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很快登场了,他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像深海中的鱼慢慢浮出水面。他的动作很舒缓,却很缓慢,似乎正背负着极重的东西。
吴邪看向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是你啊……
他眼里总追逐着的那道身影,他心巅上无时不刻念着的人过来了——那样静默,那样苍凉,那样沉重地走过来。他的刘海覆在脸上,遮住深邃透彻的目光,嘴角一如既往的微抿着,似乎从来不会笑。吴邪想呼唤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能默默目送他走过去,看着从沉沉的黑暗中现身,缓步走到光华四射的舞台中央,走到被青光包围的中心站定,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青铜巨门。
吴邪贪婪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时,他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吴邪所站的方向。他眼睛里反射莹莹青绿,冷漠、寂静,如一潭死水,那几乎不是一个活物该有的眼神,而是他身周冰冷诡异光芒的投射。
吴邪打个寒颤,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步却不能移动分毫。
他仿佛看不见吴邪,亡者般的目光从这方扫过,又滑向远处,将整个空间都游弋了一番。
你在找什么人吗?
你在找我吗?
吴邪心底的震颤慢慢停下来,代之以温情和哀伤。他发现自己依旧那样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即使他有那么多不同寻常之处。
突然,吴邪听见四周响起散乱击掌声,无数喝彩和敲击混合在一起,幸灾乐祸的声音如海浪般啸叫,嬉闹。吴邪四下看去,什么人也没有,唯见青蓝烟雾缭绕,勾勒出无数身着破败盔甲的影子,它们若有若无,在漆黑中显出一点轮廓,三三两两聚集起来,黑洞洞的眼睛看着那人立身的光芒处,渐渐地又化为尘烟,消散无踪。
舞台中央的人抬起头,凝视着紧闭的青铜巨门,然后说——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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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召唤,巨门随之发出嘶哑颤音,拖着长长的回音,震动黑暗空间,似乎怪兽于深渊底层不甘的□。青光流转,从门上每一个角落升腾而来,杂乱的色彩交织,投射下斑驳照影,打到他脸上,如舞台中央光怪陆离的射灯,描画他此刻越发深邃坚毅的轮廓。
他凝视眼前恢弘诡异的光芒与暗影,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沉重的门扉缓缓洞开,青色烟雾涌出来,衬托内中深不见底的漆黑。
吴邪凝视眼前一切,呼吸都绷紧了。
门内,隐约脚步声响起,朝外而来。一步一踏,缓慢而坚定,仿佛是那片漆黑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吴邪心头一跳,这脚步声很熟悉,其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熟悉的到底是脚步声,还是他心底徘徊的那个人。
吴邪屏住呼吸,盯着从门里走出来的人。
他来了,轻装简从,容颜如故,与吴邪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那是2005年的立秋,在楼外楼依窗的桌边,在夏末淡金色的阳光中,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我来和你道别。
你……要去哪里?
那时,一无所知的自己这样问他。
长白山,我只能去那里。他轻声回答,放下筷子默默看着自己。西湖的美景,楼外楼的飨宴,似乎都在那一刻消失了,他就那样看着自己,静默无言。直到很久以后,吴邪才醒悟过来,原来他也会那样看自己,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之前,他的眼睛就那样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了。
他随着青蓝色的烟雾走出来,在青铜巨门前站定,与另一个他相望,两人都没有说话。方才四周隐约的聒噪、呼喝、鼓掌,以及若有若无的唱和都退下去,周围死一般的静默。
小哥,吴邪在心里轻声呼唤。他看看门前矗立的闷油瓶,又看看与他相对的那一个,心里似乎有许多话,又似乎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敢打岔,他只能静静看着这一幕。
就在吴邪以为他们之间的沉默要持续到地老天荒时,有声音打破寂静,从门里出来的闷油瓶看着对面的自己,问:“你从哪来?”
“外面。”另一个他回答。
同样冷峻的声音,同样简洁的话语,同样淡漠的眼神,除了身上衣装不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吴邪看看门口的闷油瓶,是自己记忆中楼外楼告别的样子,他又看向另一个闷油瓶,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很眼熟,稍一回忆便想起来,是Arc'teryx Micon GTX冲锋衣,自己为他选的,怎会不眼熟呢?
他说要出门,自己就给他备好东西。他这趟出行果然是来了此处。
门前的闷油瓶沉默片刻,又问:“他怎样?”说出这三个字时,他发自本能地放轻了声音,似乎怕打扰那个“他”在远方安定的生活。
“他很好。”另一个闷油瓶回答,声音也比方才更轻柔,不知他是否想起了什么,吴邪看到他眼睛里冰封的淡漠散开,代之以柔润的温度。
他们在说谁?吴邪一愣,不明白这两人打什么哑谜。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尤其在听到闷油瓶接下来的话时,吴邪即刻明白:小哥们在谈论自己,那个他指的是自己。
“还守着那铺子吗……好。”闷油瓶喃喃自语,然后笑了,他低柔的笑声在粼粼青光上浮动,像西湖上蒙蒙的雨雾。初秋金风拂来,这片雨雾便随之荡漾,与潋滟水光相合。断桥残雪、雷峰夕照……万般美景转瞬即逝,只有这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的雾气脉脉氤氲,润物无声。
吴邪心里一痛,许多话从心里浮上来,堵在嗓子里,却什么也说不出。
两人之间再度沉默下来,吴邪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巡梭,突然,他看见在门前的闷油瓶身后,青铜门内浓云翻涌的黑暗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隐隐绰绰,探头探脑。
“关门。”闷油瓶朝背后的黑暗吩咐,听到他指示,青铜门缓缓阖上,沉闷的响声拖得很长。
门关了,青光却更盛,照耀着两位舞者对峙的舞台。
宿命是不需要言语的东西,身在宿命中的人,更无需彼此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昭告了一切。
再度延展的沉默宣示:无用的寒暄到此结束,该开始了。
吴邪看见闷油瓶缓缓举起黑金古刀,冰冷钢锋指向了门前站立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死战
凄厉号角声从不知名的远方响起,激荡在高远岩壁上,带出隆隆回音。舞台从这一刻起成为战场,青光从无形的天顶倾斜而下,照亮两人立身之处,拉出两道对峙的身影。
开始了。
吴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一切。他首先看见青蓝色烟雾腾空而起,像除夕夜绽放的礼花,万般诡异的色泽在其中穿流。烟雾萦绕上闷油瓶的身体,将他们自人间携来的衣装化去,换作阴兵的铠甲——锋锐、黯淡,又从阴影中发出幽光,恶魔骨骸般的鳞甲覆盖两人温热的血肉之躯,似隔断了人间与冥界的通途。他们凡人的肉身被禁锢到死亡当中,在地狱的咽喉处上演殊死搏杀。
就在转瞬间,在这些烟雾还来不及勾勒好盔甲上的每一个细节时,两人已有了第一次交手。电光石火的接触,挟裹横扫千军的力道,这一击若落到普通人身上,即刻就会发出断骨的声音,看到横飞的血肉,但在阴兵铠甲的阻挡下,或许也在张起灵强韧肉体的防御下,足以碎裂肉体的攻势只在彼此身体上发出闷响,两人身子几乎不可察觉地微顿,接着回应以更加强横的攻势。
黑金古刀锋锐沉重,深沉冷峻,但在张起灵手里,它仅仅是一件武器,为他绝顶战力锦上添花的武器。他身子微沉,刚击退一次攻击,手腕已灵活地翻转,刀锋舞动,斜插对方肩头。对面的人眼神一凛,在间不容发的瞬间让了开去,刀锋贴着他发梢划过,持刀人似乎并不意外,神色如常,他太了解自己了。卸开这次攻击,对面的闷油瓶并起两指,顺势贴在刀背上,用力一送,磅礴力量便顺着刀刃传来。持刀人早有准备,稳住身形,手腕放松,将逆行走而上的力道震开,接着后退了一步。
仅仅一秒钟的停顿,新的攻击又在两人间展开。
第一滴飞溅出来的鲜血来自哪一个闷油瓶,吴邪已分不清了——身着阴兵铠甲的两人似乎已战至疯狂,他们动作是那样干练而狠辣,速度是那样迅捷,力量是那样惊人。当他们以同样的力道、同样的手法攻击到彼此身上时,鲜血便如狂风中的沙砾般迸射开来。吴邪无意识地朝前走,站在更接近他们的地方,突然感觉脸上溅到两点温热的液体,他没有因此后退,也没有将它抹去,只在这液体慢慢滑落到唇边时,伸出舌头舔了舔,舌尖品尝到它的味道。
血腥、黏稠、带着咸味,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甜香——原来张起灵的宝血是这个味道。
眼前两人正陷入不死不休的鏖战,他们眼睛发红,嘴唇紧抿,白皙皮肤上逐渐布满伤痛的颜色,深深浅浅的红,紫黑伤痕爬上身体,像胡乱涂抹的油画,一笔笔都由血肉铺就。两人身上看似坚不可摧的阴兵铠甲已开始崩裂,随着不断落到身上的击打,它们败落粉碎,恶魔般的鳞爪溅射到空中,露出底下伤痕累累的肉体,鲜血和着地下的废土、空中的烟尘,为他们不断涂装死亡的准备色,于青光照耀下别样妖邪。
“……唔。”压抑的□从其中一人的嗓子里溢出,吴邪看见他身子飞出去,重重跌落在地,砸得脚下地面都在轻颤,腾起一片血腥味的烟尘。他用力深呼吸,咳出两口鲜血,又将牙关咬紧,额角青筋浮出来,似乎正强忍着极大的痛楚。但他还是站起来了,捂着左肩慢慢站起来,脚下很稳,不因伤痛产生一丝虚浮,仿佛巍峨厚重的山脉——他可以崩塌,可以粉碎,但绝不会脚步虚软地退缩半步。
吴邪看向他的眼睛,他眼里泛着嗜血的光,眼神却比平日更冰冷。吴邪浑身一震,似乎看到了比面对鲁王宫那具血尸时更危险的他——这男人眼中曾经的淡漠与内敛,此刻都已被惨烈争斗烧得无影无踪,如陷入绝境的孤狼,奋战在生死线上,拼尽全力为自己赢得那微弱的存活希望。
吴邪连忙看向另一个闷油瓶,他同样也已遍体鳞伤,凌乱喘息声在喉间穿梭。颈项上,一道刺目血痕蜿蜒而下,鲜血一滴滴流出来,划过他优美的锁骨,划过结实的胸膛,青黑色麒麟刺青在那方浮现:怒目昂首,威仪凛然。这是吴邪至死也不会遗忘的,专属于他的图腾。他左手按着小腹,握住黑金古刀的右手臂在微微发颤,似乎就快无力承受这件沉重的武器。但他没有半点松懈,没有放松,反而将它握得更紧,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柄刀锋,而是命运的节点。
他喉结微动,一声轻喝,冰冷刀锋再度横扫而出,吴邪嗅到上边层层积淀下来的血腥味——那是长久岁月中被无数腐肉、骨骸和鲜血共同淬炼的结晶,残酷与冰寒的交织。破空声震动吴邪耳膜,也逼得他后退了两步。
刀锋在闷油瓶手中运转得是那样灵活,它被掌握得那样炉火纯青,似乎它不是一柄沉重的古刀,而是他伸展出去的手臂,更有力,更致命——闪转腾挪,劈扫挑砍,划开皮肉,绞碎血肉,震碎骨骼,他在几秒钟内就可变换整套攻击而力度丝毫不减。
闷油瓶剧烈喘息,颈项上的伤口因用力而喷出鲜血,直接溅射到另一个自己的身上。他毫不在意这可能是致命的损伤,持刀的手臂绷紧,不断从躯体上汲取力量。他步步进逼,每一步都是足以横扫千军的践踏,能将一切挡在他面前的东西碾压得粉碎!
像来自地狱的战士,又像正一步步走向无边奈落的亡者。
另一个闷油瓶咬紧牙关,眼睛里腾起无言的怒火,专注闪避开袭来的致命攻势,然后抓住每一个转瞬即逝的空隙狠狠反击。柔韧有力的双手化作武器,在对方身上烙下印痕,毫无保留地将伤害倾斜到对面这具身体上——他扭断过那么多颈项,绞杀过那么多早该尘归尘、土归土的尸骸,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份技巧与力量将被加诸到自己身上。
黑金古刀在青光中震颤,似远古的恶龙发出嘶鸣。一进一退的攻守中,闷油瓶似乎看穿了什么,突然将刀反握,不再用刀锋,而是用攻击范围更广的刀背击向对方。他选择的落点很巧妙,不是要害,不是暴露在外的肢体,而是依旧覆盖着铠甲的部分。他快速击向各大关节的接缝处,轻捷却极有穿透性的力量落在铠甲上,像一双巧手掀开卡扣,震碎底下的桥接。
被攻击的闷油瓶眼神一变,瞬间察觉他的目的,即刻提气后跃,想阻止他近身。他却已成竹在胸,不依不挠地缠上来,再次反手,将黑金古刀一横,狠狠敲在对方膝盖骨上,跟着便往小腿后方的筋挑去。
闷油瓶脸色瞬间变了,即使是他,膝盖骨受到猛击也必会感到锥心剧痛与不可逆转的腿软,但他更明白绝不能就此被断筋。千钧一发之际,他不退反进,右手两指发力,狠狠掠向眼前人已受伤的颈项!
鲜血飞上半空,闷油瓶脖子上的伤口被再次撕开了,血滴成为喷溅的血雨,落到彼此身上,晕开丛丛簇簇的凄艳之花。而与此同时,锋锐冰冷的刀刃也深深划开了对方小腿后方的肌肉,筋折骨裂,血像从水管里被高速挤了出来,染得遍地都是。
同样的热血,同样的遍体鳞伤,同样的挣扎与争斗,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攻击,是于命运死结中豁出一切的争斗。
闷油瓶行动力瞬间大打折扣,几乎难以站立,而另一个他颈上血肉模糊,呼吸变得越发刺耳。他强撑着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黑金古刀的刀背再次打上对方铠甲,烟雾凝成的阴兵铠甲便以更快的速度开始崩塌,像巨兽的鳞片被层层剥落。
在冷肃刀锋面前,柔韧的肌肤就像一张薄纸,完全无法与之抗衡,随着铠甲的不断消解,刀锋也追过来,闷油瓶无遮无挡的肌肤上不断叠加纵横的伤口,麒麟露出来,在他胸前发出无声的怒喝!
住……手
快住手……
吴邪目不转睛地面对这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