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谁靠着谁的意思,吴邪觉得这样很好。能够携手并肩的人,总得是两个差不多的对象,即使所擅长的方面不同,也该各有所长,这样在人格上两人才是平等独立的,更能互相理解和支撑。如果自己始终很弱,只能寻求闷油瓶的保护,或许短时间内显得不错,他照顾我,我很安心,但那样走不远……
一时无言。吴邪看着屏幕角落里跳动的图标,想了一阵,镇定心神,说小哥我用下电脑吧,老痒在找我。
“好。”闷油瓶答得很干脆,他什么也没问,没有一丝犹豫地起身,让吴邪坐过来,自己走到一旁去翻刚才清出来的拓本。
看他这态度,吴邪心里更为愧疚,小哥磊落,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奇怪,我不是疑神疑鬼的人,小哥更被自己发自内心地信任着,怎么会这样?
难道……发生过什么事,让我连小哥都不敢信任了吗?
吴邪想不明白,也没有精力再去想,点开老痒跳动的图标,和他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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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痒的消息就一句话:我今天一直在,你有什么事儿直接叫我。
“我来了老痒。”联系之后,吴邪有些紧张,偷眼瞅闷油瓶,他正低头翻拓本,压根没朝自己这方看。
松口气,吴邪扫向屏幕,老痒的回复很快过来了:上次地址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犹豫片刻,吴邪发出这条消息:不过我想了想,东西还是先留着吧,反正你的地址我有,什么时候想通了再给你。
无所谓,本来就是送你的,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退给我,别乱扔就行。老痒并不在意。
没乱扔,我送人了……吴邪在心里嘀咕。这要给老痒知道,肯定要朝自己咆哮,但都不重要了。事情到这个地步,退不退回去有什么区别?说送人,也就那么一说,东西照样锁在柜子里,小哥也没提出由他来保管。吴邪叹口气,又看向闷油瓶方向。闷油瓶听到他的叹息也看过来,眼神里似乎有询问的意味。
“没事……刚喝了酒,这会儿有点口渴,小哥帮我倒杯水吧?”吴邪随口敷衍,闷油瓶什么也没说,起身去给他倒水。吴邪的眼光又回到屏幕上,跟老痒不咸不淡的聊着。他心里本来有很多话,碍于小哥在这里,又不好提,只大概谈了这趟出去的事。闷油瓶将水杯放到桌上时,正瞟到吴邪打出“脑子有点乱,这趟出门一些事记不太清了,不过应该不影响什么。”
老痒跟着回复:是吗?我觉得你平时还是挺清醒的,如果没遇到什么大事不至于这样,撞到头了?
……没有。吴邪接过水杯,说声谢谢,闷油瓶点下头,又走到一旁,继续看那些拓本。
时间过得很慢,吴邪跟老痒说会儿话,又瞟两眼闷油瓶的举动。他坐在一旁的桌前,面前摊开自己那两本笔记和匣子的照片,他将拓本一一展开,似乎在仔细比对当中的区别。吴邪心头一跳,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小哥“工作”的样子,看到他为追寻答案在背后所做的准备工作。
说起来,大家都只看到小哥的强大镇定,却没人看过他曾为变得强大所付出的努力,任何知识、技巧、力量都不可能是他天生带来的。张起灵全部本事都靠努力一点一滴构筑而成,这当中有过多少痛楚、多少辛酸,他肯定不会跟人讲,但吴邪可以想象,并在这样的想象中感到阵阵心疼。
他起身给闷油瓶也倒了杯水,在他耳边低声说不用太在意,等会儿我自己来解读这些。闷油瓶嗯了一声,仍埋首其中,说先帮你大概看下。吴邪笑笑,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说什么。
“对了老吴,上次你说有重要的事要从我这里寻找答案,什么事?”回到电脑边,突然看到老痒发过来这条消息。
是有一些话想问你,但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吴邪有些犹豫,在他原本的计划里,这些话应该放到夜深人静,只有自己一人和老痒对话的情况下来说,现在小哥在这儿……但老痒身在国外,本身有时差不说,上线时间还不定,自己这边也忙,错过这次,下次碰见不知得什么时候了。
想了想,吴邪还是说了: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就是一些假设和心态上的问题,想跟你再讨教下。
哦……还是那个,是吧?老痒似乎也有所准备。
是的。吴邪坦然。
唉,咱俩果然还是绕不过那些去,毕竟这么大个事儿……是吧?算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除了你,我也没第二个人可以聊聊这些了。
嗯。吴邪点点头,在心里斟酌措辞,好半天才把话发过去:“我想问的是,老痒,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换个环境,换个情况,不是那种生死攸关的情景,不是在青铜树那里,你还会杀掉原来那个你吗?”
这话一发出去,吴邪就有点后悔,似乎问得太直白了。他略作思索,紧跟着又敲过去一条:我没什么意思,就是想问下,是否一定要杀掉另一个才行?这是无论在任何条件下都不会改变的吗?
老痒在那头沉默了好半天,发过来四个字:我不知道。
吴邪没有急着回复,静等他后文,几分钟后,老痒又发过来一条:“老吴,你这个问题难度太高了。”
抱歉,我知道不容易回答,只是做这种设想……
老痒似乎正在整理思绪,边思考边断断续续地答复:我从没这么假想过,相反,我发自本能地不去做这些假设,毕竟它已经发生了,无法回头无法改变,我想得越多,就越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老吴,你以为我不难受吗?你以为我是天生变态,对于干掉自己这种事心理上一点负担也没有嘛?
对不起老痒,我知道你不是,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
……如果你只是突发奇想地做此假设,随便问问,那我没办法回答你,我不想去思考这种问题。老痒的情绪明显因这个太过直接的问题而变得不舒服,只不过对象是吴邪,所以依旧耐着性子。
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打过去这句话时,吴邪似乎能看到老痒在那边骂:你他妈已经冒犯我了。
这个问题对我非常重要。吴邪很诚恳地跟他解释:我绝不是在消遣你,更不是突发奇想,我很认真。拜托,老痒,因为我不是你……你那样的,所以不知道,也很难感同身受地去揣摩你的心境,但我真的需要知道,是不是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会杀掉原来那个你?这是你们生存的必然?还是你个人在极端情况下的无奈选择?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片刻后,老痒反问他:我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和认同,老吴,但你似乎没有必要对我的心态研究得那么深入吧?特别是这种连我自己都不想去思考的假设。
因为我身边有和你同样的情况。刹那间,吴邪心里有个声音抢在他之前回答。他不由一怔,谁在说话?
谁在用我的声音说话?
吴邪感觉双手开始轻轻颤抖,它们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臣服于心底那个声音,而那个声音并不是自己的臆想,而是更深层、更本源,摒弃了所有伪装和畏惧的意识——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敲出一句话: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曾拿走青铜树枝的朋友吗?
作者有话要说: JJ的服务器抽风好厉害
☆、深意
记得,怎么了?
他……他的情况让我想到这些,所以来问你。
老痒那头沉默很久,发过来一句话:你的意思是,他也……?
我不知道。吴邪飞快地回答,心如擂鼓。
……老吴,这事儿开不得玩笑。老痒似乎很犹豫,考虑了一阵,他说:这样吧,我不问你朋友的事,我既不认识他,也没法分辨什么,我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但是,就你刚才那个问题,我好生想过了,我觉得……或许不是那样的。
吴邪感到一阵激动的火花从心底窜过,连忙追问:你是说不一定要杀掉本体才能生存吗?
说什么本体根本就不恰当,不存在这个概念。老痒似乎对他的说法还有些介意,纠正他的话:之前我和你说本体,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有两个我,事实上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就是我们,从头到尾就一个人,你不要觉得他才是真的,我是假货,不存在这个概念。
抱歉……我明白,你继续。
老痒接着说:我想过了,当时……我出现的那个情况太特殊了,完全震惊和对立着,没有其他选择。但就像你说的,如果换一种情况,那我可能不一定干掉那个我,因为目前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表明只能存在一个,物理上说那种正反物质湮灭的概念,但我没有这种情况。不是说我和那个我出现在同一个场景里,或者我碰到他就两个人都会消失,不是这样。假如两个我分开生活,生活圈子也完全隔离,永远不接触,那也就等于彼此不存在了,这样大概也可以的。
你……你没有从青铜树上感受到杀掉对方的暗示,或者力量倾向吗?
没,青铜树根本不理睬我。我之前也和你说了,偶尔,我能感受到上面有神秘的力量流过,但那力量和我无关,既不影响我,也不回应我,这点曾经还让我挺迷茫的,不过我日子照过,也就不管它了。
吴邪眼前一阵恍惚,草草浏览老痒的话,他满脑子都回荡着小哥那句“我没有杀人,我就是我。”
我没有杀人,我就是我……
“但是……老吴,我之前也跟你说了,生存难题,你明白的。我对于生存的危机感太重了,我就是一无根的浮萍,知道自己来源于什么力量,这让我无比恐慌。我虽然是我,但似乎又比我可悲得多。如果我不能活下来,如果我的归宿就是被否定和消灭,那我为何还要存在呢?造物主也好,青铜树也好,神佛鬼怪也好,不管是什么原因让我诞生,如果我出现后不能存在,那为什么要让我出现?我本来活得好好的,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哪怕真要死在那里,那也是我自己走错了路。这世上行差踏错意外丧生的人还少了吗?为什么是我遭遇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老痒滔滔不绝,似乎将长久以来郁结的疑问和愤怒都倒了出来。
“当然,老吴,或许……或许这么想也是我矫情了。我算什么东西?一个贸然闯入青铜树圣地的盗墓者,心怀叵测的小偷,它给我一点惩罚也是应该的。这世上遭遇飞来横祸的人不少啊,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厄运就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啊。其实,其实青铜树它不需要对我负责,即使制造出多一个我,让我日夜背负这些可怕的怀疑和罪恶感,那也是我自找来的……我总跟你说我就是我本人,因为我没有第二个说法可以交代,我有同样的肉体和灵魂,同样的经历和思维,我为什么不是我?况且……如果我不这么想的话,我就真的半点存在价值都没有了。如果我不是我,那我是什么怪物?我杀掉了自己,我会是什么东西?”
吴邪紧紧握住鼠标,他似乎能看到老痒现在痛苦的表情。他知道老痒一定难受极了,这些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胡言乱语其实正是他内心深处恐惧的投影,是无可倾诉的自责和无处可问的疑惑。
老痒和自己说过很多话,但还有更多更多是他不可能说出来,也没法说出来的。
那是只属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疑虑和焦灼,是将伴随他一生的终极拷问。
吴邪不是哲学家,但他相信即使最出色的哲学家,也无法在青铜树带来的死局中解答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吴邪无法回答。他在心里尝试将这几个问题套到闷油瓶身上去,答案便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
他是谁——是张起灵?是带自己一道出生入死的小哥?是一个苍老的年轻人?
他从哪里来——从张家来?从终极来?从遥远的过去来?
他要往哪里去——往终极去?往时间的那一端去?往惨烈的宿命中去?
似乎都是,但又不仅如此。
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的话,小哥,面对老痒那种情况时,你会怎么做呢?
吴邪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闷油瓶。他正专注盯着拓本,不时翻阅自己的笔记,灯光在他脸上投射出柔和的暗影,刘海下深邃的双眼十分沉静,形状优美的嘴唇轻轻抿着,坚毅而雅致的曲线。吴邪心里泛起温暖哀伤的波纹,突然想就这样看着他,看他的表情,看他的一举一动,直到地老天荒。
吴邪想,这就是比爱更爱吧。
深吸口气,他将杯里已凉的水一饮而尽,继续盯着老痒在屏幕上不断跳出来的文字。
“……归根到底,算是我自己的选择吧。在当时的情况下,我选择了杀掉另一个我。”老痒说:“我也不想说什么形势危急别无选择只能如此等等的话,听起来像在找借口,总之当时的情形你大概也知道,就是那么做了。”
小哥,你做了另一种选择,是吗?
我没有杀人,我就是我。
这句话在吴邪脑海中盘旋,他的心也随之起伏,半是惶恐、半是安然,怀疑与坚信在搏杀。混乱的记忆逐渐清晰,然后又被后脑上的阵阵痛楚撕扯得支离破碎。
“后悔吗?”吴邪身上开始发抖,咬牙忍住一波波侵袭的疼痛。
“不……”老痒犹豫两秒,又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老吴……或许有或许没有,但都没什么意义了,另一个我不会复活,而我还得继续活下去。
嗯……吴邪发现手指抖得厉害,有点影响打字了。他看看闷油瓶,他还没注意到自己的异状,强忍着不适继续。这时老痒主动结束了话题,说不谈这些了,你最近生意怎样?
生意还成,顺便研究一个特别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老痒对这些并不精通,但偶尔还是会好奇一下。
一个梳妆匣,我在看上面的花纹。话题转移后,吴邪感觉头上疼痛似乎好了一点点。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想起正好有打包好的照片,说我发你看看,给老痒传了过去,然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