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车门前,他还余怒未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烫伤的手背,连声音也冷漠毫无温度:“温萋萋,你别自以为是想太多了,我只是觉得你一只手不方便。”顿一下,又轻描淡写补充一句:“包括刚刚吃饭也是。”
萋萋一腔怒气无从发泄,而手背上头的疼痛又丝丝传来,无声地提醒,他的理由完全有道理。所以,他不过是风度使然,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只手残废的伤员在照顾而已。当然,从身份上来说,也是作为一个尽责的未婚夫在照顾未婚妻而已。
汽车行驶在夜色下的路途上,路灯的光像银色的水带,蜿蜒流淌在天河两端。不时有光束透过车窗玻璃投射进车内,在无声的空气里倏然划过一道亮光。自从车子启动后,车内便是一片静默。姚季恒专注开车,直视车前路况。萋萋百无聊赖地靠手机打发时间,单手握着手机灵活自如地滑动触摸屏。可是一会儿,手机电池便耗尽,她败兴地放下,只觉得这只手机也不给自己争气,简直是没用到了极点,转而又从包包里找出Ipod。
在她插上耳机要塞进耳朵时,却听见姚季恒的声音响起:“温萋萋,你跟我说过,从前的事是从前,过去是过去,我们都有过去,也都是从过去走过来的,那是抹不掉的印记,没有过去的我们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街边五颜六色的霓虹闪耀,大道上亮着灯移动的车流,视线前方刺目的车尾灯,这入目所及的一切仿佛一起汇聚成了一个灯光的世界,点亮漆黑无光的夜色。然而,这所有的光却又似乎都成了暗黑的背景,可以点亮世界,也在肉眼所及处,却照不进眼底。他只是漠然地握住方向盘,仍旧看着车前,声音平静理智,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叙述事实,重述她的话。
她答:“是,我当然记得,过去就是过去。”
他继续冷静而理智地问:“温萋萋,你刚刚也说他谁也不是,那么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每次见余先生都会叫我季恒?”
萋萋被问得一怔,像是这才意识到,顿了一下,皱眉反问:“难道你希望我不分场合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你姚季恒?”
“你也可以不分场合,不管余先生在不在,都叫我季恒。”
他的话仿佛也有道理。萋萋一时答不上话。
似乎她的沉默取悦了他,他轻笑一声:“所以,温萋萋,你才像个小孩一样幼稚虚伪。”
萋萋根本不觉得如此,不甘落败,立即强辞夺理:“姚季恒,这跟他无关,只是很多时候我更喜欢叫你姚季恒,你也可以一直叫我温萋萋,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你怎样称呼。”
“我觉得对于夫妻来说,有时连名带姓地叫的确是一种情趣,但是一直连名带姓地叫未免太疏远了,反正我们已经很亲近熟悉了,应该不用这么疏远,可以习惯更亲密一点的称呼。”这番饱含暗示又理由充足的话说完后,他还特意偏头望了她一眼。
萋萋笑:“哦?那我叫你老姚如何?我觉得这样更亲密,更像夫妻。”
姚季恒瞬间明白这个称呼的影射含义,却忍不住真正地轻松了起来,也笑:“那我要叫你孩子他妈么?可是你还没生下孩子,要不然我叫你小萋?这样会不会有人误会你是我女儿?”
萋萋一阵恶寒,不禁冷哼一声:“那你应该去找个十八的女儿,让她叫你爸爸,满足你变态的嗜好。”
“可是我只想对你——”他顿一下,特意加重那两个字,低沉而暧昧地说,“变态,你会满足我吗?”
萋萋被他堂而皇之的不知羞耻给噎得说不出来话。
姚季恒素来就觉得让口舌伶俐、从不肯低头示弱的她变得哑口无言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这一次照样心情愉悦,忍俊不禁:“不过你放心,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恶心的变态嗜好,我只喜欢做丈夫可以对妻子变态的事情,比如昨晚,不,应该是像今天凌晨那样,而且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你同样也可以对我变态。”
起床后有意无意被遗留和封锁在夜晚的记忆忽然被开启,被日光冲淡的某些片段在夜色下不受控制地纷乱涌来,她似乎是真的做了一些事。萋萋突然面红耳赤,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也找不到话反驳,只得气恼地塞上耳机,打开Ipod,调大音量,拒绝再听更无耻的话。
然而心思却还是下意识沉浸在他的话和怡然自得的神色里。身旁的这个男人明明是那个头一次晚餐时的男人,却又仿佛和那个她曾隔着餐桌以为的一丝不苟的正经男人不是同一个人。这个自己逐渐认识和了解的男人,不仅在某些时候动作很放荡无耻,而且自从在她卧室那头一夜以来,他在言语上也越来越放肆,好比刚刚那些话。那个头几次晚餐时彬彬有礼、内敛而含蓄的男人在某些时候渐渐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耻男人。她不觉得是自己当初的基本判断出了问题,过了这么多年,她的眼睛已经不会带有任何感情来审视一个男人,所以也不会迷惑和欺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她相信自己理智而冷静的洞悉。这个她决定共赴婚姻的男人,在本质上将会是一个适合的丈夫。
好一会儿,音乐声并没有真正传进她的耳内,她只是在疑惑,想不明白是否一旦有了某种亲密关系,伴随身体的纠缠,男人就会不自觉变得这样无所顾忌?或者只是因为他们即将是夫妻,所以他对她就这样?
第19章 十九每个人的选择
一路心不在焉,车子在院子里停下后,萋萋下车,而姚季恒开车进车库。她也没等他,下车后就穿过车道沿着碎石子小路朝主屋走去。夜风拂过,一阵清凉。她忽然记起来了自己原本戴在颈上的丝巾,一时不知是否收到了包包里。虽然脏了,但送洗一下应该没事,那条丝巾她还是很喜欢的。在包包里翻找了一下却没有,而动作中耳机线一扯,她才意识到耳畔伴随一路的音乐声还在。她一面拿出Ipod关掉、卷起耳机线,一面朝前走。右手烫伤到底不太方便动作,而她又十分怕痛,太专注于眼前的事,不经意抬头间,却被视线前方突然出现的一个黑影吓得脚步一滞,踉跄了两下。Ipod啪啦一声掉到地上,左脚踝也立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扶住身旁一株老银杏树才稳住身体,这才再次抬头看过去。
庭院灯光昏暗,刚刚猛然一瞥没看清,此时那个黑影已站在了廊下的亮光处,一身红裙,衬着随风轻扬的栗色长卷发,灯下灿然流光,一眼望去,风姿绰然,宛如惊鸿照影来的娉婷婀娜。
萋萋自然认得她,虽然只见过一面,或许是她出现的场合气氛良好,她又那样忽然巧笑倩兮地立于桌旁,当时印象深刻,而女人也总是容易对美丽的女人留有记忆。
隔得不远,岳莺的视线也看向这头。萋萋不其然和她的视线相对,片刻后,两个人又几乎同时漫不经心地转开视线。岳莺转身走进屋内。
萋萋的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弯身拾起Ipod,顺便摸了一下依然不舒服的左脚踝。身后车子引擎已熄灭,既然姚季恒当初没有介绍她们相识,再次陌路相逢,她也不打算和那个女人有任何交集。为了避免进屋后两人单独相对的冷淡场面,她索性站在原地施施然地拿出纸巾擦拭Ipod落地沾染的尘灰,等姚季恒过来。
姚季恒走出车库的时候,心情依然十分好,自觉这一天过得还是很圆满的,既充实又有收获,而举目一眼望见的身影,又令他脸上不禁有了一丝柔和笑意。他心下虽然微微诧异不像是她会做的事,尤其是刚刚在车子上时,她还一脸气闷,竟然没扔下自己先进屋,可是她的确已经站在那里等自己了,他只觉得有时候她也不是那么桀骜不驯、不可理喻。
他几步走过去,笑道:“站在这儿干什么?走吧。”
萋萋回头似笑非笑望他一眼,“姚季恒——”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姚季恒有点莫名其妙,转瞬想到车子上的谈话,只当她是故意要继续连名带姓地叫自己,不由好笑,也故意叫一声:“温萋萋——”
萋萋看他一脸毫无所觉的迟钝,突然觉得自己对他的认识又迈入了一个崭新的台阶——原来这个男人也没自己想的那么聪明。
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又径自握住她的手腕,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温萋萋,其实你的名字连名带姓叫也很顺口,这个‘萋萋’是取自《诗经》里头经常形容的芳草萋萋吧?”
萋萋继续似笑非笑:“那季恒是四季长久吗?”
姚季恒笑:“其实季是随我妈的姓,要探讨我的名字,你只需要看‘恒’一个字就行了。”
迈步进门之时,萋萋再次有了一丝讽刺的感觉。她向来不喜欢这种场面,而最近却仿佛频频遇着这样的“三人相对”。她和姚季恒只是来了一趟波士顿,简简单单的度假探亲,然而前尘旧事如影随形,几天之内,仿佛该见的不该见的人统统齐聚一堂。不是不讽刺的。
客厅里极静,姚季恒起初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是踏进家门几步后,萋萋忽然挣了一下手,他下意识握紧,只以为是母亲在,抬眼朝沙发那边一望,却怔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
季妍自然也在,这时站了起来,说:“萋萋,这是岳莺,有点事过来找我。”
岳莺一改刚刚在廊下的陌路不相识,起身笑吟吟地说:“你好,温小姐,其实我是因为季恒的父亲过来的,希望不会打扰你们度假。”
萋萋愣了一下,因为姚季恒从未提起过他的父亲,她来波士顿后,季妍也未提起过丈夫,于是她也一直以为他的父亲——那位老姚先生或许已经不在世了。
她挣开姚季恒的手,微笑:“岳小姐,那你们谈,我先回房了。”
姚季恒沉默,只是看了看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无从说起。萋萋不理他,转开视线,忍着左边脚踝仍旧传来的丝丝疼痛,平静地朝楼梯走去。
回到卧室后,她甩掉已经像铅块一样裹在脚上的坡跟鞋,赤脚走了两步才觉得脚踝也舒服了一点儿,于是进浴室洗澡。右手烫伤大概不能沾水,她也知道保险起见该套上保鲜袋,可是下楼去厨房不免又要对上刚刚的场面,她不想那样,只得动作尽量小心。
姚季恒在她离开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岳莺,他的事情和我妈无关,至于我,我从前姓季,现在姓姚。”
岳莺似乎早已意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凄然一笑:“是吗?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无关的人,你当年为什么在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后,义无反顾要和我分手?我到底有什么错?”
姚季恒皱眉,不耐烦地说:“岳莺,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们早就结束了……”
“就因为我叫他爸爸?”
姚季恒忍不住讥讽:“你叫他什么都是你们的事。”
岳莺却在他这句话里平静了下来,顿了一会儿,缓缓说:“季恒,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也知道他实际上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血缘是你我都不能改变的。我这次过来是要联系手术的事情,前不久爸爸的身体检查报告并不乐观,我当时也告诉你了,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如果你不相信,你也可以去找医生确认。”
她的话说完,一室静默,一时无人应答。
姚季恒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看向母亲。
半晌后,季妍淡淡说:“季恒,这件事你自己做决定,不管你去不去,我都没有意见。”
三十年前,那时还叫季恒的他面对教室门口自称是自己父亲的男人会呆愣,然后扭头就跑,可是依然在那天晚上回家后追着外公外婆不依不饶地问自己的父亲。
二十年前,姚季恒在校园不其然与那个男人相遇时,会漠然地转开视线走开。
十年前,他也能在朋友提起自己喜欢的那位画家时,冷漠地说:“我不认识他。”
然而,幼时的渴望可以渐渐成为少年窥见前尘往事的巨大怨恨,然后学会漠然。当长久的漠然已经成为习惯,岁月已经自动划下了一条天堑。即使现如今的他已经可以理智冷静地面对任何事,他也可以成熟圆滑地站在一定的高度上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所以,那只是那个人当年的选择,如此而已。可是他仍旧没办法若无其事地跨过这道时光累积下来的生命鸿沟。他已经不知道那个人与自己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到了这一步见与不见是不是还有什么区别。
长久的沉默后,所有的情绪已隐没,他只是静静说:“妈,你先去睡觉吧。”然后转向岳莺问:“你有开车来吗?”
“如果你现在连送我一趟都要回避的话,那你就不要管我这么晚怎么回酒店。”岳莺拿起包就走。
他顿了一下,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岳莺住在波士顿市区的酒店,上车后,她只说出酒店地址,然后一路无话。车子到了酒店,姚季恒平静地说:“你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找我妈了,她身体不好,我不希望她被打扰,有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半晌后,岳莺没有答话,也没有下车。姚季恒偏头看过去,才发现她已满脸泪水。他怔了一下,抽出纸巾递过去,“岳莺,我们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岳莺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听见了也没有传达到耳朵里。她忽然看着他,流着泪说:“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恨过他,我也自私地想过,如果不是他,你不会那样对我。可是我从出生就没有父亲,后来他成了我的爸爸,他把我当成女儿,我能怎么样?你告诉我,季恒,你告诉我,要该怎么办?我难道能和你一样不认他吗?”
他回答不了,毕竟她没有任何错,这不关她的事。
“季恒,你比我狠心,所以你能够这么多年不认他,你也能在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后,决然地和我分手,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拿我当什么了?可是你都那样对我了,我还是忘不了你,也不能学会你的冷漠无情。现在你还要跟那个才认识的女人结婚,我一直都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记得分手的时候你说过你不爱我,那你又爱她吗?”
姚季恒愣了一下,在她泪流满面的哽咽话语下,到底有了一丝狼狈:“岳莺,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来问这些有意义吗?不管我们为什么分手,这都已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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