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坐在杂乱不堪的沙发上,蒙头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剧烈的咳嗽声,贝莉拍拍她的背说:“只不过是个男人,走了就走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呵,过日子,”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来美国这么多年,真正的‘日子’全部都是他给我的。”
“难道没有他你还不活了?”贝莉嘲笑道。
“我不知道。但能说服我离开他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不爱我了。”
“你也可以不爱他啊。”
贝莉弹了弹烟灰,瞥了白可一眼,却见她正瞪大眼睛从凌乱的发丝间看她,仿佛她刚刚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她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说:“不可以吗?难道你连试着忘掉一个男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我的信仰。”白可不假思索地说。
贝莉把烟按灭在茶几上,冷着脸道:“疯子。”
白可苦笑,她从来只有被人叫傻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疯子。
之后的几天她确实把“疯子”这个称号表现得名副其实,不是把贝莉刚收拾好的抽屉翻个底朝天,就是蹲在某个角落用头撞墙,期望能把一眼扫过的那个地址给撞出来。
贝莉仗着有房子三分之一的拥有权,退了原来的公寓,大大方方地住进来。刚开始她还能镇定地对白可的自残行为视而不见,但连续几天工作完回来面对的都是一间被扫荡过的房子,她的心情就像教育不好孩子的父母。
自从被吊销教师资格证后,这是她第一次有为人父母的感觉。
“你应该出去找份工作。”她苦口婆心地劝。
回答她的是木然的眼神。
连续七天,她白天补完觉只要一推房门,就能看到白可像条章鱼一样趴在一大堆摊开的书上,等她画完妆,她依旧趴着,眼睛睁得老大,就像随时要掉出来。她捂着额头想,该是她爆发的时候了。
一脚踢飞地上的书,揪着白可的头发,把她拉出去扔进车子里,油门踩到底,狂飙到她工作的夜总会。
被拖着走的白可抬头看了眼炫目的招牌,从装饰的风格上就知道这与她之前工作的俱乐部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有个稍具格调又匪夷所思的店名——禁闭。
熟悉的音乐和气息扑面而来,累到麻木的心被人捧起用力握住。她下意识地往舞台上看,在那些扭动的身姿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贝莉把她推进角落的沙发,拿来一打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的试管放到她面前,说,“第一,你没钱 ,第二,没学历第三,没保险。你唯一有的是年轻。不想饿死就找个男人养你。去,看中哪个体面点儿的就过去把酒倒在他身上。”
白可斜靠在沙发上。她对那些酒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倒是对面墙壁上一排鲜红色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人即地狱”。
贝莉瞥了眼相同的地方说:“你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糟透了!”
对面忽然发出一声哄笑,她的目光从红字上落下,见一个男人正对着她坐着。她记得他,记得他的金丝框眼睛和那晚指引她找到唐一路的香水味。
“那是个阴险虚伪的双性恋,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令人作呕,当然,除了他的钱。”
“双性恋……”
一个微妙的声音在白可的心中呼之欲出,她聚集全部心力看着那个笑得下巴直抖的男人,过滤掉吵杂的音乐,男人的声音如同利剑刺进她的耳膜,他说:“上次那个中国男人真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一个,你们知道他用的什么香水吗,‘碎饼干与碎巧克力’,哈哈哈哈……他飞起来的样子,他的眼神,他的表情,真是迷人。这么个尤物却毁在我手里,哈哈哈,我,是他的地狱!”
高举的酒杯被其后巨大的单词映得通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激越亢奋的表情。他们觥筹交错,举杯欢庆,为了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人的痛苦。
“发什么呆呢?”贝莉推着她问。
“是他。”那个声音穿破迷幛从白可的嘴里吐出。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直觉,是他,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的一路受伤!
“你开窍了?”贝莉见白可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个正把钞票甩到侍应脸上的男人,心里对爱情又嘲笑了一把。
白可站起来,直勾勾地注视对面,腿不受控制向前移动,碰到沙发角上,一个不稳向前栽去。贝莉扶起她道:“你想清楚了,他可不是个‘有钱人’那么简单。”
说话间,男人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妖艳的女人起身离开。
白可想追上去,贝莉拉住她说:“就算你想勾引他也不用这么急吧。”
“我能相信你吗?”白可突然回过头道。
“啊?”贝莉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白可不说话,单是看着她,把她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贝莉被这样的目光打量着很不舒服,抗议道:“别这么盯着我……”
白可猛地对上她的眼睛,把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剩下的钱,你什么时候还给我?”白可问。
贝莉被她毫无逻辑的问题弄得找不着头绪,支支吾吾地说:“过两天吧……”
白可淡淡一笑,低头注视着她的手臂。贝莉也低下头去,她手腕白净的皮肤上,一个个针刺的伤口泛着深浅不一的红晕。把手臂藏到身后,她看到一抹盘算的神色从白可脸上一闪而过,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白可一语不发地绕开她,跑到门外,正好看到男人露在车门外的半条腿。车前灯的光明亮非常,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在眼前留下刺目的光影。
凝视着跑车远去的方向,她问身后追出来的贝莉说:“我怎么才能认识他?”
“这太简单了,他是这家夜总会的股东之一,很喜欢我们这里的漂亮妞儿,隔几天就会来玩一次。你只要……”
“请你,把我介绍给你老板。”
“哈,就等你这句话,相信我,你一定会征服整个东区,你会成为内州公主!”
贝莉笑得极为灿烂,她不介意成为公主的女仆,也不在乎公主扑进魔王的怀抱,只要她能拿到足够的分成。
等到下班,贝莉带着白可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购置了几件轻薄的衣裙。一回到家就把白可推进浴室洗澡,她在屋外收拾东西,不时进浴室看看,顺便称赞一下白可的身体。水雾蒸腾下,白可的身体有如少女般晶莹,她实在看不出来她有20岁,还是个结过婚的人。
白可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贝莉正拿着一叠文件坐在地上,见她出来,僵笑道:“我只是随便翻翻。”白可拿走她身旁的服装袋,面无表情地走进卧室。
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脚印,婴儿奶香般的味道久久不散,贝莉瞥了一眼文件上粗黑的“Intelligence”的字样,在那上面上亲了一口,高举双臂压低声音欢呼道:“感谢上帝。”
这真是上帝赐予她的绝妙的摇钱树。
而她的老板也正如她所料,对白可非常感兴趣。东方少女的神秘加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让人见之心痒,又不敢冒然上前。若是再稍加打磨,绝对能够大放异彩。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要知道,我们这里可不是教会女子乐团。”西装革履的男人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秘书和保镖各站两边。
白可在众人的注视下,先是有些局促,听到男人的询问后,稍稍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钱。”
男人点头,这是他听到的最多的答案。
“你有什么特长,我们要的可不是一根木头站在台上搭帐篷。”男人问。暧昧的调侃引得周围人一阵轻笑。
白可想了想说:“我会唱歌、跳舞,还会背诗。”
“背诗?”男人似笑非笑道,“背一首来听听。”
白可清了清嗓子,高昂着头大声朗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不错,”男人打断她;“是泰戈尔?”
白可点头。
男人微微耸起肩膀笑道:“伟大的泰戈尔。”随后转身对秘书说:“我想,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位文学爱好者了。”
白可不明白男人是什么意思,用眼神询问贝莉。贝莉对她竖起拇指。事情算是定下。
跨出那间阴暗的办公室的刹那,她听到屋内一个声音说:“多可爱的小姑娘,正是萨特那家伙喜欢的类型。”
看上去非常高兴的贝莉拉起她的手,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左拐右绕。走廊墨绿色的墙壁上写满了红色的诗句,字母上流下的多余的颜料一道一道地像泪痕般凝固,原本温柔美好的句子此刻却让白可感到不寒而栗。
来到走廊尽头,贝莉笑意盈盈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送出神秘礼物一样推开前面的白色大门。
她的呼吸窒住。
那是森林女巫的小屋。
红色的墙纸上是一样的金黄色雏菊。亮晶晶的一片,连屋顶都映着细细碎碎的光。那时,她笑他是乌鸦。
如果不是因为毛皮料子的味道太过刺鼻,她险些就要控制不住流泪。
屋内走出一个丰腴的美艳妇人,看到他们后,眯着眼对贝莉道:“你带来的新手?”说着,目光在白可身上随意一瞥。
“非常、非常新鲜。”贝莉夸张地念出每一个单词,随即把白可推上前说:“快叫戴蒙小姐。”
白可依言叫了一声。
戴蒙略微颔首,在白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勾起她下巴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抬起头说话。”
白可还未有反应,就听贝莉在一旁高声叫:“这件怎么样?”
戴蒙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洋装,板着脸说:“你挑衣服的品味和你的信誉一样糟糕。”随即,她走进琳琅满目的陈列室,挑了一件朱红色改良旗袍和一双镶着铜珠的样式古朴的高跟鞋丢给白可。
趁白可换衣服的间隙,贝莉问戴蒙道:“她什么时候可以上台。”
“她资质不错,稍微培训一下,三天以后就行。”
“我想最好挑保罗在的时候。”
“当然,那家伙可是色中饿鬼,哪个新手不是他最先享用。”
换衣室的帘子拉开,她们立刻停止了交谈。旗袍几乎是为白可量身订做,长度只恰好能抱住臀部,露出光滑修长的腿,踩着合脚的高跟鞋,衬得她身材玲珑有致。看着换上新装的白可,贝莉满脸得意。戴蒙挑了挑眉毛在白可旁边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白可自己照了照镜子,透过镜子把屋子环视了一遍后,指着墙角处放满头饰的柜子说:“请给我那个。”
戴蒙一眼即找出白可要的东西,她取下一根精致的簪子递给她。白可接过,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插上簪子。一个简单大方的古典美人初具形状。
簪子末端是一朵做得惟妙惟肖的火红玫瑰,装点在乌黑的发丝间,让白可稚嫩的气息减淡,倍添了一股神秘的妖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贝莉惊讶于那从未见过的簪子。
“那叫发簪,”戴蒙说,“我这里连艺妓的眉毛都有。啊,我想到一个很好的名字,就叫她‘玫瑰’吧。你觉得怎么样?”戴蒙说着转向白可。
白可正向窗边走去,只回头对戴蒙略微一笑。混杂着甜美与淡淡忧伤的笑容让戴蒙一愣。
窗外,灰色的树枝在寒风中轻轻摇动,一只乌鸦孤单地落在上面,扑扇着翅膀却不飞走,喉咙里断续发出哀鸣,不知在难过着什么。
玫瑰花与矢车菊(二)
别墅位于米勒街与议会街的交口处,北边是著名的议会街桥,桥下是奔流不息的河水。吸引他父母久居在此的正是在这美丽肥沃的科罗拉多河畔。
然而时隔多年,再次身处这所房子,他已经找不到儿时的感觉。青花瓷、景泰蓝、雕栏窗,他记忆中的一切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西式的布置,白色简约的风格,包括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
三月里,气候温和,阳光充沛,正是花开繁盛的好时节,从窗口望出去,纯白和天蓝的素雅花朵相互依偎着,它们面向阳光,铺满整个后院。温柔的幽香善解人意地飞舞到他鼻尖,在他想着她的时候。
这是唯一没有变的了。
握紧手里的十字架,他把头转向门边。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往里看了看,对上他半睁着的眼睛,笑着走进来说:“怎么醒这么早?”用的是纯正的美国腔调。
他不回答,又把头转向窗外。
“是阳光太刺眼?”来人问。
他淡笑着用中文道:“比不上你的脸刺眼。”
“嘿,别那么说,”来人也改成中文,“这张脸你也有份。”
他冷笑一声,腹部的刀口被扯得疼。
“没事吧。”来人探过身。
他依旧不回答,只是斜视着来人的脸。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的面庞,在阳光中泛着蜜样光泽,英俊得让人反感。
他原本以为二十年的距离,不一样的际遇,他们的容貌总会变化,可是不然,在深奥难解的基因作用下,他们依旧相像得无懈可击。
只除了他无法掩饰的病容。
“唐一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内州?”他问。这已经是他第七次问这个问题了。
“就今天,如何?”唐一霆说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唐一路一愣,他刚想问是不是真的,唐一霆忽又大笑起来,说道:“愚人节快乐!”
刚被点亮的眼神重新暗下去,他沉默半晌,苦笑起来:“原来已经是四月了。”
“你就那么想回去?”唐一霆展开双臂靠住椅背,视线自上而下。
“我要回去见我的妻子。”
“你要回去见那个智商还不到平均标准的丑小鸭?”
“你见过她?”
“接你走的那天我去过你家。我的天,那能叫家吗。满屋子都是垃圾,你的小可怜就坐在垃圾堆里打盹,竟然还把我当成了你。蠢货。”
“请你不要这么叫她。”
“哦,那应该叫什么?难不成叫她小乖乖,或者心肝宝贝?就像妈妈叫我们那样?”
唐一霆的脸上是完全美国式的揶揄的微笑。
“心肝宝贝……”唐一路咀嚼着这个字眼,苍白的双颊微微泛红,当唐一霆不存在般低垂下目光轻笑。
“唐一路!”唐一霆推开椅子猛地站起来道,“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那个蠢货算什么!你今天的这副样子难道不是她造成的吗?”
“不是,”唐一路停止笑容,正色道,“这一切都是我虚掷光阴、放浪形骸的后果。我想你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我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