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黑猫,不但不怕,反而十分喜欢。我从小喜欢宠物,也养过不少小猫小狗,只是父母去世后,自己的生活都乱了套,哪里有时间去养宠物。现在看到这个滚圆的黑猫,说不出的喜欢高兴。也顾不上在水里,一把就把黑猫揽进怀里,亲昵不已。
棠璃此时一颗心才算放下,她柔柔说道:“小姐莫要怪婢子多心,穿越之事闻所未闻,何况小姐向来嗜服丹药,如今初愈难免神智未清。棠璃不知小姐是否是以前的小姐,棠璃只管遵照主母遗训,忠心护主罢了。”
一时洗毕,初蕊已将贴身衣袍披上,又拿来一件暗花烟罗衫为我穿上,下着紫绡翠纹裙,红色腰带依旧是系在腋下,披帛弃去不用,又额外加了一件软毛织锦披风。初蕊一壁穿一壁唧唧喳喳:“天都擦黑了,老爷也快回来了。小姐身子弱,初秋的晚上天凉着呢,务必多穿一些。”棠璃笑道:“就你知道的多。”
另有人进来撤去浴桶,棠璃又为我梳妆,她将我的头发分为两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另外留出两缕来垂于肩上。她手法小心轻巧,务必使我感觉不到发丝的拽扯。我留心到台上一排发钗里有支小叶檀木制褐色凤首箜篌簪,便拈起来把玩。棠璃看我喜欢,为我斜斜插上。左右皆言佳人如玉,可惜我自己清楚,这么好的皮囊,并不是自己的。
掌灯时分,有仆妇通报说:“老爷回来了。”只听沸沸人声,不一时便来到门口。一个中年男人裹幞头,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脚踏乌皮靴走在最前,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紧跟其后,只见她容貌美丽,梳着高高的发髻,点缀着钗环步摇,两眉之间贴着波状花钿,着一件微露胸淡紫色金丝绣鹧鸪团花窄袖短衫,下穿一条草绿色曳地长裙,腰部系着一根红色腰带,还披着一条红帛。其余便是十来个仆妇侍婢,站在门外将小院天井堵的严严实实。
看清两人容貌,我又是一惊,和梦里的中年男子及美妇居然一模一样。棠璃忙迎上去施礼道:“老爷,三夫人。”我闻言心道,原来这男人就是裴婉的父亲裴从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脱口而出:“父亲!”
裴从简见爱女虽然神情萎顿,面色苍白,但言语清晰,仪容整洁,一扫往日清高自负沉溺仙道的模样,便一把将我拥进怀里,老泪纵横,我顿生孺慕之情,反手抱住他也哭了起来。三娘见父女俩抱头痛哭,嘴角一扯,似笑还哭的滴了几滴眼泪。
底下人也见风使舵,哭成一团。
棠璃捧上丝帕,三娘先扯过一条拭泪,虽然她也并无几滴泪水。众人坐定,父亲问:“婉儿,你可觉得有哪里痛?或是哪里难受?有的话一定要告诉为父。”我微笑:“女儿已经好多了。”三娘插嘴道:“婉儿,修道成仙固然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以后可要小心。”
我凝视她道:“多谢三娘关心,婉儿以后都不会再做那种糊涂事。”我一口一个“婉儿”说的非常顺嘴,自己也觉得有趣。三娘又说:“先前你未免操之过急。等几日我再入宫时,替你求求国师,让国师引你入道,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我听她的意思还是想诱使自己继续沉迷修道,更加坚定了她与裴婉之死脱不了关系的念头,存心想气气她,便笑的更甜:“那又不必,婉儿这次劫后余生,已堪破了生死关。人生在世,修道就是修缘,婉儿以后要珍惜世间缘分,再也不强求修行了。”父亲听我这么说,更加欣喜:“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爹以前对你说,女儿家最重要的是贤德,没事跟姐妹们绣花弹琴多好,你就是不听,还怪爹不疼爱你,如今你自己想通那就最好不过了!”我暗暗瞥三娘,她皮笑肉不笑,只管低头细细品茶,也不言语。
一会儿工夫二娘带着长姐也过来,二娘先向父亲福了一福,三娘斜着眼看她一眼,没动弹,二娘表情淡淡的,父亲似乎也不以为意。
父亲并不多话,又担心我身体承受不了,坐了一会后就催我躺下休息。三娘突然说:“老爷不让媜儿出来看看她姊姊吗?”父亲面有茫然之意。三娘扬声道:“老爷先前怪媜儿闯祸,将媜儿禁锢闺房不许踏出半步,老爷难道忘记了吗?”父亲想了片刻,说:“几日了?”二娘忙小心回道:“已是第七日了。”
三娘依旧坐着,用小指上两寸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刮着面前的青瓷茶盏,叮叮有声。父亲看着她,叹气道:“要不是媜儿听来那升仙之术,婉儿又怎会以身试药?婉儿顽劣,娴儿与媜儿理当劝阻引导,怎能一味由着她胡闹?”三娘冷哼一声:“婉儿性子如何,老爷比谁都清楚。若是她存心胡闹,就算有十个媜儿也劝阻不了!老爷这是何苦,媜儿不过随我在国师面前讨了半天福报,回来说了几句禅语,就犯下了滔天大错。那婉儿平日里嚣张跋扈行事刻毒,就是年幼无知不加责罚吗?”
父亲听了这话,又气又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你……”三娘冷冷笑道:“老爷也不必动气,天底下偏心的爹娘多了,不独老爷一个。”她越说越不像话,二娘开口道:“玉萼,婉儿是夫人嫡出,身子又弱,老爷多疼疼她也无可厚非。举目满城人家,上至天家,下至百姓,谁家里不是偏爱嫡出?你这样顶撞老爷又是何必?”
“我不知道什么叫娣庶有别,我只知道尊卑之分。可惜二夫人只是陆家的家生侍婢而已,论起断文识字与皇亲贵胄的事,只怕玉萼还略胜一筹。何况,若不是搭上陆夫人这条大船,某人也配叫本夫人的闺名?”
二娘波澜不惊,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刺耳的话语。我早知二娘是侍婢出身,但见三娘公然讽刺,父亲又无半句维护,着实觉得过分。
“三娘若是识文断字,必定知道兄友弟恭,长幼有序。二娘虽然出身卑微,好歹比三娘先进门,爹爹也给了名分。三娘服与不服,位份都摆在这儿呢。”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帮二娘。
三娘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怒有恨,更多的是不信。或许,裴婉从来都顺着她,跟她一样瞧不起二娘母女,她万万没想到二娘在府里居然有人帮腔,而帮腔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她霍然起身,完全无视屋里老老小小一干人等,广袖长舒,将桌上一对青花底琉璃花樽打翻在地,转身就走。父亲呵斥:“玉萼,你站住,站住!”三娘一丝停留的意思都没有,父亲跺脚怒道:“岂有此理!”,却又紧跟了出去。
我无奈摇头,三娘受宠可见一斑。
二娘看我,说:“其实不必为了我开罪你三娘,我是侍女出身,阖府上下无人不晓。”我说:“难道侍女出身就该一辈子被人讥讽取笑吗?”二娘淡淡一笑:“这么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玉萼是汪府小姐,又曾选入宫中,她高傲些也是常理。”
棠璃蹲下身拾捡花樽碎片,长姐看着她,却对我说:“妹妹开罪了三娘,只怕三娘必不肯罢休。”我笑笑说:“怕什么,她总不能吃了我。”
虽如此说,想起刚才三娘阴狠的样子,又回忆起梦里的景象,我还是经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五章 灼灼其华
来这里十来天,我慢慢的习惯了繁琐的古代小姐生活。
有天,棠璃早早把我装扮起来,照例教我许多礼仪规矩。晌午时候,她留在屋里,让初蕊随侍我左右,去往偏厅用午膳。
府里的人都知道我活过来了,又神志清醒举止得体,也不再见我如见老虎。
初秋季节多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晨露晶莹,清风拂面,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就像这潮湿的空气,总有些说不出来的东西缠缠绕绕。
行至半道,雨突然大起来,我挽起披帛牵起裙角就往屋檐下钻。只管低着头跑,没留心撞上了人。
他一把擎住我两只胳膊,看清之后又赶紧松开道:“你怎么在雨里胡跑,初蕊也不带把罗伞。”初蕊忙欠身笑道:“出来的时候没下雨,再说偏厅又近,谁曾想突然下起来,倒像大暑天一样了。”
我一边慌慌张张整理衣服一边看去,他约莫十七八岁,长身玉立,五官深邃,眉眼清明,着一身月白长袍,腰间系绿色腰带,挂着两三个香囊,正嘻嘻笑着看我。他身边还有一个男子,二十上下,身材颀长,着一件浅绿家常袍子,银色腰带上只系了一块色双鱼玉佩,温润如玉,君子谦谦。两人都没有戴冠,只是束发而已。
初蕊先恭敬的向我介绍绿袍男子:“这是右千牛卫长史钟大人。”又对着我撞的男子说:“这是裴承奉,是小姐叔父之子,排行第三,小姐该尊一声三哥。”
承奉?我记得史书里记载是个文职,也就是八九品的小官。千牛卫长史是什么官我还真不知道。
那白捡的表哥伸手拈去我头发上沾的绒线,笑着说:“听说你患了忘症,我还以为是谣传,今儿见了我都不搭理,看来是真的了。”
我打掉他的手,叫了一声三哥。初蕊说:“承奉别诓小姐了,小姐赶着去偏厅用膳呢。”他听了这话笑道:“叔父唤我和承昭兄一同用膳,正好一起。”
初蕊要回去拿伞,我见雨已经小了很多,又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想当初突遇大雨,文件袋、塑料袋、杂志、甚至提包都拿来挡过雨,何况秋季雨小,完全不用折返回去拿伞。披帛在身上晃来晃去的很累赘,我计上心来,摘下披帛折叠几下挡在头顶,俨然一把丝绸伞。
我转身对他们俩说:“我先走了,去的太晚只怕爹爹不高兴。你们随意。”说罢撒开脚丫子就朝雨里冲,刚跑两步,初蕊就追了上来:“小姐等等,淋坏了身子可了不得,等婢子回去拿伞!”我只管摆手:“你再跑回去拿伞,一来一去只怕要淋个湿透。反正雨小,路又不远,不要紧的。”
初蕊跟着我跑,一路指点路径。好在偏厅真是不远,跑了最多一百米远就到了。站在偏厅门口,初蕊摸我身上,只是披帛湿了,身上其实并无几处湿润,她自己跑的发髻散乱,湿的更多。
她不停的责怪自己,我心里暖暖,握住她的手说:“别怪自己了,我身上都是干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初蕊眼眶一下就红了:“小姐,你好不容易才康复,要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办?”“乌鸦嘴!我晕倒那些日子你天天守着嗑瓜子,现在才知道担心我。你看我像那么娇气的人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裴婉从今往后都会平安顺遂的!”我在衫子里暗暗握拳,再不要像以前的裴婉那么尖酸刻薄受人利用,再不要被人害死无处伸冤,再不要!再不要!
三哥和钟大人慢腾腾的跟过来,两个大男人居然等着仆妇送去罗伞,我在心里暗暗唾弃他俩。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你居然会纡尊降贵在雨里狂奔。”三哥凑近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我回他:“三哥不要把人看扁,天外有天,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呢。”
丫头们出来看见我们几个,忙招呼我们进去。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上首,右边条案下首是二娘长姐,左边下首是摆张臭脸的三娘,三娘身畔有个女孩子,身着一袭粉色团锦琢花长衫,一条百褶如意裙。巴掌大的瓜子脸素面朝天,冰肌玉骨,颜若朝华。虽未成年,却已是风姿卓越,倾国倾城。她打扮的也并未如何刻意华贵,只项颈中挂了一圈赤金盘螭璎珞圈,光华四射,映得她越发娇艳。若说长姐是丰泽润美,裴婉是雅致清丽,那么她,便是熠熠夺目!
钟大人与三哥告了座,独我愣愣站着,父亲唤我入座,我才醒过神来。三哥噗嗤笑出声,低低说:“我看你不止是得了忘症,还得了呆症。”我恨恨回他:“总好过你得了笑症!”他正自鸣得意,突然听了我这句话,笑声便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父亲清清嗓子:“今日家宴,同贺贤侄承昭年纪轻轻,就升了正七品右千牛卫长史,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绿袍男子应声而起,长揖道:“姨父过奖了,侄儿必谨遵姨父教诲,尽忠尽力!”
我瞥见三娘一脸遮不住的笑意,心下了然,原来绿袍男子是三娘的侄儿。这钟承昭是个七品官,七品算什么品?芝麻官而已,需要特意祝贺么?父亲又说:“少俊,你比承昭出仕早,时至今日还是从八品承奉郎,你若是再不努力,等你父亲从鞑靼回来,我看你有何面目见他!”
三哥若蚊子哼哼般的答应一声,我偷偷发笑,他坐我对面,愤愤然盯我,我忙掩口做咳嗽状。
父亲听我咳嗽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又咳?”三娘唯恐天下不乱:“妾身看她雨中混跑,罗伞也不撑,要不咳嗽也难。”父亲听了这话大怒:“随侍的人是谁?怎么没给小姐撑伞?”
初蕊吓的跪倒,趴在地上不敢说话。见势不妙,我忙站起来解释:“女儿只是口干的厉害,喝茶猛了些,呛住了,不关她们的事。”二娘坐我旁边,伸手摸了几下,含笑对父亲说:“老爷,婉儿衣服是干的,不打紧。她屋里几个丫头虽然毛糙,大事上还是不敢糊涂的。”
三娘妩媚一笑,端起梅花嵌银酒壶替父亲满斟一杯:“二夫人一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没事,那就没事了。”她这句话平淡无奇,但细想想却觉尖酸刻骨。二娘何曾在府里当家作主过,向来都是三娘说一不二,二娘只有遵从忍让的份儿,现时在家宴上说起,反倒像是二娘历年在家里作威作福一般。
长姐一直不开口,那粉红少女也缄默,两位哥哥都是外人,也都装聋作哑各自饮酒。我咳嗽一声,刚想讽刺她两句,二娘却在底下拉住了我的腰带,并微微摇了摇头。
父亲的声音响起:“婉儿在阎罗殿上走了一遭,又改了以往陋习,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做爹的真是莫大宽慰。婉儿,以后切莫再让为父操心了。”
我点头如捣蒜,三娘只是冷笑。粉红少女突然站起来说:“姐姐染病,都是媜儿的过失,虽然爹爹说前事不提,但媜儿还是自责不已。”她举起手里的白玉高足杯道:“姐姐若原谅了媜儿,就请满饮此杯。”
先前我多少猜到了她就是裴媜,古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就算她存心整我,我也不觉得意外。不过喝酒这回事,对于曾经常有饭局应酬的我来说,根本就是拿手戏。
“既如此,我失礼了。”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液体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