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对国师的态度跟对他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司徒公子,第一次来看祭祀?”尚天鹤最后低声地问道。
“不是,我爹每年都会带我来。”
尚天鹤脸色不变,“据闻,前年丞相在冬祭入宫处理政务。”
被当场揭穿谎话,司徒澈暗叹,痛苦地圆谎:“有时也是婢女带我来的。”
“是么。”
见国师不再纠结这问题,他才吁了口气。祭祀这事说大是大,说小是小,如果被知道司徒羡之不再信仰魔族,那么在以魔为尊的世界,等待丞相府的结局就只有一个,抄家,甚至更糟。
“神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下真的很想您。”果然,夜魄也在。只见夜魄身披千草色锦袍,披散着的长发整齐地绾起,用一根木簪束着,风流倜傥。他挨近司徒澈,见他有些茫然,便解释着:“皇族的人都能看见我们魔族,怎么说皇族都是这天下名义上的主人。”
“没兴趣。”有个这么打眼的家伙在,司徒澈放慢了脚步,让沈姬玉和沈咎走在前面,公主正和尚天鹤说话,一个面无表情地说着,一个巧笑倩兮,十分和谐,完全没有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普通百姓看到沈咎和沈姬玉袍子上的纹路,已经能猜测出他们的身份了。代表皇族的饕餮,以及洪荒异兽梼杌,皆为四大凶兽,能穿上的,非皇族不可,纷纷让出一条路,尚天鹤身为国师,早已施下法术,让普通人窥得真容,夜魄不太感兴趣,隐着身在司徒澈旁边走着。
“暗之大陆上的祭祀,不祭天神,不祭地祇,不祭人鬼……”夜魄边走边向他介绍,“只祭魔族。”
司徒澈没说话。这话自然不假,人界被神仙抛弃,天神不在,地祇已被魔族灭掉,精怪灵鬼尽归天界,人族成为消遣的奴隶,剩下的便只有魔族,以魔为尊。
说话间众人已来到祭祀的地点,京城的最中央。刚和清让、景昭等人来时,初看还以为是普通的摆设,如今却围着跪了一地的人,司徒澈左右看了看,见地上的人密密麻麻的,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口中念念有词,脸上交织着欲望、惶恐、狂喜、怨恨……
他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夜魄身上。
“神君,您真热情。”夜魄笑着说,眼中分明是嘲讽和鄙夷。
“……怎么回事。”
他皱起眉,从夜魄怀里挣脱出来,无奈因为这具身体还小,夜魄轻轻松松地就抱住了他,在他耳边笑着轻语:“神君,您好好看不就知道了?”
轻薄而浪荡的,夜魄尖锐的獠牙在他的耳侧摩擦着,司徒澈紧紧地咬着牙,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湿热的舌头却想要挑战他的忍耐似的,舔上了他的耳廓。司徒澈的眼睛发红,屈辱和不甘涌了上来。
在定云天不可一世,高贵的神祇,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连魔族都可以随意侮辱的绝境。他身子在发颤,闭着眼忍受着那响亮而破碎的水声。
“懦弱无能的神,早就该从世上消失了。”
司徒澈赤红着眼睛。
好想……杀了他,用地狱业火将他焚烧得一干二净,连灵魂都不剩,再无转世的机会,修行尽毁。
可是,不可以,他要忍。如果在这里爆发,底牌就会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再也没有反击的余力了,在找到睚眦之前,他必须忍气吞声,忍到合适的时机,否则,绝对无法回到天界。
司徒澈低垂着眼,注视着匍匐在地上的人,没有人发现他们正在发生的事。他脸色发青,手指捏得噼啪作响,夜魄见他绷紧了身体,更加愉快,朝他吹了口气:“睚眦殿下,真可怜啊……”
“放开他!”
第三十一章:冬祭祭祀
眼前一片白色的衣角飘过,司徒澈身上一轻,就见怀里抱着的小兔子已化为人形,手持长剑,正抵在夜魄的脖子上,血红色的眼眸透着杀意,“离神君远点!”
“你就是社么?神君竟说我跟你长得像,呵……”夜魄被威胁着,却没有任何惊慌,他露出了个轻蔑的笑容,一抬手,社的剑就被震开脱手,接着夜魄一瞬间来到社的面前,一掌击在社的胸口,社被打飞了出去,撞在了一棵树上。
“社!”
司徒澈追了过去,社虚弱地垂着头,鲜红的血液从他唇边溢出,他白了脸,没有见被社撞中的那棵树倒了下来,正朝他落下——
火焰快速地爬上了树枝,粗壮的树木化为了焦土,然后一阵强风袭来,将尘土卷起,强劲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司徒澈望过去,入眼的是火红色长袍下摆,扶桑冷静地站在他面前,殷红的长发随风飘动,她将背影留给司徒澈,默不作声地挡在他面前。
“紫玉说留你一命,是看在神君的面子上,至于我……”夜魄在扶桑几米外停下,对社冷冷一笑,话语却是对着司徒澈,“连神也不会放在眼里。”
司徒澈没有看他,扶着社的胳膊,低声说:“社,变回原形吧。”
“……我不要,如果他再对神君你……”社抱住他的脖子,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很低:“神君……我想保护你。”
他搭在社腰间的手僵了僵。
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社的眼睛里,他看不出任何异于平常的情感,难道是因为……该不会是因为自己现在拥有心脏,开始会感受他人的感情,所以不再灵敏了?
“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放心好了。”他揉了揉社的脑袋,社听后低下头一阵,变回了原形。
扶桑在一旁看着,不发一言。
他抱着兔子,微低着头,从夜魄身边走过,夜魄挑了挑眉,眼神带了些兴味。
“还想着今夜的祭祀没有看得上眼的仙人用来活祭,没想到居然没弄死……”夜魄轻声地说道,“可惜了。”
司徒澈的脚像扎了根,迈不动,他咬住牙关,肩膀在颤抖着。
祭台上,雪白的狐仙被倒吊起来,白皙纤细的皮肤被鞭打得皮开肉绽,一名身穿黑袍的术士口中念着咒语,手上拿着拇指粗的长钉,司徒澈扭过头,却被夜魄扳正了脸,嘴唇贴着他的耳朵说道:“神君,请您好好看……这位高贵的狐仙大人的表演。不然的话,我或许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强♂暴神君您呢。”
狐仙被放下来,此时,术士拿出钉子,将它十只手指钉在了祭台上,凄厉的尖叫声传遍了整个上空,司徒澈听得分明,它说的是“杀了我”。术士对它的呐喊充耳不闻,依次将钉子钉入它的锁骨、肩胛、胸椎、腕骨、骶骨、髌骨。
他红了眼,夜魄却轻轻地勾住他的腰,低头含住了他的耳垂,含糊不清的声音中带着暧昧,“神君,祭典可是非常重要的,您如果要撒娇的话,在下会被离暗魔君惩罚的。”
“你放开我!”
他看着狐仙腰间被钉入手臂粗的钉子,却仍生不如死地吊着口气。术士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走到它的面前,从额头开始,往下撕裂皮肤,割下了整个面皮。
“割坏了啊,应该让国师来的,可惜三公主害怕。”夜魄捂住司徒澈的唇,半眯起眼睛。
那名术士的手法越发纯熟,不再割下多余的肉,他将先前多出的肉剔除,将面皮交给旁边身穿灰色衣服的男人,那男人捧着银盘,展示在众人面前的是惨白的一张皮。跪在地上的人们无不五体投地,用力地跪拜磕头,纷纷表示对魔族的虔诚。
司徒澈以为这场噩梦要结束了,而夜魄的一句话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神君,接下来的才是正戏呢,请您不要走神。”
术士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将水银灌入插入钉子的地方,司徒澈才注意到,钉子所在之处都是关节!水银灌入后,因为比血液重,使之下坠,把皮肉分离变得容易。
锋利的刀尖反射出寒冷的白光,由背脊下刀,从狐妖的后颈细致地划开一条缝,狐妖剧烈地扭动着,利刃滑到它的后腰,整个背部的皮肤被分为两半。术士谨慎地用刀撕开皮肤和肌肉,如蝴蝶展翅一般,残忍地撕裂开来。
无视奄奄一息的狐妖,术士将墨黑的死水洒在它的身上,它痛苦地打滚着嘶吼着,暗红色的肉迅速腐烂,完全看不出之前光鲜美丽的模样。术士从手下接过榔头,在那尖利的惨叫声中敲开它的天灵盖,倒入灯油,站起来高声念着咒文,跪在地上的人随着朗诵,这一场面诡异而恐怖。
随后,术士口中又念了什么,火焰自他手中燃起,落到狐妖的头上,灯油遇火立即燃烧了起来,狐妖在绝望的叫嚣声逐渐消失在烈火之中。
“神君,刚才那个叫‘点天灯’,您喜欢吗?”夜魄搂住他,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亲昵地说道,余光瞥见那熊熊的火光暗淡了些,垂下眸子,半是警告半是惩罚地,低头咬住了他的脖子。
“唔……!”
注视着恼怒的司徒澈,夜魄舔了舔唇角沾到的血,墨色的眼眸中透着魔性,“神君,在下知道您掌管火焰,但是在下也说了,不要妄想可以破坏祭典。狐仙不死,可以,用这只兔子交换吧。”
他恶狠狠地盯着夜魄,“神族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对仙人赶尽杀绝!”
“无冤无仇?神君,您竟然说出这种话。”夜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谁把我们逼到这里的,是你们这些自诩为尊贵无双的神。你们是怎么对待魔族的,难道忘了?以杀害亲生哥哥,饕餮天君而名扬天下的……狻猊天君?”
——以一人之力,斩杀魔族之首,所经之处魔军溃败,凭借堪称完美的法术和卓越超群的神力,一战成名,扬名天下。
是的,在睚眦诞生之前,当初的魔族之首,不是别人,而是堕入魔道的饕餮天君。除了上位神以外,只有他知道饕餮的头颅埋在哪里,因为,亲手杀死饕餮的人,是他。
从前的亲密无间,手足之情的羁绊,被朝阳凤鸣双剑彻底斩断。
“……你们,将祭祀看成什么了,发泄欲望的场所,这不是祭祀……”司徒澈努力地争辩着。
“是祭祀。”
夜魄打断了他的话,冷声说:“神祇所谓的祭祀,不也是通过仪式,献上祭品,以实现人族所无法完成的愿望么。神族有多高尚?以人活祭,不是神惯用的伎俩么!”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人族擅自献上……”他知道远古的时候,曾以人作为祭品祭献神灵,称为“用人”,火烧、水溺、活埋、刺喉沥血和砍头,甚至于把人剁成肉,蒸为肉羹,无所不用其极。
夜魄冷冷一笑,“好一个‘擅自’,把神族的下作手段推得一干二净。神君,您看啊,无论是神,还是魔,对于异族还不是会本能的排斥。区别于其他神祇的您,还不是落得个被天界抛弃的下场!”
抛弃……这句话,社也曾说过。来到人界,他,感觉到了,他确实是被天界利用了。虽是心甘情愿,但其中又有多少阴谋阳谋?战功赫赫的狻猊,献出心脏;征战沙场的睚眦,被废神籍。
守护千年的天道,本质到底是什么呢。
夜魄见他神色动摇,扶着他的肩,“力量,由生灵得到,谁能分得清神和魔呢?”
同样拥有无上力量的,为万人所敬仰信奉,实现凡世的愿望,神族与魔族,又该如何区分?
“神君,假如您改变了心意,请来找在下。”夜魄靠近他,指尖在脖子上游走,司徒澈没看他,余光瞥见沈姬玉正埋在国师胸前大哭大闹,似是被吓到了,沈咎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冷淡地看向他这边。
将他的落魄尽收眼底,夜魄勾唇一笑,似是满意地,偏过头,拨开他的衣襟,嘴唇在他脖颈上的伤口碾磨了一番,凝视着低头不语的司徒澈,指尖抚上那吻痕,“神君,始终有一日,我会将您的灵魂收入囊中。”
将纯白彻彻底底地,染成墨黑。
他没有做声,看着夜魄缓缓靠近自己,亲吻了他的脖颈,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不紧不慢地背过身,走向国师。
竟然将后背暴露给他……
这无疑是对敌人最大的羞辱和挑衅。
“殿下。”扶桑走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把一把匕首放在他的手上,赤色的双瞳凝着虚无的感情,“如果被逼得……无法保持神的尊严,请结束掉你的性命。”
他没有接。
扶桑抬起头,皱着眉看他,却对上了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眸,司徒澈目眦尽裂,微张的嘴唇沾染了点点血迹,他咬紧牙关,连嘴角出血都没有发现。
“扶桑,你知道吗……”好久好久,司徒澈轻轻说道,那一刻,那双清澈的桃花眼蒙上了沧桑之色,声音凝着苦涩,他苦笑着说,“在神魔之战中,战败了的一方,是没有任何尊严的。”
“扶桑不明白。”扶桑扶着他,慢慢地往回走,败北的悲凉感涌了上来。
“在当年的战争,更残忍的事情,也有。”他抬起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修行地狱业火的初衷么……是焚烧掉,同军战士的尸体。”
“为什么……”扶桑愣了愣,脸色一变,“该不会……”
司徒澈沉重地点头,似是不愿回忆起那惨烈的战场,“死亡,不能维持尊严……魔族对神的憎恨之深,仅仅是死亡不能解恨。有过没能及时处理尸体的经历……后果是怎么样,扶桑你应该能猜到吧。”
成王败寇,一旦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落入魔族之中,是比战败更加可怕的侮辱。对尸体惨无人道的凌虐,从而满足魔族的快感和欲望——
“见过那般的地狱的神,就再也不想去搅这趟浑水,所以自从我率领天兵以来,再也没有神参与战斗。睚眦也是,他去之前多少还留有些孩子气,一副势要和我争个高下的态势,回来之后完全换了个人。”司徒澈的脸色惨白,眼神黯淡,“我知道他代替我,也不过是不想见到我。后来则是……不希望我去吧。”
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宁愿自己再次承受那随时沦为玩物的危险,也不愿让狻猊天君去面对,即使明知道狻猊的修为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达到了上位神的不可企及。
保护他,这种心情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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