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了下来,“女儿知错了。”
“你知错了什么?”姜老太爷闭上了眼,把这些年里所有的苦楚都藏在了眼里,“你哪一次都说知错了,可你改过没有?”
她当年还在家里的时候,知书达理,温柔敦厚,遂归德侯府的老友替儿子求娶她,小儿女们也互相生了情愫,他就满心欢喜答应了下来,只是好景不长,等她进了侯府,一切都变了。
她养在深闺当中看不出的那些问题,也都露出了水面,老妻愧于没管教好她,腆着老脸来侯府教她管家,可她在侯府的时候还好,女儿万事听她的,可她转脚一走,他们女儿就偏听偏信,刀子捅到自家人身上来了,她也能为着别人两句好话而觉得不是别人的错。
别人夸她至善至美要她帮忙,她就真当自己如是,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帮得上;归德侯府出事了,别人对她冷眼相待,她害怕人看不起她,不喜欢她,就躲在府里不出去了。
错了二十几年,她老母亲惶惶然地死去了,她还在说她知错了。
“我是知错了。”宣姜氏努力掩下对父亲的害怕,虚心道。
她知道这次逃不过,一定要让父亲对她满意才行。
“好,你知错了,你知道你错在哪吗?”
宣姜氏害怕不已,红得发肿的眼里又有了泪水,两行泪又流了下来。
但她面前的姜老太爷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来,见老父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更慌张了起来。
她父亲比她死去的公爹难讨好多了……
“爹,你别这样,刚才夫君看我的眼睛就够让我害怕的了,”宣姜氏从刚才不安到现在,到这时,她已经绷不住了,一股脑地把脑子里的话说道了出来,“你们不是觉得我说淹死那小孩子的话错了吗?可我没错啊,她生出来有什么用,她根本就不能为侯府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这有什么用?我是为了婉婉好啊,你看,我们姜府,母亲生了大哥二哥,才得了您一生对她的尊重独喜,像我,我也是生了仲安和洵林,侯爷才与我恩爱有加啊,我是为她好啊,爹,你们喜欢的都是能继承衣钵的儿孙啊,不是吗?生女儿有什么用,这话不只是我这般认为的,外面的那些……”
“你难道不是女子吗?你难道不是我的女儿吗?”姜老太爷睁开眼,脸孔因悲愤一片涨红,“我们当初也没有淹死你啊?”
“她能跟我比吗?”宣姜氏想也不想,话冲口而出。
姜老太爷举起了手。
宣姜氏骇怕得当下就闭起了眼,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哭喊道:“爹,我是为侯府,为死去的老侯爷,为我夫君着想啊,为了他们,就是你打死我,女儿也不要背叛他们。我是为了整个侯府,我何错之有?”
宣姜氏真不觉得她有错,她哪来的错?她完全是为了他们着想啊,他们想要儿子,只要有了儿子,他们的香火才能继承,有了儿子才有以后,像她,有了仲安,侯府不就撑起来了吗?是她生的仲安啊……
他们怎么就不能明白她呢?
怎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明白她呢?
她是为他们好啊。
第135章
姜老太爷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
“是我错了。”姜老太爷摇摇头,终归是他错了,他不该把女儿嫁进归德侯府,当一门宗妇。
她担不起宗妇这个身份。
见耳光没有落到脸上,宣姜氏悄悄睁开了眼,见老父沮丧地垂着头,她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又隐隐地高兴了起来。
她是没错的,她就知道,只要是她真心为着他们着想,他们就会怜惜她,宠爱她。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所做的,都是以他们为天,他们又如何能不喜欢她?
宣姜氏这厢柔弱顺从地道:“爹,您没错,是女儿错了,您要怪就责怪女儿罢。”
姜老太爷看着她恭顺柔弱的姿态,惨笑了起来。
他以前还想他跟老妻从小珍爱女儿,只教她温良恭俭让,却未教她太多人间险恶,让她过于柔弱是不是错了,想想,他身为她的亲父,还是料错她了,怎么好好地存活下去,她早已无师自通了,只是通的不是他们想要教她的那条道。
他也罢,她的兄长也罢,还是死去的老侯爷,她现在的丈夫,她都有应对他们的一套办法,也许可以说这不是她想出来的办法,而是她的本能……
这要是换到了一般人家,谁不想要这么个为着家里着想的儿媳妇呢?一般的人家,哪怕许多的宗门世族,也是毫不避讳让人知道他们都以生子为喜,只是不像她一样愚蠢,把话说出来当作人的把柄,做的这般难看,他们就是不喜欢,也会把人生下来养着。
她蠢就蠢在,在归德侯府无所顾忌地把这话说出来了。而归德侯府这样的人家,连个女儿都容不下,说出去,就是所有的人心里都觉得她的话对,也会耻笑一品侯府,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一品侯府,意指生了女儿的皇后生了个没用的东西。
她更蠢的就是蠢在,她这话,是针对替她把侯府撑起来的儿媳妇说的。
她身为宗妇,做出了这等事来,这是把归德侯府架在火上烤,姜老太爷知道女儿是想不清楚的,就是跟她道明了,她也不会懂。
她是聪明啊,可惜,聪明的太有限了,也聪明得太自以为是了。
“不,你没错。”错的是他们老夫妻,把她嫁了出来。
“爹。”宣姜氏忍不住欢喜地笑了出来。
“儿啊,”姜老太爷看着她欢喜的笑,老脸一片惨然,“为父只能护着你走到这一程了,以后你好自为之。”
“爹?”宣姜氏不明白,她又慌张了起来,“爹,爹,你不是已经病好了?毒不是已经解了吗?”
“大儿,二儿,进来!”姜老太爷敲了敲拐仗。
姜大老爷和姜二老爷听从父令走了进来。
“爹!”
姜老太爷没再看她,他在儿子们的扶持下走了出去,碰到了门边惨淡的女婿,他停下了脚,跟他道:“为了侯府的以后,为了你的儿孙们,关起来罢。”
“是。”宣宏道恭身拱手,热泪在眼中翻滚而下。
“你们以后,就当没了这个妹妹,”姜老太爷说到这,整个背都驼了下来,他躬着腰,难掩心中那如被刀子搅的揪痛,老泪纵横,“就是往后我不在了,她走的时候,送她一程罢,别让她走得太孤单了。”
是他们老夫妻俩对不住她,带着她来到了这个人世间,却没有好好教导她走上正道。
“爹!”姜大老爷紧紧地扶住他,“不至于……”
“不,你们不能再帮着她了。”姜老太爷勉强地站起了身,他侧过了身,看向女婿,头又往后看,看到了身后流着泪,极其惶恐无助看着他的女儿,他叹道:“姜楚啊,你四十岁了,该轮到你自己承担自己的命运了,我们帮不了你什么了。”
“大哥,二哥?”宣姜氏快步向他们走来,“侯爷?”
只是她走了几步,就被一个面如鬼魅的人带人拦了下来。
“啊……”宣姜氏尖叫,她侧过身,朝父兄丈夫拼命地跑去。
可惜她还是被拦了下来。
“侯爷,夫君……”宣宏道离开听轩堂的门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心爱的妻子在后头尖叫着大哭喊他的声音。
他捂住眼,站在门边久久没有动弹。
在岳父,妻舅们的视线当中,他躬下身,朝他们道:“请岳父和舅兄放心,我陪着她。”
“宏道?”姜老太爷怔愣。
“这是这么多年,我欠姜家的,我欠她的……”宣宏道红着眼,但却敛了泪,“也是我欠仲安他们的。”
有他陪着,她会安安静静地过完这辈子。
“如此,”姜老太爷扭过了头,看向了不远处负手站着的外孙,“也好。”
如此也好,只是,“莫要再犯了,朝廷凶险,圣上那里一旦与归德侯府离心,你府离崩塌也就不远了。你们前面现在是康庄大道,可转过背就是万丈深渊,仲安刀口舐血才换了你们一家的性命,莫要辜负了他。”
姜老太爷黯然道:“宏道啊,我也快没几日好活了,这可能是老夫此生最后一次来你归德侯府,我比你爹多活了十几年,替他多管了你十几年,也不得不走了……”
宣宏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叫道;“爹!”
“你是对不住仲安啊,”姜老太爷觉得自己都要站不住了,他倒在长子的怀里,与女婿近乎哀鸣地道:“你想想,你爹死后,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该你扛的责任,该你挨的刀,都挨到他身上去了啊,你是他的父亲,你要知道可怜他啊,不要,不要……”
姜老太爷说着,倒了下去。
“爹!”震天的大喊声当中,不远处等着他过去的的宣仲安朝这边疯狂地大跑了过来,“外祖父!”
姜老太爷昏厥,好在胡大夫就在府中,一翻急救过后,他醒了过来,跟守在身边的外孙道:“让我见见外孙媳妇。”
许双婉没上抬轿,而是让人扶着她走了过来。
姜老太爷看到她,见到她朝他笑了,他欣慰地朝她点了点头。
“外祖父,我带着您的小曾外孙女来看您。”许双婉坐到他的身边,抱过虞娘手中的小女儿。
姜老太爷看到了虞娘,朝她笑了笑,“虞娘子啊,你这些年好不好?”
“好。”冰冷坚硬的虞娘脸上流下了两行泪。
她前半生颠沛流离,被当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所救日子才安稳了下来,本来以为能在姜家呆一辈子,可后来进了侯府,人生又成了另一番模样。
人的境遇谁说得清呢,她以为她要在侯府郁郁而终,一偿当年恩人夫妇救命之恩,可现在她儿孙过上了她以前未曾想过的日子,她日日有事忙不休,这日子怎么可能不是好?
恩人夫妇还是给她虞娘子这个人安放了一个最好的归宿,她当年看不明的用意,现在在她眼前渐渐分明了起来。
“姜娘子和福娘子她们都好。”虞娘抹去脸上的泪,赶紧道。
“都好就好。”姜老太爷欣慰地点头,他转过头,看向了小曾外孙女,他看了一眼,抬眼朝外孙媳妇道:“要好好教导她。”
“是。”
“要用心。”
“是。”
“婉婉啊,外祖的书还给你留着呢,也给我的小曾外孙女留了一些……”
“外祖……”许双婉哭出了声。
姜老太爷却很平静,“我等会就要回家了,回家了……”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却又清醒至极,“不对,等一会,我还要进趟宫,我会跟圣上说明白,不需要你们为我守丧,你们不要太伤心了,好好做自己的事……”
跪在一边的宣仲安,头撞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叮咚”声。
姜大老爷和姜二老爷拿袖遮面,大哭不休。
“不要哭,”姜老太爷歉意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外孙媳妇,“苦命的孩子,是我们两家亏待你了。”
“外祖,您莫要这么说,双婉不觉得苦。”
“孩子啊,我对你有愧啊。”
“外祖父……”
“你听我说,外祖想拜托你件事,”姜老太爷也知道自己就是这几天之间的事了,他能活到这天,都是为子孙熬的,好在,他等到了儿孙们归巢,等到了苦命的外孙有了妻儿相伴才走,这已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了,老天待他姜某人可真是不薄,“我走了,得麻烦你……”
“外祖,求您别说了,”宣仲安拖着双腿前行,把头埋到了他祖父苍老的手边,“别说了,她懂,双婉懂得的。”
许双婉一手抱着孩子,忍不住伸出一手,抱住了他的头。
不过只一会,他的泪渗透了她的衣裙,流进了她的心底。
“我懂,祖父,我会陪他到老的,”许双婉抬着眼,看着眼前怜惜看着丈夫的老人,她道:“他生我亦生,他死我亦死。”
姜老太爷抬起眼,眼皮颤抖:“孩子,对不住了。”
终归是他们这些没用的男人太没用了,需要靠着她们的操劳与牺牲,才能把一个家维持下去,明知对不住,还是要对不住了。
“外祖,没有什么对不住,”怀中的孩子轻声地啼哭起来了,她轻轻弱弱地抽泣着,许双婉看虞娘接过了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后收住了泪水,与老人镇定地道:“双婉会守着他的,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说不出太多漂亮的话来,但有人给了她归宿,给了她相对应的尊重与爱护,她就是粉身碎骨,她也会以一己之力去守着护着的。
她从来不怕什么苦累,什么得已不得己,她最怕的是,她做尽了一切,却没有一个人能懂。
可是,一路都有人陪她,哪怕走到半途他们必须分散,连外祖父这样的人都懂得她,哪怕就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她也还是会义无反顾。
她一直都是一个飞蛾扑火的人,哪怕只为一点点可能,她都会竭尽全力。
所以,不用跟她说什么对不住,他们已经给了她所想要的。
姜老太爷看她听明白了,伸出老手,摸住了外孙的头。
宣仲安抬起了头,抱住了他的手,请求他道:“您别走,行不行?”
姜老太爷还是走了,他先是离开了归德侯府,进了皇宫,又离开了皇宫回了姜府,三天后,他死于儿孙的围绕之下。
姜府遵他临终嘱托,丧事从简,在家停棺三日就抬入祖坟,与妻子同葬一墓,儿孙不必为其守孝,一切从旧。
第136章
姜老太爷的过逝,让宣仲安变得异发地沉默寡言了起来,许是知道父亲伤心,望康这段时日只要父亲一回来,就主动去牵他的手。
许双婉没再天天去听轩堂,偶尔去一次,宣姜氏欣喜若狂,但她再欢喜,再待许双婉如以往一样亲近,横在她们之间的天堑已不是说她忘却了就能填平的,许双婉对她恭敬如初,只是那恭敬里,少了丝缕亲人之间的温情。
头两次宣姜氏当是没感觉到,缠着许双婉说话的样子,就跟她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许双婉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她有求必应、温言婉语,少了的东西无法再有,宣姜氏眼里的光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宣仲安也没有去看过她,他像是忘记了他还有个母亲。
许双婉也没有劝他,也未曾在他面前提起过婆母支字片语,那个已仙逝的老人对她丈夫的爱护与重要不言而喻,许双婉心想他最为责怪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自己,但她也知道,一切他心里有数,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去接受,慢慢去消磨,而她能做的,就是陪伴。
小姑娘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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