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越是珍惜铁三角的一切,自己就越不该跟胖子提这事。对胖子来说,自己和小哥都是他过命的好兄弟,要真有什么,你叫胖子站在哪一边才好呢?
不能为难胖子。
吴邪把所有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之前都是他们在维护自己,不但维护吴邪这个人,更维护吴邪的天真。这次,换我来维护一次你的天真吧,胖子。
谢谢你,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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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东西就此在心里落定,吴邪带着一腔难以言说,却镇定而饱满的情绪回到房间。闷油瓶已经洗完出来了,正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头发上滴下两点水珠,顺着柔韧优美的锁骨滑下。房里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窗帘已拉起,隔开了所有尘世的喧嚣,似乎连呼吸都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
吴邪用力闭上眼,再慢慢睁开,闷油瓶的身影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在呼吸,他会说话,他手持黑金古刀,像过去一样保护着自己。此刻,他长长睫毛在眼睛下方投落一层阴影,随悠长平缓的呼吸起伏,使他的轮廓更为俊逸深邃。
他像一本厚厚的书,写着吴邪永远舍不得读完的故事。
吴邪就这样站在一旁看他,看这个给自己带来无数帮助,也带来无数谜团的男人。他应该知道自己在看他,他的警觉性实在太高了,但他既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说一句话,任由吴邪的目光游走,像温润的流泉,像缠绵的野火。
房里很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顽固地穿越一切阻隔,回响在人耳畔。巴蜀停云,巫山夜雨,无所不在的雨似乎溶解了房间之外的所有世界。
吴邪想起前段时间铺子里收到的一张字帖,米万钟的真迹,短短一截,上边行云流水地写着两句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吴邪想起长白山上他对自己说:十年之后,如果你还记得我,你可以带着这个东西,打开那道青铜门。
十年之后……
君问归期未有期……
“小哥。”吴邪走到他床边坐下来,轻声说:“头发还没吹干呢,别睡,容易感冒。你……知道我刚看你想到什么吗?”
闷油瓶没有说话,睁开眼睛,眼里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好像又回到那副画上了。”他微微一笑。
闷油瓶睫毛动了动,吴邪接着说:“去年上半年我去了趟西藏,在墨脱看到你的画像,还知道了一些……你过去的事。”
“嗯。”闷油瓶眼神中出现些微询问的神色。吴邪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此刻却转开了视线,伸手拿过毛巾,帮他边擦头发边说:“德仁喇嘛,还记得他吗?”
“嗯。”
“我看到你的画像,自然就去问当地人了。画上你穿着喇嘛的衣服,凝望着雪山,有一种……”他低声笑起来,“有一种圣洁遥远的感觉,好像你就是雪山的化身。”
闷油瓶没有说话,吴邪又说:“我一路问过去,遇见陈雪寒。陈先生带我们上山,找到那个寺庙,知道了你和德仁喇嘛的约定,也看了你托他们记下来的东西。”
闷油瓶垂下眼帘,“我会忘事,记下来好。”
“嗯。”吴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小哥,刚你靠在床头的样子,加上这灯光,这颜色,简直就是那副画上的你,要不是衣服不同,我都以为自己又回去了。”
闷油瓶没接话,吴邪知道他就这么个性子,也不求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看不出你年轻时候还挺能讲的嘛,什么湖边的草啊,黄昏的颜色啊,忒文艺不说,还能看懂德文。不过,小哥,你那叙述也太琐碎了……每一天都记得那么清楚,我当时眼睛都看疼了,脑袋里还一团浆糊,什么终极,御赐的盒子,信息量又大又乱,你说你要叙事就叙事,夹杂些张家历史做什么。”
“怕忘。”闷油瓶拿起旁边杯子喝了口水。
“怕忘你就好好理顺了,写齐全呗。东夹一句,西扯一通,整得跟意识流小说似的,你让我怎么理解啊。”
“有些东西看了也无法理解。”
“正因为不好理解才更要看。”吴邪也喝口水,润润嗓子继续说。“我对那个皇帝给张家的盒子很有兴趣,不是说没法开吗?根本就没接缝的地方,你们家后来是怎么打开的?你知道我学建筑,好奇这盒子的设计,那是什么原理?隼铆怎么合上?还是说有暗格?或者是压强机关?”
“不知道。”闷油瓶又看向了天花板。吴邪不死心,还想再问,却听他低声说:“张家的开端。”
“嗯?”吴邪一愣,回忆德仁喇嘛本子上的记载,上边确实说打开盒子后,张家发生了异变,但究竟是什么事却没有提。小哥这话什么意思?吴邪屏住呼吸,静待他的下文。
“张起灵的开端。”闷油瓶语气里毫无情绪,随意将手放在额头上,隔开天花板上直射下来的灯光,淡淡地说:“这之后张家开始选张起灵。”
是这样……吴邪浑身一震,他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重要的事。
“小哥你的意思是……这场家族变故之后,张家才开始在家族里挑选张起灵?”这话出口时,吴邪感到有些怪异,张起灵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却要和他讨论历史上的张起灵们,这实在是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嗯。”闷油瓶没进一步解释,显然他不想多提,吴邪也就没再问下去,这毕竟是小哥的私事,是他为数不多的关乎自身的事情。虽然自己很想知道详细情况,但打探太多明显是冒犯他的。没错,小哥是张起灵,但小哥更是一个独立的人,想想张家那些事儿,想想历史上曾有过的多位张起灵……这么一看,小哥等于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彻底的孤独者。
吴邪忆起长白山上的告别,那时小哥说自己是最后的张起灵。
最后的张起灵。简单几个字里包含着多么深沉的苍凉与悲哀。要怎样孤独并认清自己是如此孤独的人,才能平静无波地说出这几个字来。
小哥不是疑神疑鬼、小肚鸡肠的人,他怀疑自己的存在,那是因为他的存在的确太薄弱,太无人在意了。
叹了口气,吴邪站起来,去浴室拿出吹风机,帮闷油瓶吹干半干的头发。
“别湿着头发睡,要感冒的,帮你吹干。”
闷油瓶闭着眼,吴邪捋着他的发丝,仔细观察他眉梢眼角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一些郁闷,或一些伤感来,却什么也没发现。闷油瓶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的淡漠似乎已成为面具,因为戴得太久,再也取不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意
半夜里吴邪醒过来,他再一次做了关于青铜大门的梦,醒时带着满满的震惊与悲痛,但就在接下来的三秒内,他又将梦境内容忘掉大半,只记得自己在梦里疯狂呐喊,一次次冲向巍峨的青铜大门,拍打着,嘶吼着,血液在体内狂奔,五脏都像要呕出来,那是他前所未有的狂乱模样。在他过去每一个走投无路的时刻,在他打算切下手指威胁二叔的时刻,也没有感受过那般焚心如火的癫狂,和没顶的绝望。
定下心神,吴邪已不怎么困了,他看着对面床上安睡的闷油瓶,就这么一直看着,脑子里想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从过去到未来,从锅碗瓢盆的日常生活,到青铜门下无奈的命运。看着看着,吴邪眼前便模糊起来,心却静得像这沉沉的暗夜。
我到底要不要去做那件事?
吴邪无声地问自己。
我不知道。
要不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过下去?
他继续问自己。
我不知道。
我干脆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陪着小哥,和他过好每一天?
这样很好。
吴邪微微一笑。
这样真的很好,但是……
吴邪心里划过尖锐的疼痛。
但是你说你替我去守门,你让我十年后去接替你。
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
小哥……我当然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
“你能想象世界上有第二个你吗?不是长得像,他就是你本身,包括外表、知识、能力、情感、思维方式,甚至整个灵魂。因为他的存在,你变成了双份,不论你们俩中哪一个消亡,都完全不影响过去和未来的人生。”
老痒曾这样问他。
现在……我能想象了。
小哥……
吴邪凝视近在咫尺的身影,刹那间,心里划过远在天边的景象。一滴眼泪无声滑过他的面颊。
小哥,我喜欢你,不论是哪种喜欢。
小哥,我也想保护你。
小哥……我想继续走在寻求真相的道路上。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为了你。
“我就是我。”
在那个机关重重、必死无疑的墓室里,闷油瓶最后的低语回荡在吴邪耳畔。吴邪在他低哑伤感却坚定的声音中沉沉睡去,所有怀疑,所有软弱似乎都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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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杭州,一切回到正轨。胖子休息几天后启程回京,走前,吴邪跟他把倒出来的东西理了理,大部分留在吴邪手上,通过盘口出掉,剩下的由胖子带回北京,去潘家园里亮亮眼。吴邪有点担心胖子兴奋起来嘴上没把门的,嘱咐他别太张扬,现在风头紧。胖子满不在乎,说胖爷我在这行里呆多久了,还怕几个小雷子?天真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吴邪一想也对,胖子这人看起来豪爽,实则粗中有细,关键时刻总是很靠谱,这些小事也不用自己再嘱咐什么了,于是三人就此作别。
这之后,吴邪依旧看铺子,或忙活盘口上的事儿,闷油瓶也依旧在他家住着,继续之前的生活状态。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吴邪会从梦中惊醒,心跳得很快,却不记得梦里演出了怎样的故事。
那天在铺子里,王盟出门办事儿去了,吴邪趁机拨通小花的电话,问他之前跟自己说准备唱两台的事情怎么样了,还唱吗?
“当然唱,时间基本定下了,就这月28号,你来吗?”小花的声音听起来神采飞扬。透过这声音,吴邪似乎看到了远在北京的花儿爷风采,他如过去般谈笑风生,潇洒自如,粉色衬衫比春风更明澈。
“我来……”吴邪看着门外,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来的。”
“好,我等你。”
挂掉电话,吴邪看着手机黑下去的屏幕发呆。他知道自己在等,等一个可以启动追寻秘密之旅的机会,这个机会需要自己创造,更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垂青。
28号……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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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他又在网上碰到过老痒两次,和老痒讲了上次下斗的经历,老痒则和他说说近期在国外的生活,两人没再怎么谈那些沉郁的话题。但在很多时候,他们的交流依旧会触碰到它,它太巍峨、太沉重了,就像横亘的一座大山,你想绕过去,它却总在你的视野里。
老痒说自己常感到矛盾,一方面,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希望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他知道自己会像普通人一样日渐老去、身心衰退,最后灵魂离开这个世界,躯体则被送进焚烧炉成为骨头渣子。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因为这就是生命的历程。但同时他又感觉害怕,自己的出身像一个逃不脱的魔咒,按宗教的说法,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原罪。这种原罪总在他感觉幸福安宁的时候跳出来,提醒他你不是正常人,你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异端。
“别这么想,老痒,你就是老痒,是我的朋友。”吴邪安慰他,这并非空泛的安慰,而是真心话,如今吴邪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老痒感谢吴邪的理解,但他还是在屏幕那端长叹一声,说老吴你不知道,我年纪不小了,可我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没法组建家庭,我要是跟一个姑娘结婚生子过一辈子,又怎么甘心永远瞒着她这件事呢?我活得时间越长,越剖析自己,就越想找到一个真正的人生伴侣,我要和她分享我的秘密,我要告诉她我的故事,我要她发自内心地理解和接纳我的存在,而不只是一个凑合着过日子的人。
可是,老吴,你说像我这样……我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姑娘呢?
吴邪哑口无言,这次他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老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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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痒下线了,吴邪盯着空白的聊天框发呆,突然,他想到一件东西……那盘几乎颠覆了自己所有关于自身认知的录像带,那个在地上爬行的人。
解连环和二叔他们说那是上一辈的计划,但为什么那人会跟现在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难道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控制自己的生长方向,让自己的面貌朝录像带里的“齐羽”不断靠拢?如果那真是自己,会怎样呢?小哥将如何看待自己呢?
那么,如果是小哥……
“小哥,如果……我说如果。”这天吃饭时,吴邪忍不住还是问了,“那录像带,如果里面真的就是我,怎么办?”
闷油瓶半天没出声,最后只说了一句:“你现在是吴邪,将来也是吴邪。”
吴邪微微一笑。
谢谢你,小哥。
你就是小哥,你就是你。
吴邪笑了,隐约的悲伤却在心里漫涌。他想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错了,这个决定或许会毁灭所有的幸福与将来,但不论如何,这件事依然要去做。
就在这时,闷油瓶的手机响起来,默认铃声在屋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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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眼镜的电话,他来践行此前和闷油瓶的约定——让他陪自己走一趟。
接这个电话时,闷油瓶没有刻意回避吴邪,但也没透露更多消息出来,他本就是寡言的人,只需要听黑眼镜在那边说明,偶尔应一声,几分钟后电话挂断,事情已基本敲定了。
吴邪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上天如此爽快地站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