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鸳肿了半边脸,上前含糊着谢恩。我浅笑道:“回去复命时若珍淑媛问起,大可如实回报。珍淑媛知书达理,不会不懂得宫里规矩。如若你主子心里不忿,让她来慕华馆找本婕妤便是。”
佩鸳哪里还敢仗着小聪明还嘴,此时也只唯唯诺诺说不敢躬身退去而已。
我将手笼在暖炉上,只是觉得不暖,问琥珀道:“这殿中如此冷,怎么就这三两个暖炉?甬道上的残枝败叶也没有人打扫么?”
琥珀回道:“公主才迁来几天,也不知道这里为何是这样的。”
我见她浑噩不知情,便令人传了小查子来。小查子回道:“长亭所原本就是一处废殿,所缺所需奴才第一日便报与掖庭,只是没人管。如今宝林闹了这么一出,太后震怒,更是……”
我转头看向慕容黛黛,她低头微微恻然,如清露含愁,说不尽的悲怆伤痛。
云意道:“你不会跟他们说,太后又没贬宝林去冷宫,以后也未必没有邀宠的机会,他们如此趋炎附势,不怕有朝一日自食其果吗?”
小查子讪笑道:“这话沈芳仪说得,奴才如何说得?”
我握住慕容黛黛露在外面的手,肌肤冰凉透骨,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薄的被子如何使得?琥珀也太粗心了,没得冻病了宝林!”
琥珀只默默垂泪,我见这个光景,心下也明白了几分。落草的凤凰不如鸡,说是迁出广明殿,连带着器具铺盖一应没有带出来,只怕主仆几人是被赶出广明殿的吧。
云意也不忍心,注目慕容黛黛道:“太后想是动了真气。这屋子四面漏风,倒是比冷宫还荒败些……也不知你何时才能熬到头。”
慕容黛黛强撑着要起来拜谢,我和云意慌得按住她道:“这是做什么,才从鬼门关上回来的人经不起折腾,快躺着!”
慕容黛黛一手一个拉住我和云意,泪水奔涌,想说话,喉间却发不出声音。那道绯红的勒痕发出刺目的光,让人心惊肉跳。
我见不得这样凄惨的场面,自己也红了眼圈。
云意柔声劝道:“你也真是傻,何必跟自己斗气。蝼蚁尚且贪生,只要保住一条命在,要什么不得?况且即便你解脱了,也不过亲者痛仇者笑罢了。以后万万不可再做傻事,没得带累了你宫里忠心的奴婢。”
琥珀扑倒在床榻前哭道:“奴婢死不足惜,公主千金之躯,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如今老可汗已经不在了,可汗也不知所踪,公主千万千万不能再轻生了,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倚靠谁去?”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一时间凄惨莫名。因着长亭所人迹罕至,我们也由得她们肆意放声,直哀哀哭了好一阵子,我才示意嫣寻拉开琥珀,轻拍慕容黛黛手道:“你安心养着身子,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东西来。这屋子里着实冷的慌,这么躺着万万要不得。”
她眼神中满溢着感激和动容之色,苦于说不出话,便用手指在我掌中写字作答以示谢意。
又虚坐了一会,嫣寻轻声道:“娘娘和沈芳仪出来也久了,只怕宫里有事找不到二位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奴婢们拾掇好了长亭所,二位娘娘在再来。”
顺茗也道:“这殿里通风,坐久了别说慕容宝林,只怕婕妤和芳仪都经不住。”
我一掐指,出来确实好一阵子了,毕竟太后不喜欢慕容黛黛,若是被人拿这个做借口,又是一番事端。
踏出殿门时,小查子跟在后边相送。我偏头吩咐李顺道:“太后虽然不许传太医,慕容宝林好歹也是皇上的妃嫔,不闻不问终究不妥当。你去请崔太医来,就说为我请平安脉,让他悄悄到长亭所为慕容宝林看看。”
李顺道了是,我又道:“小查子留心着些,别再让你们宝林做傻事。如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皇上过问时谁也担待不起。”小查子毕恭毕敬应了。
冬阳高照,衬的人周身酥软。我与云意弃肩銮不坐,两人互相扶着,慢慢的走在甬道上。
云意轻声问我:“慕容氏虽然可怜,妹妹也无需这样用心。太后既然不喜欢她,你这样照拂周全,让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怪罪妹妹故意与太后作对?”
我留心着避开甬道上的残枝敝叶,缓缓道:“姐姐担心的我何尝不懂?但慕容黛黛虽然毫不得宠,毕竟也是一国公主。两国邦交转瞬千变万化,难保东秦没有与吐谷浑和睦相处的一天。如若慕容黛黛被磋磨死在了宫里,叫皇上以后如何对外国交代?”
红底金丝鹧鸪绣鞋的鞋底很薄,踩在落叶荒草上,明显能觉出破碎的触感。云意唇齿明澈,含笑道:“你想的很远。很好,皇上没有白疼你。”
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别只说我,我知道姐姐从小云游天下,真知灼见比起我来过之而无不及。”
云意牢牢拉住我道:“别说这些子废话,我是铁了心不管这些的。只是若有人敢欺负你,我才要她好看。”
虽然刚过晌午,北风却一直不断,吹动着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在空旷之处回声交撞,更觉凄凉。
我吃不住这寒气,和云意又上了肩銮。一径走出长亭所,拐过一道夹廊,眼前豁然开朗,座座宫殿主次分明,高低错落,廊院交错纵横,正殿左右翼以回廊,转角处和庭院两侧又有楼阁和较小型的殿堂,红墙绿瓦,金钉朱漆,这便是到了正宫的地界了。
我和云意只顾拉扯着闲话,不防前面夹道上也转过来一架肩銮。嫣寻眼尖,一眼瞅见那架肩銮旁跟着伺候的人是合欢,忙向我禀报了。
我打起帘子来,却见合欢也正踮着脚对肩銮里的人禀报。
云意一拉我的衣角道:“你看着,那不知好歹的小蹄子说不准要抢咱们的道儿。”
这条夹道并不宽敞,媜儿从东面过来,我要朝东面去,如若并驾齐驱,势必挤得死紧,除非一边先停了行程放下肩銮让另一方先过。
我们已经走进夹道,媜儿的肩銮也在咫尺之间,抬銮的内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走好还是不走好。
云意道:“你是婕妤,她是充衣,无论怎样都是你为大!”当即便叫内监们放开了只管走。我叹道:“她毕竟是我妹妹,何必争一时之气。”
云意轻轻一嗤,恼道:“这是什么话,你适才的果断去哪里了?为何你每次遇到裴媜就跟软脚虾似的,怕她什么!”
我道:“何曾是怕她呢?只不过不想与她争执罢了。”
这边厢我与云意说着话,那边厢肩銮却早已停了。合欢打起厚厚的棉帘子,媜儿娇小的身形现了出来。
我与云意都住了口,只看着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
媜儿年轻的容颜好似一朵初初绽放的粉色蔷薇,双眼明澈,犹如露珠清光,在瞬间便吸引了旁人的眼眸,她那一张芙蓉胭脂面似颦还笑,在我与云意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肩銮已经顿地。
媜儿略略低头从肩銮中走下来,韵致纤丽的身段与黑绢般的长发渐次显露在呵气成冰的清冷空气中。
我与云意互看一眼,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在我们猜测的同时,媜儿盈盈一福,神色凝重,嗓音和婉道:“嫔妾飞寰殿裴氏,请宝婕妤娘娘先行。”
我惊得怔住,连云意也傻了,媜儿态度转变太过突然,我二人俱被她吓到。
媜儿见我不答,又重说了一遍。我如梦方醒,忙吩咐嫣寻命肩銮继续前行。媜儿姿势不变,极为恭谦的闪身一旁目送我们的肩銮。
经过她身边时,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道:“天气寒冷,委屈妹妹了。”
媜儿并未抬头,只言之凿凿:“嫔妾不委屈,如今天气更冷,娘娘才诞下公主,还应多多歇息调养才是。”
我心中一热,想再说些什么,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云意窃窃道:“她莫不是撞了邪吧?我看着怎么都不像她往日的为人啊?”
我淡淡收回目光,隐约猜到了媜儿变化的原因,心下漫起一阵快意,原本是一点,随着肩銮的晃动,我脸上的笑意也一点一点扩散地大了。
第七十四章 花月不曾闲
坐在暖如春日的殿中,越发的忆起长亭所的冷清窘迫来,我吩咐了锦心初蕊拿些慕华馆多出的棉被棉衣及各种杂项,只不要声张,暗地里给慕容黛黛送去添置,以解燃眉之急。
太后召萧琮果然应了锦心的说法,是要在小皇子满月当日加封刘娉为昭仪。但萧琮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爽快答应,让太后非常不高兴。
岳才人坐在我下首的小杌子上,一边替玉真的抱袄带子打穗子,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宫中传言。
她自打被我从郭鸢手中救出来之后,便坚定不移的成了我这边的人,虽然之前碍着我几起几落来往不多,但每每得了什么新鲜话题,也会遮遮掩掩到慕华馆来八卦一番。
我偏了头看她手里一把配线,柳黄翠绿,松花桃红,各色俱备。岳才人手脚麻利,又不时添加着丝、绒之物,等闲间就打好了一把穗子。
我笑道:“我宫里的人都不会打穗子,想不到居然这样费事。”
岳才人咬断手里绷着的一根线,盈盈笑道:“嫔妾家里做的营生是伺候皇家贴身玩意儿的,像那些玉佩香囊珠宝,但凡能配穗子络子的嫔妾都会。娘娘不嫌弃,以后需得什么只管叫嫔妾就是。”
嫣寻送了茶来道:“岳才人真是心灵手巧,咱们这些奴婢看了半日也不会。”
岳才人忙欠身接了茶笑道:“姑姑别打趣了,我这点小手艺又值得什么。”
我冷眼见她在嫣寻等人面前并不拿大,说话行事也有几分样子,不像那些给了几分颜色便要蹬鼻子上脸的,便和蔼道:“原本咱们进了宫也不需要做这些,只是自己闲时顽罢了。你做事精细,赶明儿我见了皇上,也叫你过来给皇上的玉佩打个新络子如何?”
岳才人进宫两年,统共也没侍寝几回,她位份又低,连萧琮的面也不容易见到。此时见我说起,顿时喜出望外道:“娘娘如此想着嫔妾,嫔妾一定尽心尽力不给娘娘丢脸!”
我浅笑着拈起她打好的一根攒心梅花的络子,看似无心道:“也不知道珍淑媛那边怎么样了,不到满月之期,我也不好去呱噪……”
“珍淑媛殿中每日迎来送往,拍马屁的怕是要把乐成殿的门槛都踏平了!娘娘只是没看见,太后喜欢小皇子,每日都有珠玉赏赐,吹拉弹唱,日日笙歌不绝,啧啧……”见我问起,岳才人毫不保留的说了一堆。
我“哦”了一声,丢开络子,半歪在海棠春睡椅上,那椅子上铺有一张白虎皮,是前些日子萧琮赏的。说是怕我生育之后腰腹酸软,坐不得硬椅子,别的垫饰又生冷,听崔钰说动物皮毛最好,因此从国库里找出这张虎皮来。
岳才人见我抚摩着洁白的虎毛,俄而笑道:“嫔妾说句僭越的话,太后喜欢毕竟赶不上皇上喜欢,珍淑媛那么得势,这么珍贵的白老虎皮还不是照样在慕华馆里铺着的?”
我知道她有心逢迎,却也觉得自己承受得起。即便这话说的不伦不类,我也安之若素。
就着初蕊手里的薄胎瓷碗喝下四物汤,锦心又呈上一个六格捧盒,不外乎甜嘴的奶油酥、蜜枣、桂花糖、香糖果子、蜜煎雕花等,我笑道:“这汤又不苦,备这些个做什么。”随手拈了一颗蜜枣,慵懒的靠着听岳才人絮絮的说话,外边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不用我吩咐,锦心机敏,立即打帘子出去查看。稍时,她苦着脸进来道:“娘娘……”
话音未落,从她身后蓦地钻进来一个被墨绿披风兜头裹住的矮小身影,我只觉眼前一晃,那团身影已经扑到我怀里,娇声道:“宝母妃……”
岳才人闻声忙不迭抖掉手中的丝线,起身道:“福康公主!”
福康也不理她,只往我怀里钻,嘴里说道:“外面好冷!”我忙搂过她,又唤嫣寻去拿织锦羊毛毯,锦心把暖炉拨的旺旺的,初蕊送上热热的汤婆子。
我抚上福康的额头,轻声问道:“是谁跟着你的?怎么你母妃肯让你大冷天的出来?”
锦心道:“皇天菩萨,哪有人跟着?才刚进宝他们没认出来,还想拦住来着,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绕过来的,亏她识得路!”
我闻言也是一惊,忙推开福康问道:“是底下的宫人跟丢了?还是你一个人出来的?”
福康被我推开,半晌不言语,见我打发人要去曲台殿向宁妃禀报,这才眼眶儿红红拉住我的衣袖道:“我就坐一会子,宝母妃不喜欢,我这就走!”
她裹紧披风,起身就走,我看着蹊跷,忙让嫣寻拦住她。福康见有人拦,一下子狂躁起来,左奔右突,像只受伤的小兽直往门口窜。我越发觉得不对,迭声叫人挡住她,最后还是撞在李顺怀里,被他一把拦腰扛起。
福康拼命捶打着李顺的背,嘴里嚷着:“狗奴才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李顺的后背被她捶的倥侗作响,只不敢放手。
岳才人吓白了脸道:“这是怎么说的?福康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过去按住福康道:“福康,不许胡闹!宝母妃已经知道你是自己溜出来的,你不闹我便替你想办法瞒住,你要是闹的话,我立即叫人去请你母妃过来!”
福康毕竟只是七岁大小的孩子,又极为害怕宁妃,当下被我三两句话便镇住了。我让李顺把她放下来,紧紧攥了她的手坐到榻上问道:“你乖乖的,告诉宝母妃究竟是怎么了?”
福康在起初挣扎时已经涕泪横飞,此时哭花了一张小脸道:“母妃要我去珍淑媛那里,我不愿意,母妃硬逼我去,我就偷偷跑出来了!”
我接过初蕊打好的热毛巾,一边给福康擦汗水和眼泪,一边问:“宁妃娘娘要你去乐成殿干什么?”
福康抽抽噎噎道:“她们说我弄伤了弟弟,母妃一定要我去给珍淑媛赔罪……”
弟弟?
我略一思忖,忽然惊道:“你是说珍淑媛的小皇子?!”
福康嗫嚅道:“是。”
我神色大变,拉住福康道:“你怎么弄伤他的?要紧吗?太医怎么说?你父皇知道吗?
福康见我连连发问,想是有些害怕,又哭道:“我何曾弄伤过他?昨日我随母妃去看弟弟,我不过就是抱了一下,弟弟哭起来就罢了手。谁知道一会就有人出来说弟弟脖子划伤了,珍淑媛不高兴,我说我没有,母妃就打了我……”
她扯了我的衣裙哀哀道:“母妃从来没打过我,昨日居然当着那么多人面打我,今天还叫我去乐成殿赔罪,宝母妃,我不想看珍淑媛和她宫里人那副恶样子,宝母妃……”
我将她搂进怀里温声哄了好一阵,叫锦心陪她到偏殿去陪玉真玩闹兼吃点心才哄得她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