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飞寰殿用过午膳,我带着玉真回去。行至半途,正巧碰见和妃与陶美人并顾妍从长信宫出来。
我将玉真递给乳娘,扶正被她抓歪的发钗,有心迎了上去。
陶美人远远见我,躬身一福。我早知道她心性极是沉着的,但也没料到在误以为是我使她小产之后,还能礼数周到,对我如此恭谦,此人城府之深只怕不在当日刘娉之下。
我微微颔首,又对和妃道:“娘娘金安。”
和妃含笑:“秋高气爽,妹妹近来可好?这会儿抱着公主可是要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的?”
我浅笑道:“谢姐姐关怀,嫔妾等刚从飞寰殿出来。嫔妾粗笨,太后未曾召见,嫔妾是断断不敢贸然前去的打扰她老人家的。”
我见和妃面色疲倦,不免问道:“嫔妾静心日久,未曾聆听太后教诲,姐姐适才从长信宫出来,想必陪太后诵了一段经吧?”
和妃点头,抚摩玉真头顶道:“正是呢,太后怜惜陶美人失子,今日从清晨开始便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希望那孩子早日超度以获善果。”
我忆起太后种种阴狠手段,如今又做此掩耳盗铃之事,不由淡淡一笑:“姐姐,太后果然是菩萨心肠呢。”
和妃会意,也笑道:“正是呢,那样繁杂的经文,太后全然不觉得疲惫,反倒是本宫蠢笨,倒显出倦色来了。”
我掩口笑道:“太后何等慈悲,若不多念几遍往生咒,只怕夜夜也不能心安入睡呢。”
我二人各自心知肚明,相视浅笑。
顾妍得宠多时,想是打量我不过复了位份,终究恩宠不再。此时见我与和妃闲话,斜着眼觑我道:“嫔妾刚才见娘娘亲自抱着公主,娘娘手伤未愈,如何能抱公主呢?娘娘手疼事小,跌了公主事大,莫非娘娘久居冷僻,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了?”
原本是乳娘抱着玉真的,但玉真哭闹不休,一定要我抱,所以我才交叉着双手尽量避开伤口抱着她走上一段路。此时我刚复位,顾妍便当众出言不逊,我又岂肯容她?
“嫔妾眼拙,这位妹妹是?”
我并不看顾妍,只望向和妃道,和妃漫声道:“她是新晋的顾贵人,从前是常在。妹妹清修已久,贵人多忘事,也难怪认不得。”
我讶异道:“只是区区五品贵人么?嫔妾见这位妹妹口气严厉,又当着姐姐的面指责嫔妾,嫔妾还以为她是皇上新晋封的哪位娘娘呢。”
顾妍顿时面红耳赤,仍辩道:“嫔妾唯恐公主玉体有损,娘娘做的不对,难道嫔妾还不能提一句吗?”
我呵呵发笑,睥睨她道:“本宫乃是永定公主生母,从一品奉薇夫人,今日之事错没错尚无定论,即便本宫有错,还有皇后并三位娘娘教诲。你算什么?和妃娘娘与本宫言谈甚欢,轮得到你来置喙?”
顾贵人见我来势汹汹,这才觉得不妙,直用眼神去瞟陶美人。我看在眼里,分明知道她二人沆瀣一气,只佯作不见。
果然,陶映柔轻声道:“顾贵人冲撞了奉薇夫人,本来应该重重责罚的。但今日太后尚且吃斋,只怕闹将起来让她老人家着恼。知道的说是顾贵人不懂礼数,不知道的只怕要非议奉薇夫人骄横,于娘娘清誉无益。”
我早知道陶美人必是要帮着顾贵人说话的,此时又搬出太后来压人。若我不能用言语将她弹压下去,只怕以后次次都反会被她压制。
思及此,我笑语晏晏,“陶妹妹最得太后喜爱,自然是最会揣摩太后心意的。但不知妹妹可曾听说,佛家上乘便是‘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陶美人气息一滞,我婉声道:“宫中尊卑分明,顾贵人竟敢在和妃娘娘眼皮子底下以下犯上,原本她不过口舌之孽,本宫并不在意。但如若不加惩戒,只怕宫中人人以太后慈悲作为借口,一一效仿,反倒为太后她老人家增添不少烦恼……”
陶美人急道:“太后慈悲……”
我厉声打断她的话:“正因为太后慈悲,咱们做妃嫔的才更要有自知之明,若是事无巨细都搬出太后她老人家来,也是一种大不敬!陶妹妹,你最知礼,你说是不是?”
陶映柔看了看我,不再争辩,默默的伫立不语。顾贵人也知道我要拿她做筏子了,立时慌了神,对和妃道:“和妃娘娘,您帮嫔妾说句话啊,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该以下犯上!”和妃冷眼道,“顾贵人是太受皇上恩宠了,青天白日当着这么多人连奉薇夫人也冲撞了,这话要是传出去,本宫协理六宫的名声只怕也要坏了。”
我温和笑道:“姐姐说的是,嫔妾不敢多嘴,一切全仗姐姐做主。”
和妃想一想道:“扣去顾贵人半年份例如何?”
我一晒,依旧宁婉道:“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顾贵人心气太高,迟早还会冲撞其他姐妹。嫔妾想,不如让她在此处为陶美人夭折的皇子诵经十卷,一来为自己积福,二来也让过往的人识一识规矩。”
和妃颔首:“也好。”
顾贵人已经气歪了脸,碍于我与和妃的位份又不敢抵触辩解,生生受了我一记回击,不情不愿的伫立当场等着侍婢去拿经书。
长信宫外人来人往,我让她在此处诵读经书,就是要让其他人和太后都看看,今时不比往日,我已非以前那个时时处处顾全大局忍气吞声的裴婉,若要在我面前挑衅,我,奉薇夫人,既然有本事从冷宫出来,自然也不会再心慈手软手下留情。
和妃既处置了这件小事,对我淡淡一笑,错身而过。
陶美人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恍惚间我分明见她的眉梢一挑,在我身上掠了一掠。
第七章 好风频借力
回宫之后不多时,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进宝便来回报,我静静听他说着,看来这些人又想趁着我立足未稳为我扣上罪名,连带深居简出的太后也要按捺不住了。
我默默坐了一会,绾了头发换上干练衣裙,打扮的清清爽爽,亲自指挥着小厨房的御膳师傅作羹汤。不过一两个时辰,一切菜品样样齐备。
我将殿中贴心的宫人内监全唤来仔细吩咐了,又让李顺和进宝一个在勤政殿候着萧琮下朝,一个去大安宫请太皇太后,不管如何装傻卖乖,务必要将二人请过来。
朱槿搀着太皇太后来时,殿内已经摆好了饭桌,只等萧琮一到,即刻布席上菜。
“今儿是怎么了,你这样的孝心?”
太皇太后最喜欢美食的,见我特意去请,必定不会是普通御膳相待,此刻拈起海棠果吃着,满脸欢喜。
我在她身边的小杌子上坐下,仰头回道:“嫔妾得以和玉真团聚,全靠太皇太后和皇上宽厚慈悲。嫔妾手上的伤虽然不重,只怕开了春才能大好,嫔妾一颗感恩戴德的心实在等不到明年去,今日看了几页古人的膳食册子,一时技痒,便让小厨房依样画葫芦做出来,只盼能让皇上和您一乐呢。”
太皇太后吐出核来笑道:“怪不得,原来哀家是托皇上的福。”
我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果核,嫣然道:“可不能这样说,嫔妾是诚心实意请您来品一品,若是做得好,嫔妾便赏厨子。若是做的不好,就当嫔妾班门弄斧,您老人家千万别怪罪。”
说话间,萧琮的銮驾也到了。
这是我头一次主动遣人去请他,自是心中惴惴,怕他就此看低了我,但见了面又放下心,他一脸的春风得意,并不像不高兴的样子。
待进了内殿,嫣寻为萧琮宽了衣净了手,我手上缠着纱布,一直在旁边恭立,不时嘱咐几句。
萧琮摘去九龙金冠,换上家常衣衫,自己扣上了领口处的几颗纽子,又一挥手,嫣寻和其他宫人忙不迭退下去。
他朝我勾勾手指,我凑上去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你今天……好香……”萧琮凝视着我,“朕抱抱你可好?”
我兀自红了脸愣神,萧琮见我没动静,垂下手道:“也是,依你的脾性,是为难了。”
我吞一口唾沫,上前几步,慢慢伸手搂住萧琮。
我并没他那样高,脸颊只能在他脖颈处不住摩挲,说不出的亲热熟稔,仿佛他从没离开过我一分一秒。许是我疯了,我原以为自己是自制力很好的人,甫接触到萧琮温热的胸膛,心中却像休眠的火山砰然爆发,无法自控。
或许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主动示好让他意外,萧琮的身子僵了僵,将我推开一掌的距离,随即又勾住我的腰向前一带,我一声惊呼未出,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剩下的慌乱惊愕便咽在了嗓子里。
沉香木大床近在咫尺,他却耐不得那几步之遥,侧身翻滚在厚厚的驼毛织锦毯上。
我微微战栗,他辗转的吻接踵而至,两只手将我紧紧搂在怀中,间或松开手看一看,像看着失而复得的宝物,无限爱怜,低低叹一声又覆上来。
我脑中像是千万只烟花共同绽放,一片轰轰作响,双手被他胳膊紧紧箍着,半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只能任由他纵情亲昵。
他在我耳边轻轻咬噬,动情道:“我还要什么神丹,你就是我此生的神丹。婉婉,我,我那样爱你。”
我一把紧紧揽住他宽阔的背脊,欢喜,一点一滴渗心里来。
我是爱他的,在他靠近的时候没有无奈和怅惘,只是一味的欢喜和羞涩;他是爱我的,不然也不会说出这样缠绵悱恻的话,不会在我面前失了帝王分寸,轻狂的像个乡野村夫。
不知道缠绵了多久,只听见帐外有人轻咳,我才如梦方醒。
那把忍笑的声音分明是锦心:“皇上、娘娘,太皇太后问何时可以用膳?”
我娇嗔的瞪一眼萧琮,“你去回太皇太后,皇上更衣,即刻就来。”
萧琮笑嘻嘻的单手撑起身子,一手绾起我脑后散发,我轻咬下唇:“半年而已,你如何变得这样孟浪……”
萧琮也回我一句,“半年而已,你如何变得这样热情似火?”
我瞪他:“又混说,我何曾有?”
萧琮点一点自己嘴唇和身体:“还说没有,你自己看,可被你啃咬的肿了没有?”
我哪里好意思细看,佯装生气穿戴整齐率先出了内殿,萧琮洋洋得意颇有得色,也跟了出来。
见萧琮出来,嫣寻和锦心忙督着内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
太皇太后念一声佛,狡黠笑道:“皇上更衣拖拖拉拉一个多时辰,哀家总算不曾在慕华馆饿死就是。”
我大是羞赧别过脸去,萧琮笑道:“皇祖母说笑了,快看看奉薇夫人准备了什么好吃食。”
菜品已经布齐,萧琮面前放着一碗燕窝煨鸡丝、一盅冬笋肥鸡热锅,一碗攒盘里烧狗肉、一碟锅塌鸡丝、一品晾羊肉。
我让嫣寻把云片豆腐、三鲜丸子、口蘑烧鹿脯等清淡软烂的菜色放在太皇太后面前,“这回的菜色多是北地里的名菜,和咱们西京城的口味大不相同,皇上和太皇太后尝尝看,若是合口,嫔妾隔日再做。”
我自己拿不得筷子,便指挥着锦心嫣寻,“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放在太皇太后面前。”、“给皇上勺一碗鸡皮酸笋汤,开胃。”、“羊肉稍稍一凉便不好吃,撤了吧。”
待太皇太后和萧琮吃过一阵,我又命人换了新的菜色上来:百合小米粥、椒糖芥菜丝、花生仁拌香干、虾米炒菜苔、糟鹅掌、小葱豆腐丁,还有一碟宫爆三鲜豆。
萧琮喝着粥直发笑:“难为你想的出来,一顿饭天南海北的,还有什么地儿的吃食你没张罗到?又有重油重荤又有清淡下饭的,御膳往日虽也这样弄,总觉得不如在你这里吃的可口。”
我正为太皇太后布鸡茸虾仁酥饺,见他发笑,自己也觉得开心,太皇太后也顺势笑道:“哀家看这孩子尽在细微处用心,不像别的妃嫔就会拿些金啊玉的讨哀家欢心,虽然也是尽孝,总不如她这样仔细。”
内监另外端上大海碗,里面盛着一大碗羹汤,黑黝黝的很是粘稠。
萧琮皱眉道:“朕不吃鳝丝。”
“嫔妾知道皇上不吃鳝丝,这是鱼皮、瑶柱、鱼翅、肥鸡并猪蹄熬出来的浓汤,又将海参、嫩姜、青莴苣、冬笋切成细丝烹煮而成,请皇上试试味道。”
我递一个眼神出去,锦心快手快脚用准备好的器皿盛出一碗来。
萧琮接过碗去,看了看纳闷道:“这个器皿倒别致,不像是碗,倒像一个桶。”
我嫣然扬声道:“皇上金口玉言,这‘一统(桶)江山(姜参)’可不就是在皇上面前吗?”
底下人事先都受过嘱咐,见我一说,犹如得了号令,都跪下齐呼:“皇上千秋万岁一统江山!”
萧琮意想不到,一时大悦,又见我在太皇太后面前得脸,更是喜欢:“赏!”
饭罢撤去碗盘盏碟,复又换了清茶解腻。
我见二人都有尽兴之意,便微微收敛了笑容,宁和道:“皇上与太皇太后喜欢就好,嫔妾并不求什么赏赐……”
锦心抬起头,焦虑道:“娘娘,皇上高兴,顾贵人的事您怎么不告诉皇上,万一太后……”
我厉声道:“多嘴!皇上面前胡说什么!”
锦心吓的噤声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萧琮一挑眉毛,疑惑道:“顾贵人什么事?太后又怎么?”
第八章 鸳梦恰沉酣
我陪笑道:“原没什么事。锦心不老成,胡说的。”
太皇太后搁下了手中的汝窑青茶盏,“你是个老实孩子,你宫里也都是些本分人,到底有什么事,你不说,哀家和皇上也不是查不出来。”
嫣寻怕我受责,上前道:“皇上明鉴,太皇太后明鉴,奉薇夫人刚刚复了位份,凡事生怕与别人争执顶撞,一直谨言慎行,并不曾有任何不轨不敬之处!”
太皇太后注目她道:“这个哀家知道,顾贵人怎么回事?你来说。”
嫣寻斟酌了一下语气,缓缓道:“今晨娘娘去飞寰殿探望月华夫人,回来的路上遇见顾贵人,她当着和妃娘娘的面叱责娘娘不该抱着永定公主,说‘娘娘受伤事小,公主跌了事大’,还说娘娘在冷宫里待久了不识得规矩,糊里糊涂说了好些难听的。娘娘一时激愤,便让顾贵人诵读经书为陶美人夭折的皇子祈福……”
她叩头道:“奴婢发誓娘娘虽然受辱,但对顾贵人并无半句重话,只是让她诵念经书以示惩戒。谁知,谁知…不过扭头的功夫,宫中便传言说奉薇夫人并无半点协理六宫的权力,又才从冷宫出来,视宫规为无物,居然敢越俎代庖责罚顾贵人云云,听说顾贵人还要请太后做主将娘娘重新幽禁……”
“谁敢?”萧琮扣下手中茶盏盖子,冷笑道,“究竟是谁视宫规为无物?你是从一品夫人,即便没有协理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