是平淡如水,波澜起伏固然精彩充实,但总有一天,你会累。”
翎淡淡一声嗤笑,但嗤笑的却是自己多些,对着一个可谓陌生的人,她居然不寻常的发起了脾气。她也嗤笑,原来,每个人的观念不同,居然能迥异的如此天差地别。
“宫千聿,你是圣人,我不是。你可以看透真谛,但是我如今还看不透。我如今不敢想未来,我现在只想怎么能够保住我的国家,我的亲人,怎么能让青偃不再受到伤害。
但是,我是个自私的人,这些,我又不愿用自己去交换。”
宫千聿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在我身边,你感到委屈?”
“不,是会委屈了你。我是什么人,我自己清楚。我不想因为这些可以得到的好处就利用你。即使你现在不觉得是利用,反倒是换得了什么,但是,若干年后,我依然如此,你会后悔,而我,会在决定留下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
、熟悉的陌生人 (4)
你既然看透了世间的平淡,那么,何苦要在这个时候,埋下长久以后的不平静呢?”
翎是真心说出这番话,她可以事急从权,可以对宫千聿虚与委蛇,待到日后平静,抬脚就走,谅宫千聿也不会伤害她。
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容忍用自己的虚假感情骗取人一片真心,利用完了之后再弃之敝履。
她不利用宫千聿,是念及她与宫千聿之间的缘分,她与他也算是朋友,能了解她几分心性的朋友,着实难得。
她敬佩宫千聿是个君子,坦坦荡荡,哪怕是绕了几个圈子,也是一心为了她好。
她不忍心欺骗这个身为君王,面冷却仍能在心底保持温暖的人,如若抛去那些治国谋略,识人用人的眼略,他其实……与青偃一样干净。
、为师为长一生挚友 (1)
宫千聿静静看着翎,一直静静看着,看着翎低头不语,看着翎的身影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
夕阳落尽余辉,宫千聿才长长舒了口气,一动之下,不知何时停留在肩上的蝴蝶翩然而飞。
“罢了。”
一声罢了,究竟放下多少心头事,又有多少毕生的遗憾,恐怕只有宫千聿自己才知道。有些事可以挥挥手便罢,有些事,又岂是一句罢了,就能真正了解?
然而,一声罢了,他仍旧要付出多少代价,他此刻,却不得知。
“谷内不便过夜。”宫千聿此刻的话突然少得可怜,仿佛刚才一番,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言辞。
“宫千聿,我知道说这话有些过分……”翎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带着青偃,日后再妥善解决。你们可以暂时住在……宫外。”宫千聿转身,背对着翎的脸上露出些许落寞。就算是住在宫里又有何妨呢?他皇宫里的人,不比涅天多多少。然而,他缺的不是住处,而是……立场,他算什么,怎能让翎住在宫中。
两人一前一后慢步谷中,如今谷中已经静寂了。避世的人,就算是心中仍有不舍,但也必须接受这样的环境。一入了夜便早早睡去,以便不在寂静的深夜中回顾往事,或许也是因为,早早睡去,可以让着平淡的日子真如流水一般迅速滑过。
两人一路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似乎话已经说完了,再多一句都算多余。
山谷出口,一抹青色的身影不知等了多久,手上一直握着出鞘的利剑,仿佛那剑,早就与手掌融为一体。
“青偃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龙月哀求的声音几近哭泣。
多少日子以来,她远远望着青偃,望着十五月圆那不属于神性的悲伤,望着他只为了一个念头,拼命练武什么也不顾。
她听老臣们说,她与他从小青梅竹马。她那时太小,没有切实的记忆,但是,在她脑海中,仍旧有一个温暖的影子。她确定,青偃曾经陪伴过她,她心中那一直无法忘怀的温暖,就是青偃。
可是,青偃哥哥,你何时肯再回头看我一眼?
“龙月,你明知不可能。”青偃只是眼望着远远走进的白色身影,始终没有回过头。
“为什么?你也明知不可能,不是仍旧执迷不悟?她不会爱你,那你在她身边,你算什么?”龙月上前一步,就想像从前一样扯住青偃的衣袖,但是还未触到,就已经不敢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偃,已经不再像刚刚相逢之时那么宠爱她?又是从什么时候,青偃第一次挥开她的手。她日日看着他,却不记得,青偃什么时候变了。
、为师为长一生挚友 (2)
“算什么都无所谓,你回去吧,莫要他们凭白担心你。”饶是龙月如此激烈的语言,青偃的话,仍旧清冷如常。
“青偃哥哥,他们也会担心你。”龙月仍旧尝试着,如果青偃不肯带她一起走,他会不会留下来?哪怕,希望如此渺茫。
“他们会习惯的。”
“你……”龙月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眼见着有人走进了,不再为了这没结果的事纠缠下去。
“北堂翎,你会嫁给青偃哥哥吗?”
翎跟在宫千聿身后,遥遥也看见了青偃与龙月两人似在交谈什么,但是,以她所见,青偃背对着龙月,而龙月也未有什么动作,她绝对想不到两人是在争执。
她一心只在思索着,如何能够将事情处理的两全其美,如何能不伤害任何一个人。
直到临近,她也没去注意青偃和龙月究竟在说些什么,就像不会去注意脚下是否有石子一样。
“你说什么?”停了半晌,翎才恍然,抬头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龙月。方才,龙月在对她说话?不能怪她,龙月的声音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也不觉得龙月会对她说话。如若不是恍惚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是不会搭话的。
“龙月!回去!”青偃突然挡在龙月面前,脸上终于露出愤怒的神色,仅仅是因为这样一句话。
龙月一把掰开青偃试图阻止她的手,愤然道:“我问你,会不会嫁给青偃哥哥!”
“不会。”翎答得利落干脆,仿佛这答案根本就不需要思考。
青偃的手抖了一下,继而无力,不再抓着龙月,缓缓垂下。
“那你凭什么带他走?你把青偃哥哥当成什么?!他为了你……”
“为师为长,为一生挚友。”翎果断打断了龙月的话,青偃为她付出多少,她明白,不用任何人揭青偃的伤疤来提醒她。青偃为她付出的一切她都记得,但是,爱不是等价便能换的,她希望青偃也能明白。
她本不欲与青偃说明这些,有些事,说明了太伤人,青偃是单纯,但他不傻。
一把抓住龙月扬起的手腕,根本无视她手中寒光凛冽的匕首,一个没了武功的人,一个没了武功且与她不甚亲厚的人,岂能伤得了她?
“青偃,走吧。”翎冷声说完,毫不客气将龙月甩在一旁,大步向着谷口走去。
她不用虚伪的去问青偃是否愿意跟她走,她也不会因为这里有一个人爱着青偃,就以为青偃好为理由,将他留在这里。
青偃是个独立的人,她相信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为师为长一生挚友 (3)
青偃愣了一下,将龙月从地上扶起来,宛如一个兄长一般,替她轻轻拍去裙上的泥土。用干净的手背擦了擦她满是泪痕的脸,眼中丝毫没有因为她突然袭击翎而怪罪她。
“龙月,好好照顾自己,你早已不是个孩子了,不要再任性。”
温柔的话语,却伴着决然而去的脚步,青偃的选择,从来未曾改变。
“青偃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身后传来龙月近乎悲鸣的呼喊,青偃没有再停下,甚至没有迟疑过。轻轻摇了摇头,但他知道,龙月不可能看见如此轻微的动作。
还会回来吗?应该不会吧,不,是肯定不会再回来了。他的亲人,他的族人,却重不过眼前这个人,他挂念的,只有这个人。
此生,他都不会再回来,生,不会,死,恐怕也无法被送回来了……
—————————————————————————————————
翎和青偃被安排住进曾经君无默的府邸,此刻这个府邸,只有君非一个主人。官职低微却仍旧住着昔日庞大的府邸,君非也有几分自知,忙前忙后,将两人奉座上宾,安排的妥妥当当。
洗尽一身风尘仆仆,甚是没胃口随意吃了几口饭,翎有些无措起来。
虽然是寄人篱下,但也不会给她造成什么不自在,她不自在的,是如何去面对青偃。
一气之下把青偃带出了山谷,事后想想,当时无非是气恼龙月那番话。
明知道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