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那点失落,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
心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心要如何,才能不妄动?
聊着些寡淡无味的话题,龚娉没有用心听,只是费力想着如何贬低自己,如何不被这人继续玩弄下去。
潜意识加经验提醒着她,眼前这人,是她不擅长应付的危险人物。
果然,至始至终,沈炵显然注意到了她的慌张和伪装,却只字未提那晚的事,只是笑看她的眼神,仿佛是一种刺探,能深入她的思维中去。
这种感觉,令她害怕,害怕到厌恶。
戴上面具习惯伪装的人,是永远得不到安全感的,他们只是不断自我催眠,假装着,不害怕。
饭后两人就分了手,沈炵有提出开车送她,她立刻拒绝,脱口而出的是“我爸和后妈还等着我呢。”
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个借口却也是事实,口无遮拦地唤着“后妈,后妈”,父亲却更为坦然地说着,“见过面后就回家来,反正离得不远。”
回家吗?那个她从不曾住过的地方,也算她的家了。就像那个本和她毫无牵连的人在抢走她父亲之后,之后,就是她妈了。
多么可笑的逻辑?更可笑的,是她居然麻木接受了,如今想来,对那个女人,没了半点恨意。
或许一开始就不
曾恨过,儿时那点微弱的火苗在父亲身上点着过,而后迁延到了那个人身上,多年来火光不灭,让她来不及恨旁人。
“娉娉,我当初可能还是爱着你父亲的,只是最恨他的时候,也从不曾想过拿那个女人来当借口。因为恨本身,只是爱的借口。”
那场闹剧里,第三者并不坏,而自己的母亲非但不卑微,反倒是骄傲的,骄傲到眼中无他。
的确,怎样的女人介入都一样,母亲在意的,从来只是父亲的背叛。
这么多年,龚娉无数次想过,她恨苏崎川什么?恨他隐瞒身份故意接近?恨他假意开导自己,令她接受父母离异?还是恨他,就是那个第三者的弟弟?
其实都不是,她更恨爱过他的自己,厌恶这个,许多年后,无法停止恨意,始终要为这份错爱找借口的自己。
在周围的商厦里闲逛了几个小时,直到天色渐暗,龚娉才去了父亲那里。她需要时间,才扮演那个没心没肺地角色,微笑喊出一声,“爸,妈。”
是继母开的门,娴静温婉的笑意,伸手替她接包,又俯身递上拖鞋,客气里甚至还带着亏欠。那么多年,她始终小心翼翼,维系这种卑微的姿态。
龚娉知道热心于替她介绍的人始终是继母,但她从不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父亲来询问自己。“见面后感觉怎样?刚才和沈煜通了电话,她哥哥似乎对你印象很不错。”果然,父亲在其授意后,木讷的开口询问。
“呵呵,人家是客气话,你还真当你女儿是块宝了?”龚娉扯出笑意,就她白天的表现,任何正常人都不对她有好印象的。
“不动心?”父亲似不忍见继母眼中闪过的那丝失望,继而又追问。
“嗯哼,没感觉。”龚娉双手一摊,努力摇头,微扯了下嘴角,就要耸肩,却被父亲大力拍了一掌,低嗤了声,“疯丫头。”
坐在饭桌边,看继母布菜,父亲端汤,幸福安宁都流露在点滴当中,她体会的到彼端那些暖意,却更觉出自己的格格不入。
眼前的幸福是什么?
父亲说过,“娉娉,爸爸以为有你和妈妈在身边,就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可是那个人,爸爸甚至想把下辈子的幸福也偷来抵给她,是爸爸犯错了。”
她也曾经愤怒地指着苏崎川说,“什么学会宽容体谅?你姐姐能够安心接受幸福吗?我的牺牲终究会变成她的报应。苏崎川,你说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姐姐幸福,那她该得的报应,就由你替她偿。”
“嘘,傻丫头,别说这么狠毒的话,老天爷听到了还当你是坏丫头呢。”那是他第一次抱她,很温柔的举动,只是耳际那气息透着凉,凉到凄哀。冰凉的唇瓣轻吻过她的脸颊,似能瞬间凝结她脸上的泪,“幸福那种不切
实际的东西我没有,我没办法抵偿给你。实际的,可是一段婚姻?娉娉,我这辈子都不结婚。”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很多年后,他的确没有结婚,但龚娉想,可能理由诸多,但已与她无关。
她和苏崎川之间的关联,就如同那个可笑而轻佻的承诺般,灰飞烟灭。
、身不由己
沈炵手握着方向盘,车速虽稳,却莫名的心绪不宁,脑海中的影像还停留在方才同龚娉见面的片段里,重复着,重复着。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别后重逢的喜悦?恐怕也算不得再见钟情。只是同幼年初见她时的感觉产生了某种共鸣,那是一份绵长的,念念不忘。
顺手拨了通电话,对方明显心虚,接起来后立刻说,“我道歉。”
沈炵浅笑,想到刚才龚娉对他爱理不理的漠视态度,眉头微皱,笑意虽苦,却是自嘲,李椀书啊李椀书,偏就要把他也拉入一厢情愿的阵营里去吗?
想到这里,他竟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还不至于,要陷下去吧。回应电话那头,“陪我出来喝一杯。”
沈炵拐去附近的酒吧,停好车后进去,却见椀书已经坐在那里了,凝视看着水杯,安静的姿态,本与周围的幽暗并不突兀,偏偏显得格格不入。亦如他可以纵横商场,那点聪明却如何也化不作精明般。沈煜说过,“椀书就像一杯水,太干净了,可我却是捣鼓色彩的,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不是不想爱他,只是没办法。”
沈炵自是知道,龚娉所言字字句句,都为了表明一点,她和他,是不同世界的人。连那一脸的淡漠,都如沈煜一般的没心没肺。
多么可笑,哪里来的两个世界,不在同一世界里,如何可能遇见?
“怎么这么快?”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沈炵挑眉看着那杯白水,“赔罪就请我喝凉水?”
“我是从公司过来的,要借酒消愁的主角还没到,我何必提前入戏呢?”李椀书抬头,脸上还真带了几分愧疚,“有这么刺激,要我们沈大少爷立时借酒压惊?”
“公司很忙吗?”想着父亲是否此刻也还留在公司,不觉皱眉。
“中午我看叔叔的脸色不太好,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椀书会意,“要不然这会儿我能丢下叔叔跑来找你喝酒,小煜回头可别埋怨死我。”
“我爸很信任你,这么多年,总算盼来个可以让他安心放手的人。”沈炵点了单,冰冷触及辛辣,借这股矛盾的冲力,试图冲散内心的种种牵绊。“对不起。”
“不是该我道歉的吗?今天状态不行啊,才一杯,就醉成这样了?”椀书奇怪的看他,显然是吓到了,原来比起他的招牌冷笑,没事道歉来的更可怕,但见沈炵如此认真的皱眉,只能叹气,“你知道,我是为了小煜,但叔叔努力了那么多年,又何尝不是为了阿姨?理想这种东西,不过是太多牵念后产生的执着,时间久了就会成为习惯。”
“少扯些有的没的
,怪不得那丫头嫌你无趣。”沈炵听了,本能地选择回避,似被触动了某根弦,无端慌乱。
“在小煜的执着和理想中,对象都不可能是我。”椀书也举杯仰头饮尽,“不要说小煜,沈炵啊,我一直在想,你拿手术刀的理由是什么?也那么执念,可还会有女子让你动心?”
“呵呵,小丫头才有恋父情结,泡泡的情况是比较严重,你就是心存不满,也不用迁怒于我吧,你知道,我和我爸可处不好。”沈炵摇头,学医的理由是什么?这么多年,他给自己的答案,从来都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不然当初怎么会把父亲气成那样。
“我现在祈祷今天同你见面的那位小姐可千万别被你的皮囊迷惑,碰到你这样的脾性,这一脚踏进来,都不知深浅。”李椀书调侃,“阿姨这么急着帮你介绍,也不怕害了人家姑娘。”
“何以见得那位小姐会看得上我?”沈炵想着,就这么动了心,一脚陷入,怕真是不知深浅,转念又笑自己幼稚,已经有了好友这般鲜活的前车之鉴在,他还哪里有那种勇气和毅力,来玩这种一往情深的游戏?
李椀书看沈炵如此无所谓的态度,本就不抱多大希望,现在想来是完全没戏了,便岔开了话题。
只是他忘记了一点,沈炵从来就是那种万分在意着的东西,也只会表现出无所谓的人。
旁人的前途似已清晰,沈炵努力抗拒,疏离着,却还是不自觉地步上了他们的后尘,他一直以为自己已是任性,随心而为,偏偏早早陷在命运的轮盘内,就如同影子盲从着身形般,心中所向,身不由己。
之后的很多天,这两个人倒是有默契的,试图忽略这段交集。所以当父亲打电话过来询问沈炵有没有再联系自己的时候,龚娉挑眉,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相亲无数对象里的,几十分之一。
龚娉承认,沈炵比之前见面的那些男人优秀许多,但越是优秀,就越带着那么点她熟悉到厌恶的心高气傲。
那个人,也是这样的,所以当年不告而别,如今形同陌路。
到外地出差一个月,回到公司,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吴憾病倒住院,全公司竟传遍了他和严柔交往的消息。
那个时不时要瞄一眼青梅竹马照片的傻丫头,已开始不自觉地关注起经理办公室的大门了。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她急切地向严柔求证,结果连聊天号都直接被人占领了去,领导大人诡异冒出问候了句,“谢谢关心,分公司的事处理的还不错。”差点没把她雷焦。想来吴憾是忍耐到了极限,才有了如此
迅猛地主动出击。
那么内敛稳重的人,也可以做到这般地步,是不是爱上一个人,就会有义无反顾的勇气?
她没有那样的勇气,然而当几个月后,再次看到苏崎川出现在电梯门口时,心却还是猛然的紧缩,抽地生疼。
不再抱希望,甚至没有勇气对上他的眼神,如果他始终要无视她,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用轻松地语气调侃严柔,“就这么点小场面就吓傻了?好歹你也是快成金龟夫人的人,还怕了麻辣火锅不成?”
看那丫头,是一脸羞怯里透着丝丝甜蜜。苏崎川此刻不远千里的突然空降,定然是和最近公司不断下滑的业绩有关,龚娉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谁都很绝情。
严柔听她这么嘀咕,却是皱眉心疼不已,幽幽应了句,“可是吴憾他是生病了啊。”
龚娉摇头,她不拒绝相亲,是奢望真有那么一个人,使她放弃坚持,放下这种掩耳盗铃的生活方式,不再自欺欺人下去。
只是那么多个人,不会再有一个苏崎川。
天气可是要转凉了,五点多的时候,天已蒙上了一层灰,手头上的工作已做完,想着要帮那个恋爱初期阶段的笨丫头分担些,便又做了些预备工作,起身要离开时,忽然觉得透着丝凉,便想喝些热的暖一下。
在茶水间磨蹭了十几分钟,喝了杯可可,回到办公桌那里取包,桌面上意外多了个小盒子,浅金色的纹路,她以为是谁放错了,转念又抑制不住好奇,想是放在自己桌上的,拆开也不为过,便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盒子里露出的那点灰,比屋外的天色更觉寒凉。
那熟悉的字迹,她看着渐模糊起来,苏崎川在字条上写着,“三个月后的今天,祝我的小红帽生日快乐。”
那年夏天,她硬拉着他去郊外爬山,她看中一个通红鲜亮的草帽,他皱眉直说丑,却还是买下扣在了她的脑袋上,“戴着,不然过会儿晒的,你这张脸不得比猴子屁股更红?”
那天是她的生日,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生日礼物,也是唯一的一次。
到了山顶,只歇了一会儿,她就彻底懒了,坐在石头上再不肯起来,他无奈背着她下山,不是很高的山,她却足够折腾,搂着他的脖子无聊极了,就把帽子安在他脑门上,鲜红的宽帽檐,嫩黄的蝴蝶结,虽然一路无人,她犹能自娱自乐,“你这样就像个狼外婆。”
“你就是我骗来的小红帽吗?”那个时候,他只会笑,从来不恼她。
那个时候,他的温柔宠溺都是有目的的吧,“以后每个生
日,我都送你顶小红帽。”所以这样的承诺,也是骗她的。
龚娉看着手中的勺子,勺柄上刻着小红帽,躲在大大的斗篷里,勺面上,是处心积虑等着她的狼外婆。
迅速扭头看向窗外,那辆名贵的车子已经驶远,没入傍晚的黑色中,他从不曾给她机会,也不会为她停留,给她这个又算什么?
“苏崎川,这么折磨我很有趣吗?”龚娉扣紧了勺子,下意识咬紧了唇,却尝到一丝咸涩,渐成了血腥味,她用力抹着脸上的泪,一下,两下,始终一片湿凉不决。
什么是命运,冥冥中,可真预演着一场冗长地错过?十几分钟时间,他们没有交集的缘分,三个月后,怕是没有了时间,这一生,哪里还有机会?
、可有可无
当听闻因为主任退休,副主任转正后的空位将由自己来填的时候,沈炵颇为诧异,以他的年资职称自然未及副高,在市级医院,这样的破格升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天方夜谭的事自然引来流言蜚语不断,诸多猜测总结下来,不过是,“读再多书,盐吃再多,抵不过当初投胎投的好。”
沈炵扯了扯嘴角,从小到大,这般艳羡酸涩的话语听多了,早没了火气。断然不会是父亲的关系,家里巴不得他折腾累了就能放弃从医。要坐上位?似乎程氏总裁的位置更有诱惑力吧。
向主任提了他无意做这特例时,老人家倒是语重心长,“业务知识再扎实,政绩上也要有追求,主刀的机会多了,实践后能力不是提高的更快?”
更快吗?越大越复杂的手术,越难说是成功,或许只是一种拖延吧,看着那些无法清除的病灶,沈炵会有一种无力感,亦如儿时。
一时心血来潮,存着痴心妄想,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让父亲看见,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父亲看一眼母亲,看一眼自己和妹妹。
别说这般妄想很可笑,就这些年,父亲的胃病虽然没有更严重,却也不见好转,也足够让他气馁。
如此刻苦努力,不是追求,而是执念。
荒唐的升职他不屑一顾,也不曾向家人提及,未料想不多时就来了个所谓“慕名求医”的患者。
大学教授,前市府要员的夫人?主任主刀都不奇怪,却偏偏指定了他,沈炵冷笑,揣测着对方的目的。
翻看病例,胃癌晚期,手术的风险很高,顶着病患的那层身份,更是烫手山芋,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