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感觉自己呼吸停顿了一拍,他打开邮件,逐字逐句地认真看起来。
“老吴你好。上次你跟我说的问题,我想了很久,依然不敢肯定,这太重要、太关键了,我不能靠臆测就轻率地给你答案。”
问题?吴邪回忆上次的对话,自己似乎没有留下问题让老痒解答,还是说,是老痒自己从他们的对话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问题吗?他暂时按下疑惑,继续阅读这封信。
“我还是跳开这个问题本身,给你讲一点关于自身的认知吧。你也知道,我不是你的朋友老痒,或者说,至少不是从小陪你长大的那个发小本身——对于这点,过去我很抵触,毕竟我确实是老痒,我的外表和内在都是老痒本人,但现在我看开了,勇于承认这一点点可能并不存在,也可能十分致命的差别。从生物意义上来讲,这点差别不存在,我就是老痒,老痒就是我。但是在其他意义上,比如伦理,比如人道德和情感的接受度上,我的确不是老痒,而是一个和老痒一模一样的存在,或许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怪物吧?对不起,老吴,当初吓到你了。”
没关系,没事的老痒。吴邪在屏幕前苦笑,说实话,他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和老痒有联系,还能说上话,除了秦岭最后老痒因为尸体被发现而向自己露出凶恶的一面外,他真没任何地方对不住自己。就算是杀了真老痒这回事,也……吴邪有些乱,那是谋杀,还是自杀?没法定义,真没法定义。
定定心神,吴邪继续往下看。
“老吴,我要跟你说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至少在我看来很重要。既然我不是真正的老痒,那我到底是什么?这是困扰我的最大问题。如果我不是老痒,那我的存在该如何界定?我是否应该存在呢?我明明有老痒的外表和内在,包括记忆和能力,为什么我会不是老痒?假如我所有的存在意义都被抹杀掉,我该怎么办?青铜树只赋予了无中生有的力量,制造出这个‘我’,却没有抹杀它造物的力量,我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变成一截冰冷的青铜树枝,我的出生虽然仰赖青铜树的力量,但我的存在其实和它没有太大关系,这是一条单行道,我出现了,就是这样,然后……你明白我要说什么吗?老吴,我想说的是,既然像我这样的东西存在了,那我就必须为自己在世界上寻找一个存在的位置。”
这段话说得很绕,吴邪还是看懂了,他从这几百字里读出了一个异端存在深深的痛苦与迷茫,不由一声叹息。
“这就是我要说的:生存危机。老吴,我不知道我在世界上有没有同类,存在同类的可能性太渺茫了,其实有没有也无所谓,我想他们和我会有同样的思辨与心情,那就是我们要如何寻找和稳固自己存在的位置,如果‘本体’存在,那我该如何自处,如果‘本体’不存在,那我岂不是完全孤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体是我与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但他绝对容不下我的存在,你能想象世界上有第二个你吗?不是长得像,他就是你本身,包括外表、知识、能力、情感、思维方式,甚至整个灵魂。因为他的存在,你变成了双份,不论你们俩中哪一个消亡,都完全不影响过去和未来的人生。”
我不能想象。吴邪在心里说。
“所以,老吴,像我这种东西,对于生存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也非常敏锐,我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知道自己是违反自然的存在,但我已经存在了,生存是生物的第一本能,我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认命,接受自己不该存在的事实,然后自我了结掉,就当自己从来没存在过一样。相反,身为异端的孤独感和不确定感让我更抓紧可能的生存机会,我一定要活着。你看,即使我这么胆小懦弱的人,在面对生存危机时也敢做以前绝对不敢做的事。杀掉老痒本身,在当时似乎是一时冲动,但后来想想,这大概是一种发自灵魂的本能。”
看到这儿,吴邪感觉脊梁上窜过一阵寒意,他明白这确实是老痒掏心窝子的话,老痒是真把自己心里最隐秘的想法都抖出来了。此前他只觉得老痒这“怪物”让人畏而远之,今天看了这封信,吴邪才真正放下身段,站在老痒的角度去想,去认真体会这个自己不曾踏足的异端的内心世界。
他突然感到一阵悲哀,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张家,想起躺在隔壁房间里的最后的张起灵,这个超脱时间束缚,却背负太多重压,经历无数坎坷的可怜人。
吴邪揉揉眼睛,邮件还有两段,正打算看,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吴邪。”
闷油瓶的声音响在静夜里,吴邪一个激灵,回头看去。本该睡着的人已经起来了,正站在门口盯着自己。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白光在闪烁,闷油瓶逆光站着,整个门口似乎都被他的身影充塞,吴邪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只隐约看到他深邃的眼睛特别明亮,似乎正放射出幽幽的青光。
“小……小哥你怎么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吴邪心头莫名划过一阵恐惧,满身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他暗骂自己神经,将闷油瓶让进来,抓过床上的外套给他披上,“天还凉呢,你身上那么多伤,也不知道多穿点,回头病了更麻烦。”
“……嗯。”闷油瓶在他床上坐下来,拉拢肩头外套,眼里的锋芒慢慢收敛,最后成为一如既往的静默。吴邪突然有点词穷,问:“再睡会儿吧?这会儿还早。”
“不早了。”闷油瓶起身打开灯,吴邪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居然一点了,这么算起来闷油瓶多少还是睡了三四个钟头,也罢了。
“饿吗?再吃点粥吧?我去给你热热。”闷油瓶一进来,吴邪的注意力就从那封邮件上移开了,只顾着关照这个满身伤的人。
“嗯。”看他答应了,吴邪随手关掉邮件页面,去厨房给他热粥。
这次闷油瓶没再让他喂,自己端着碗慢慢吃,吴邪回到电脑边又去看邮件,老痒最后两段话比较简短,没有什么特别重要和实质性的东西,还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祝他事业顺利早日成家什么的,并承诺他如果自己想得更明白了会再联系。看来老痒依然是说一半留一半,但是……就凭他信上已有的东西,已经给自己足够多的启发了。
其实老痒心里也很难受。吴邪暗暗叹息,给老痒简单回复过去,说邮件已收到,感谢他坦诚的自我剖析,收获很大,自己似乎也想通了一些东西,常联系,有什么疑问会随时请教他。
“你看什么?”不知何时,闷油瓶已坐到了他身边。吴邪一愣,难得这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家伙会主动问自己在做什么,心里不由一乐,解释道:“这是我朋友老痒发来的邮件,你还记得他吧?”
“物化人。”闷油瓶说。吴邪点点头,将鼠标滚到最上面,给他看老痒的邮件。闷油瓶放下粥碗,看得很认真,也看得很慢,比他看纸上的东西慢多了。吴邪以为他只是不习惯看电脑屏幕的缘故,便由着他慢慢看,自己端过粥碗喂他,他倒也不拒绝,一口口吃下去,眼睛像被粘在屏幕上,丝毫不移。
过了许久他才看完,一言不发,吴邪觉得以小哥的悟性,这时间足以把整封邮件都背下来了。
“小哥,你再睡会儿吧?”吴邪自己也感到有些困了,低声问。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噩梦
躺上床时,吴邪突然想起来,闷油瓶的大包里没有发现明器,他说的收获果然不是物质上的么。这么看来,洗澡时那句不是能给自己看的东西,并不是不愿给自己看,而是没法给自己看的意思了,那会是什么呢?
半梦半醒间听觉最是灵敏,昏沉沉跌入梦境前,他似乎听到闷油瓶的房间里传来细微响动,想再听听,意识已被黑暗吞没。
吴邪再次看到了巍峨的青铜门。
他梦见自己在长白山上跋涉,从山脚的二道白河出发,离开温暖的旅馆,混在游客和驴友中间往上走,他孤身前行,一刻不停地翻越与攀登,穿过迷雾风雪,逐渐离开了旅游路线,将所有人间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看梦中自己跌跌撞撞的身影,吴邪起先有些迷惑,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似乎正在重复闷油瓶的轨迹,走向山体深处的青铜巨门。立身之地已过雪线,四周一片惨白清冷,厚重的冰层像地壳本身一样静默刚强,这里静如混沌初开之前。天空湛蓝,万里无云,阳光似利剑直刺而下,梦里的他却无需护目镜,用一双肉眼直视这亘古恢弘的美景。
三圣雪山近在眼前,相向而立的山头白雪皑皑,像对峙的神鹰,吴邪想起闷油瓶曾在这里向雪峰跪拜。“你拜什么?”后来他曾问过,但那人只是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
如今自己站在这里,眼前可望不可及的,是苍莽的群峰,脚下大地深处,神秘的青铜巨门默然矗立。吴邪似乎能体会闷油瓶当时的心境,也隐隐约约悟到他拜的是什么。
吴邪静静凝视眼前胜景,赤焰般的夕照将雪峰染作一片金红,直到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韵,闪闪繁星开始在天幕上唱和,吴邪才转身离开,去寻找那条进入山体的裂隙。
此刻又和那夜一样了,不同的是身边没有了闷油瓶。吴邪在梦中行走,脚下高高低低,似乎正踩在梦境虚幻无定的本体上。他很快找到缝隙,走进去,在温泉旁歇息。眼前两条路都大敞着,一条通往华丽诡谲的云顶天宫,一条则直通青铜巨门。
吴邪没有犹豫,闪身冲进了往青铜门的路,有人面鸟回头看他,大眼睛里满是让人惊惧的凶光,还作势张开嘴,要吐出口中猴来撕咬他。吴邪视而不见,只往深处前行,那些人面鸟也就转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了。
终于抵达青铜大门,不见蚰蜒,也不见人面鸟,在绝对的静寂中,这座巨门似乎比他第一次见到时更宏伟,更有压迫性。吴邪站在门外驻足观赏,暗暗赞叹构建此门者的非凡。突然,他想起自己没有带鬼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没有鬼玺,怎么开门呢?
就在这时,青铜门发出嗡然巨响,青光在其上绽放,巨大门扉慢慢开了条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闷油瓶从里边走出来,还是告别时的样子。吴邪呆呆盯着他,忘记这只是一个梦境。
他突然有些心虚,该怎么开口呢?本以为闷油瓶会冷着脸对自己说“你来做什么”,或者“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但闷油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深深看着吴邪,看他脸上变了又变的神色。
“小哥……”吴邪朝他走去,他后退一步,背靠在青铜门上,吴邪再向前走,他再往后退,后背的肌肤似乎融入了青铜门。吴邪急了,奔跑起来,想上前拉住他,他却以更快的速度成为了青铜大门的一部分。当吴邪终于碰到他的手时,一切都消失了,他已融化在青铜门上,只剩那只无比熟悉、无比强大的右手。吴邪跪倒在地,将他的手抱在怀里,浑身止不住打颤,像被赤身裸体扔进了冰原,每一秒都能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滴滴打在那只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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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
恍惚中,吴邪突然感到脸上传来拍打,他浑身一震,猛睁开眼,眼前映入闷油瓶的脸。他正坐在床边,手还举在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对了……是梦,刚刚是做了个梦。
做了个噩梦,梦见小哥……他盯着闷油瓶的脸,心里对自己说:小哥在这里。
原来你在这里。
惊魂甫定,吴邪慢慢闭上眼,手撑着额头,他发觉自己喘得很厉害,心口更跳得砰砰响,许久没有做过噩梦了,自打小哥回来,噩梦似乎和自己绝缘,怎么昨晚又……
闷油瓶站起身来。吴邪睁眼看着他,有些愧疚地一笑,“抱歉,小哥,我睡过头了。”
“噩梦吧。”他说,“进来看到你在哭。”
哭?吴邪一怔,伸手往脸上摸去,果然还有未干的泪痕,眼角也感到一点刺痛,这下更不好意思了,他讪讪一笑,坐起来穿衣服。
闷油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看着床边的保险柜,吴邪听到他问:“东西你锁进去了?”
“嗯。你昨晚睡着了,东西我先锁进去保管着。”吴邪想起和老痒约的事,说:“对了小哥,青铜树枝我打算还给老痒,那东西你也说不安全,回头找他要了地址,就把东西发给他好了。”
闷油瓶扭过头,吴邪看到他眉头似乎微微皱了起来,但他的语气依然平静无波:“我拿着比较好。”
“但我不想你有危险,小哥,我昨晚梦见你在青铜门那里……”
听到这话,闷油瓶淡然的眼神又扫过来,吴邪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往后说更好,倒是他主动问了一句:“怎么?”
“你……消失了。”吴邪低下头,那是个不太让人愉快的场景。
闷油瓶沉默了几秒,回到床边坐下,吴邪抬头看他,只见他脸上露出那个夜晚的神情——前往蛇沼时,在戈壁上的那一晚。几年过去了,那一晚在吴邪记忆里依旧清晰如昨日,闷油瓶在那个晚上向他吐露心声,讲了许多过去想象不到他会讲的话,两人的心灵在那一刻紧紧相连,誓词般的话语被编织进彼此的生命里,在顺境与逆境中灼灼闪光。
闷油瓶脸上又现出那一晚的神色:一分迷茫、一分凄楚、一分期盼,和七分不变的坚毅果决融合在一起,成为独属于他苍茫生命的不朽风景。他朝吴邪伸出手,又在他脸庞前停住,一字一句地说:“我若消失,你会发现。”
你若消失,我会发现。
吴邪深吸口气,点点头,闷油瓶淡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人华彩,在朝阳温润的光芒中似乎呈现隐约青蓝色泽。吴邪突然想到那枝青铜树枝,它是恐怖的,也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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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想在家陪闷油瓶养伤,但王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