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眉头紧锁,牙关咬得死紧,用力摇了摇头,牢牢抓住医生的手臂,他意识不到自己此刻有多用力,泛白的指节硬是在人手臂上掐出了几个印子。医生皱眉忍痛,却没有丢开病患,这种局面他经历得多了,需要精神治疗的病人总难免有点潜藏的疯狂,吴邪这情况……他至今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暴力或自残倾向,已经很好了。
“一个……”吴邪发出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喘息,似乎正挣扎在窒息的边缘。他用力伸出一根手指,急促地说:“一个提示,医生,我只需要……一个提示。”
“什么提示?”医生追问,他意识到病患到了关键点。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全都记得,但是……但是我想不起来!我、我……小哥他……”吴邪浑身颤抖,嘴里重复着矛盾的话语,眼眶里满布血丝。他死死盯着医生的脸,张了好几次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只有喑哑的嘶叫在深处徘徊,似乎所有话语都被不知名的阻拦者扼死在咽喉里,只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焦躁,也越来越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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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白
“吴先生,冷静!”这时,医生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用力往桌面一拍,砰然脆响回荡在室内,打破窒息与沉闷。吴邪浑身一震,紧绷的情绪受到惊吓,慢慢开始缩回去。医生按住他肩膀,帮助他逐渐平静下来,吴邪身上依然在颤抖,他用力深呼吸,然后撑着头一言不发。
“吴先生,不要勉强,欲速则不达。”医生将茶递给他,慢慢劝道:“恢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能很漫长,虽然也有顿悟的情况发生,但都是建立在良好的前期工作基础上的。就我看来,您还没有到能够想起那些的时候,所以,不要给自己加压了,加也没用。”
吴邪表情呆滞,木然地点点头,他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四肢现在还在颤抖,头上疼痛倒是下去了一点,不再于皮肤上奔腾,而是沉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医生看着他,没有说话。吴邪目光呆滞地盯着地板上的纹路,也没有说话,室内一时非常寂静,只有电脑运转的细微声音和两人的呼吸声在回荡。
“吴先生……你害怕吗?”沉默一阵,医生突然问。
吴邪依旧盯着地板,沉默几秒钟后,他点点头,接着又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嗯,不用多想,放松。”医生安抚他,待他情绪完全平静下去,又等了一阵,才问:“吴先生,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吗?就像有人怕蛇,有人怕蜘蛛,有人怕黑、怕打雷……像这样的恐惧,您过去有过吗?”
吴邪一楞,“没有……我对这些都没有惧怕的感觉,从来没有过,我……我怕的是……”他手慢慢抬起来,放在唇边,嘴唇轻轻颤抖,似乎在阻止他说出那些连自己都不敢面对、更不愿承认,从本能里去回避的恐惧。
医生倾身向前,专注凝视他的表情。
“我怕的是……一个人。”长久静默后,吴邪的声音显得特别轻,就像风中的飞絮。
“我怕的是一个人,我怕他……不见了。”
我怕这个人消失了,而我没能发现。
医生点点头,没有接话,并阻止吴邪继续再说下去。说够了,今天就到这里,聊点轻松的吧。他将话题移开,又跟吴邪闲谈起来。他很快发现,一旦离开这个领域,吴邪就变得放松而自信,谈笑自如,进退得宜,加上不错的学问功底,完全是个健康而开明的人,连医生都要佩服他的沉稳、博学与真挚。可惜,这样出色的一个人,竟隐藏着那么严重的精神疾病,严重到不得不分裂自己以对抗那些恐惧和痛苦。
医生轻轻摇头,暗地里为他可惜。
时间流逝得很快,不知不觉已到了11点,吴邪告辞出来,走到门口时,医生叫住他,说:“吴先生,我有一个建议,在尽量放松的情况下,您可以再想想自己到底怕的是什么,不用代入,就像观看您内心的故事那样去看它,想想为什么害怕。但是……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感觉到明显头疼时一定要停下来。”
吴邪一愣,笑着点了点头,“好,我会随时回想,但是不勉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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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在走廊里停下脚步,这里可以俯瞰医院的中庭,往来人潮在其中出入,有人被搀扶着,有人被轮椅推着,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步履蹒跚,男女老幼混杂其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同,喜悦、悲伤、忧虑、痛苦、轻快、麻木,一一从吴邪眼前划过。每一张脸就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是一个个不可复制的故事。他凝望这些人,似乎也看到过去与未来的自己,心里像荒原一样沉默,只有刚才医生那句话在回响:
“吴先生,你怕什么呢?”
我怕什么呢?
他也这样问自己。
他在记忆里梳理过往,一些零落的片段浮现出来。他向心内自省,看见自己穿着简陋的装备往雪山上走,面色焦急,不住朝身前的人说着什么,那人却一次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脚步。于是他也不敢停步,走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依然不屈不挠地跟随他的背影。
他知道,那是长白山,自己正追赶着闷油瓶的步伐,想让他不要再往前。
不要再走了,小哥。再走下去,我就要失去你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吴邪头上一阵眩晕,他按着额角,靠在走廊边蹲下来,等这阵难受过去,才慢慢站起身,往自己的病房走去。
果然还是有问题,难怪小花那样看我……吴邪感到一点悲伤,不知这样的状态要持续多久,也不知是否还会恶化,会不会有一天,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连小哥都不记得了呢?
如果再没有人记得自己,甚至自己都忘记自己时,那就证明自己其实已经不存在了,是吗?
他这么想着,只觉心里模糊的印象又清晰了一些,莽莽黑暗中出现朦胧青光,似乎有一座巨门在视界尽头矗立闪耀,而自己正行走在这无边的昏黑中,朝那致命而叵测的神秘之光走去。
吴邪无意识地迈步,往病房方向走,突然一抬头,看见心里想着的那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闷油瓶站在病房门口,默默看着自己。
“回来了啊,小哥。”吴邪微笑,“怎么不进去坐?没锁门的。”
“等你。”闷油瓶声音平静,回答简洁,他的一贯风格。
“里边等也一样啊,快进来吧。”吴邪打开门,发现王盟和黑眼镜都不见人影,不知去哪里了。
闷油瓶跟着他进房间,反手关上门,也没再说话,就站一边看着吴邪的一举一动,房间里陷入沉默。吴邪在这片沉默中感觉一丝不安,又有点尴尬,好像……好像那年楼外楼,两个人面对面的吃饭,也是这样,冷场,紧张,没两句话可说。
“呃……医生跟我谈过了,问我什么时候出院。”吴邪挠挠头,他想小哥或许还是会关心自己病情的,跟他报告下也好。
“嗯。”
“我想早点回杭州,小哥你觉得呢?”吴邪问他。
闷油瓶没说话,似乎不置可否。吴邪想了想,又说:“盘口上的事也该打理着了,这趟出门……”说到盘口,他突然想起件事,打开自己的包,拿出那叠照片递给闷油瓶。
“对了,王盟拿过来这照片,小哥你看看,这东西有点特别。”
闷油瓶眼光从上面随意浏览过,一言不发,然后又抬头盯着吴邪。吴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写了字,或者自己变成了一件价值连城的明器, 否则有什么好看的?这闷油瓶老这么盯着自己,想干嘛?
“小哥,照片。”被他盯了两分钟,吴邪受不了了,出声制止闷油瓶的眼光继续停在自己身上,“这个匣子,你看出什么没有?”
闷油瓶这才又瞥了照片一眼,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话。
“梳妆匣。”
吴邪闻言一愣,原来他知道?自己看半天也看不出门道的玩意儿,他瞥一眼就知道了?难道这家伙天分真有那么高,真是天生斗神?什么明器古玩在他面前晃一眼就能点出来历?不,不可能……吴邪暗暗摇头,张起灵再厉害也不至于这样。何况,自己虽不是科班出身,但这些年,特别接掌了盘口之后,从没有一天放松过学习提高,现在不敢说泰斗,起码也是行里数得上的人了,自己都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东西,放谁手里那也得是难题。
这么说来,只有一个可能……
“小哥,你以前是不是见过这样的东西?”
“嗯。”闷油瓶没有进一步介绍这匣子,似乎它只是件小事,不值一提。他将照片放回桌上,扭过头,继续专注地盯着吴邪的脸,看他苍白的脸色,看他眼睛下浮现的阴影,看他变换的表情。
原来是见过……难怪了。吴邪撇撇嘴,这死闷油瓶子,又一个字不说,看来关于这匣子的事儿别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得,回头再问问王盟相关的情况,等回了杭州,自己看到实物,总会有更多收获的。
他正在心里盘算,突然,闷油瓶唤了声他的名字,“吴邪。”
吴邪一愣,停下思索,看着他。
闷油瓶走过来,靠近吴邪,他静默的眼睛里似乎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他盯着吴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杀人。”
吴邪怔住了,这时,闷油瓶又开口说了四个字:
“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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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
我没有杀人,我就是我。
闷油瓶盯着吴邪的眼睛,看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这片纯净明亮的棕黑色中,只有自己孤独的身影映在其间。
他知道,吴邪的目光时常追逐着自己,他眼中总是留下自己的影子。
吴邪呆呆看着闷油瓶,那句话……他清楚地听见了,虽然他还不能很好地解析它真正代表的涵义,但本能地,他知道这句话很重要,非常重要,它背后承载的东西可能将自己打入地狱,也可能将自己载入天堂。
就在吴邪的理性于大脑中完全剖析这句话之前,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反应在了前面。他伸出手,抱住近在咫尺的闷油瓶,紧紧拥抱住他。吴邪搂着他,长叹一口气,发自内心,更发自灵魂地叹道:“我信你,小哥。”
我相信你,我早就从灵魂深处信任和宽容着你了,小哥。
吴邪把头放到闷油瓶肩上,埋在他颈窝里,嗅着他身上好闻却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气息——像沉沉的楠木,像遥远的深海,像静默的雪山,像深邃的虚空,这气息深沉、苍茫,是千锤百炼后的积淀,是淘尽狂沙后的精纯,带着一丝神秘,还有一丝冰冷。他抱着他的闷油瓶,就像在长白山上那夜,当他在狂乱与恐惧中鼓起勇气,说出压在心底多年的那句喜欢时所做的:拥抱他,靠近他,对他说出那些打动他已孤寂太久、冰封太久的内心的话。
“我喜欢你,小哥,我相信你。”
“嗯。”
他耳畔感受到灼热的叹息,热气拂过耳垂,带来让他浑身酥软的战栗;他听见轻声呢喃,似乎正叫着自己的名字;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落到自己腰上,渐渐收紧,力量从腰上传开,传递到四肢百骸,从最浅层的皮肤深入最内在的骨髓,这是来自他的拥抱,他也紧紧抱住了自己,然后在自己耳边轻唤,他说:
“吴邪……谢谢。”
“嗯,小哥……我也谢谢你。”
我是吴邪,我是你的吴邪,你是我的小哥。
光怪陆离的景象在吴邪眼前穿插,他觉得自己想起了很多东西,但又在一瞬间破碎消亡,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小哥就在这里,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自己兜兜转转,走过那么多地方,寻访过那么多秘密,经历过那么多艰险,不都为了他吗?
“小哥,你知道吗?去年在西藏,我差点死了……”吴邪轻声呢喃,“藏区真是要命的地方,我一个杭州人,天天在海平面上一百米过日子,一下子上五千米的高原,那鼻血流得,那头疼得……哈。”他感到自己背上传来温柔而有力的抚摸,环在腰上的手也更紧了。
嗯,你在担心我,是吗?
他突然有种恶作剧般的快感,忍不住又说:“那还不是最讨厌的,最伤我心的是……我在喇嘛庙僻静的天井里看到了你,你穿着黑色冲锋衣,背对我坐着,一动不动。我就那么看着你,起码看了一个钟头,没敢挪一下,生怕是我的幻觉,生怕惊扰了你。结果……结果你猜怎么的?哈,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正面,却发现那不是你,是个石雕。”
“吴邪……”叹息般的耳语在他脸颊边拂过。
“你……你在哭。”吴邪的声音变得低落,在闷油瓶耳边长叹道:“那座你的雕像在哭。小哥,你不知道我当时心里那感受,你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痛苦、什么悲伤不能跟我说呢?告诉我,我来帮你分担,哪怕我能力有限,但我会尽力做到能做的。”
“嗯。”闷油瓶点了点头,吴邪用力将他抱得更紧,每一根手指上都传来扎实的触感,细细感受到他结实劲瘦的身躯,感受其中澎湃的生命活力,和隐藏的巨大力量。
这力量能将自己撕得粉碎,也能在自己周围筑起最稳固的保护。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自己早就被张起灵撕得粉碎了。
吴邪呵呵笑起来,他感觉自己醉了,他的酒量还可以,此刻却要不饮而醉,醉在这人沉稳强大的气息里。
我相信你,小哥,只要你说,我都相信。
我相信你没有杀人,我相信你就是你。
你确实就是你。
“吴邪……”吴邪感到闷油瓶在自己耳边一声声呼唤,呼唤自己的名字,然后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几乎被他含在嗓子眼里,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但吴邪想自己心里已经听到了。
他知道,小哥说的是:我只有你,吴邪,别离开我。
“好。”吴邪笑着说,虽然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好字,对闷油瓶来说有多重要。
这时,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