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富家公子打扮,背着手走进来。
高长恭欣喜上前:“湛叔叔,你不是刚刚才登基么?怎么来这了?”高湛莞尔一笑,赏给他一个爆栗:“怎么?不欢迎?”“欢迎欢迎。湛叔叔前来,我好生欢喜。”他喜悦狡黠的黑瞳闪亮,一副真心高兴的表情。高湛看他顽劣的模样,心想不惘自己扔下一堆事务偷偷溜走,遂打趣道:“呦,大名鼎鼎的威猛的兰陵王哪去了?这是谁家的顽童?怎么没人领走?”高长恭羞怒,眼巴巴盯着他,像瞪圆了眼的仓鼠。高湛哈哈大笑:“来来,不要生气了,”食指亲昵的捏捏他的鼻尖,“湛叔叔带你出去玩。”果然一听到玩字,高长恭立马喜笑颜开,拉着高湛的手跑出大门,“那走吧,湛叔叔!”扔下莫灵在背后直唤:“哎哎,王爷你不能走,中郎将管大人和太常李大人一会前来拜访——”
“告诉他们我进宫了!改日再来!”高长恭的声音欢快的远去。
这日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邺城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还能看到有小姑娘折了腊梅在卖,冷香飘浮,引人心旷神怡。
高湛和长恭并肩而行,气质朗朗,谈笑风生。他们走过长街,拐进一个老旧的巷子。老巷子里闹中取静,是难得的宝地,路上人影甚少,隐约有金玉之声,叮叮咚咚得响。
高长恭疑惑:“湛叔叔,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高湛笑笑,神秘莫测:“因为我要送长恭一件礼物,就在此地。”高长恭更不明白了,高湛笑的狡猾:“长恭来猜猜,猜对了有奖励哦。”说话间已经进了一家老店,店里摆着形状奇异的小刀和其他工具,另有一个大火炉烧的通红。店里只一个师傅,一个学徒。老师傅正专心致志雕着手中的什么,学徒在烧火。
高湛对那师傅拱手道:“老师傅,我前些日子定做的东西可做好了?”那师傅抬起头来,“好了好了,就等你来取,也不知道合不合公子的心意。”说着拿出一个锦盒来,“来看看——”“不用了老师傅,你的手艺我信得过,”他拿过老师傅手中的锦盒,挡住高长恭想要偷看的视线,笑的开心:“这是余下的定钱。谢谢老师傅了。”
高长恭看他递过去一包沉甸甸的银钱,跟着走出店门,惊喜又好奇,忍不住将那锦盒抢了过来。高湛在后面笑着也不追他,道:“长恭你可要想好了啊,若是你不是猜出来的,那奖励就没有了哦。”
高长恭拿着那锦盒,想打开又不想打开,着急懊恼,问:“湛叔叔,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奖励么?”高湛摇头表示不行。高长恭方死了打探消息的心,仔细想了一遍后道:“此物是金银类。”高湛点头,“详细点。”高长恭又道:“湛叔叔亲手所做。”高湛想一想,也算是,再点头。“给我用的?”高湛闻言好笑的敲他的头,“送你的不是给你用的是给谁用的。”高长恭耍赖:“那还可能是吃的或是摆设的啊,我猜对了一个方向,哪里不对?”高湛笑的宠溺:“好,就算你对。猜不出来就算了,打开吧。”
高长恭闻言,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只见躺在锦盒里的东西,是一张薄薄的面具,大小刚好,手感颇佳,非金非铜,颜色古朴,上雕着神秘恐惧的图案,勉强看得出血红的大眼,里面细心得打磨光滑,留出了眼睛的位置,隐秘设置了透气的孔,做工异常精致。高长恭喜爱得很,黑瞳流转,欢喜道:“谢谢湛叔叔,湛叔叔,快快帮我戴上。”高湛应言接过,手指轻巧的拨弄暗扣,为他戴上亲手设计的面具,看着顽童一下子变成了杀气凛凛的战神,自豪骄傲,道:“前些日子看你杀敌,美貌同武艺一样惊人,这可不行,所以啊,我就送长恭面具一张,以震慑敌人。奖励嘛”高长恭暗想明明是湛叔叔吃醋,也不点破,心中偷笑,又听他说奖励,以为奖励没有了,却见年轻男子微微凑前,隔着面具轻轻一吻烙在额头的位置。
高长恭睁大双眼,似乎能感觉到那唇隔着面具透过来的热度,,心跳剧烈。他紧张的攥住对方的衣角,呢喃:“湛叔叔。”高湛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却见怀中的人突然全身绷紧,猛然一股大力抱着他的腰,二人迅速调换位置,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对面屋檐上飞速消失的身影,然后,怀中的少年软倒下来。
他掰开少年紧紧抱着他的双手,看到高长恭背上插着一只黑色的袖箭,没入肉至尾部。
片刻后,老巷子里传出一声怒吼:“长恭!”
新皇刚刚登基便遇刺,兰陵王高长恭因护驾中箭中毒,生命垂危的消息在一天之内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告白
告白
兰陵王府,莫灵望着房中两天两夜未曾离开过得皇帝高湛,长叹一口气,将饭菜摆在桌上关门离去。不久有人前来,轻轻扣门道:“皇上,皇后请您回去。”“滚!”一声厉喝吓得内侍再不敢提,只好回去复命。
夜色渐渐漫上来,烛光摇曳,高长恭眨动着睫毛缓慢睁开眼,然后又闭上,再次睁开。
暗黄光晕里,高湛脸色憔悴,凤目下深深的阴影透露出主人的焦急疲惫,唇角紧抿,胡渣青黑,高长恭看到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忽然觉得幸福。
他伸出秀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高湛的眉眼,拇指摩擦他线条凌厉的脸颊,他的湛叔叔还是很心疼他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有很久了吧,他看见湛叔叔的落寞会心疼,看见湛叔叔的喜悦会开心,看见湛叔叔的哀伤会心痛,看不见又会想念。他曾经挣扎过,疑惑过,犹豫过,也曾因为害怕他发现自己的心思而胆怯,可是不行,还是不行,不能没有他,不能看不见他,不能不想他。所以在看到刺客的那一秒,唯一的想法是,不能让湛叔叔受伤。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庆幸并不痛苦,欣喜并不彷徨。他想,湛叔叔对他是一样的吧。
高长恭捧起高湛的脸,在他不知何时睁开的墨色琉璃瞳的注视下,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勇敢坚定的吻上去。他不多的经验就是那次醉酒后的吻,他像对方曾经做过的那样,认真吮吸他的唇瓣,舌尖撬开他的牙齿,寸寸滑过,寻到他的舌尖轻轻含住,仿佛用尽一生所有的温度。
高湛如遭雷击,想不到见到昏迷许久的高长恭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敢去想这个吻的含义,直到呼吸有些紧促才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他。他心乱如麻,不知怎样面对这样的高长恭。
他曾经幻想的就在眼前,可是却不敢碰触,不能碰触。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丝风,吹乱了烛火,他们的影子忽闪着交缠在一起,化为一体,光与影融合跳跃,揪扯出每人内心极深的渴望。
高湛沉默着,可是好像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担忧长恭的伤势,抬起头却看到少年迷乱受伤的慌张表情,像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孩子,黑瞳迷失在黑暗里,散乱迷茫。他忽然有些害怕,这样随时都好像快要消失的少年。他唤道:
“长恭”
少年猛地起身,不顾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固执地揽紧他的脖颈,又一次吻上来。他又一次推开。
“长恭,我们不能。”
这一步,踏出去就是万劫不复。
他想起年幼时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大哥,无措的阻止,不知道是为了说服他还是自己。这是长恭,不是别人,他不能像对待其他表白的人那样不理不睬。
被推开的少年没有再吻上来,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语调凄凉:“湛叔叔,我只是喜欢你我不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我也不想违背人伦可是,我就只喜欢你。”声音渐渐哽咽。他看到少年的泪从那双无数次让他迷失的黑瞳中流下,心脏绞痛,无可抑制。
“我试过,很努力的想要放弃可是,不行啊,湛叔叔”
少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嘴角滴落在他的心上,整颗心都泡在他的泪里,少年的声音压抑着无尽的痛苦。“若有罪孽要背负就让我来背负好了我不怕千夫所指我只是喜欢你”
我不怕千夫所指,我只是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消失的时候,他踉跄着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初遇的时候,他满心伤痕,怯怯的对他笑,你是我的湛叔叔,真好。
大婚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后园对他说,湛叔叔,我难受。
自己弑君那天,他失控的吻了他,然后推开他,他面目表情的离开。
在河边,他问,湛叔叔,你不要我了么?
逃亡的路上,他认真的表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有湛叔叔一个。
晋阳大战之前他说,湛叔叔若要这天下,长恭就为湛叔叔守住这天下。
醉酒那天,自己偷偷亲他,他无奈的呢喃。
遇到刺客时,他替自己挡箭的鲜血。
这样的长恭,他的长恭啊。
他遇见他,就像沙漠中遇见一朵花开,严冬里遇见一缕阳光;他遇见他,就像地狱里遇见一场美好的梦,就像夜行遇见一片飘渺的的极光。他的世界到处都是欺瞒、虚伪、伤害、背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自打他从十三岁那年遇见这个少年,才没有迷失,没有退缩,撑起两个半大少年的世界。
长恭啊,我如何能让你为我违背人伦?我是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不能将你也拖入万丈深渊。我唯一希望,就是现世安稳,而你能开心快乐的活着。
我的长恭啊
层层叠叠漫开整个邺城的,是比夜色更浓厚的悲伤。
烛光的剪影里,少年突然似疯狂似痛苦地大笑,黑瞳明亮的吓人,然后再次陷入昏迷。
他的眼角一直在不停地溢出泪水,仿若将要扑火的飞蛾。
湛叔叔,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承受,这样,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生辰
兰陵王府。
厅堂里觥筹交错,丝竹声慢,歌舞喧嚣,纸醉金迷。面色阴柔的河南王高孝瑜与河间王高孝琬各搂一个美人,嬉戏调笑,副将周成胡乱应付着身边宜春楼花魁的劝酒,余光不时扫一眼戴着神秘面具,看不出喜怒的兰陵王,暗呼倒霉。自己不就是想要前来送军务文案,竟好死不死地赶上兰陵王在狎妓,二话不说就命人搬来案几,塞进美人,吓得他欲哭无泪。朝廷明文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国丧期间聚众狎妓淫乐,轻者罚俸禄一年,重者革职论罪,上面新帝得罪不得,这里自己上司更得罪不得,真真叫人为难,反观河南王与河间王似无所觉,仍与一群纨绔嬉闹。河南王与河间王不满新帝久矣,心生不忿阳奉阴违也就罢了,兰陵王深受宠爱也罢了,自己一个小人物在跟着搀和什么劲啊,到时候上面一个怪罪下来,也没有两个脑袋够,如今只能坐在这里战战兢兢,毫无办法。
周成出神间又望了兰陵王一眼,细看之下一口酒咽进喉咙里差点喷出来。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兰陵王怀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名妓,分明是一个美貌的少年,长得粉腮玉容,甚是美艳,几乎辨不清是男是女,直到刚才他们两人调戏时那少年的衣衫散乱露出平平的胸膛,粉嫩的两点,他才反应过来。这,这兰陵王竟是在狎玩娈童!
周成忽而想起最近很多事情,隐约觉得奇怪。新君初立,朝廷百官自从见识了新帝的残酷手段,都忙着巴结新君以保全自身,生怕一不小心惹怒新君,偏偏这位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却打着生病的旗号连着一个月不上朝,天天在家寻欢作乐宴请宾客,请必狎妓,其中不乏类似河南王等一众对新君不满之人,年轻的皇帝不仅视而不见,反而金银珠宝名药宝器赏赐不断。一个恃宠而骄,一个宠溺得似乎没有底线,当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兰陵王受宠的程度大大令人乍舌。现在连娈童都玩上了,纵然兰陵王刚刚立下战功,之前也已经被看不过眼的人参了好几本,现今又有人要多舌了。
高长恭抿一口送到唇边的酒,欣赏着胡姬美妙的歌舞,一只手在怀中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年衣衫内滑动,不做了什么引得那孩子一阵轻喘,极尽暧昧。神秘面具上黑瞳闪着微微迷乱的光,似乎已有几分醉意。妖艳的少年被杀气凛凛的战神揽在怀中,及其不和谐,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高孝瑜在美人唇上香了一口,猥琐道:“四弟,先前不见你娶妻纳妾,大哥还以为你不爱美人,想不到你竟好的这一口。”高长恭并不答话,举起莹白玉杯轻佻一笑,算是默认。大概现在整个邺城都在传兰陵王好男色这一惊天□了吧。然而饮下再多的酒,办再糜烂的宴席,那个人都不闻不问,恍若不知。还真是残忍呐。
门外,莫灵沉默地转身。
翌日,御花园内。
高湛手拈棋子,青色的宽袖划过棋盘,墨色琉璃瞳似是隐藏着波澜的深海,苍白的手指定住在半空,迟迟不落棋。对面碧目卷发的男子深瞳中沉淀着高山远水,静静等待着。年轻的帝王微微仰起身子,状似随意问:“和士开,人为什么会有永不磨灭的痛苦?”和士开微笑:“皇上,人若跟着本心走,随心所欲便不会有。”
“何谓本心?”
“取心之所想,得心之所得,弃心之所弃,不拘于世,方为本心。”
高湛凤目微眯:“帝王家,如何能不拘于世?”
和士开保持微笑不变:“既为帝王,如何不能不拘于世?”
这一问一答之间,决定了很多事情。
高湛沉默,站起身抬头望天空。
稀薄的阳光从天际洒下,穿过紫色的花藤,初春的气息还有些冷,粘在皮肤上发凉。他的目光顺着阳光的路径,凝向碧蓝天空的某一点,回忆进来听到的种种流言,兰陵王无视国丧夜夜笙歌,兰陵王不思进取寻欢作乐,兰陵王贵为一国皇室狎玩娈宠,兰陵王与人密谋结党,似有不臣之心兰陵王,兰陵王。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逼他,在两人情感的战场上背水一战。高湛的思维跟着视线穿越九重深宫,穿越红尘万丈,遥遥达到最高的云端,俯视万物苍生,山河大地,一股豁达荡涤胸腔。仿佛魂灵冲破桎梏,获得新生。
既然放不下,那随心所欲一回又何妨?
这一刻的高湛,气势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