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娉躺在床上,待泪水渐干,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没有那人的呼吸声存在,空气似乎都变得陌生。起身开了灯,光线刺目,突然想到刚才沈炵搂着她,呼吸声似乎逐渐变得沉重,心中升腾出几分不安,披了外套走出卧室,果然看见楼道尽头的房间,透着微弱的光。
门没合上,窗户敞开,月光透过窗户打在地面上,方方正正的一片亮色,两头通着风,窗外的银杏叶不时飘入,回旋缓落,似起舞一般,一点金黄落入光亮中。沈炵就坐在窗下,在光线的投射下,他侧脸的轮廓显得尤为清晰,落寞难过再无从掩饰。双手正用力顶按住胃部,身体向前倾着,龚娉听他不断倒吸着气,心似被狠狠拧了下,步入那片清冷月光下,从后搂住了沈炵的颈项。
“沈炵,我知道你难过,我们还有一辈子不是吗?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沈炵以为这一天一定撑的下去,杯酒入腹的痛原来都不算什么。
在宴会上,他看出了龚娉的犹豫,告诉自己孩子的事本就不必操之过急,他控制的了情绪,却止不住痛。
坐在车上,一天的疲累涌上来,在彼此的沉默中,胃部的疼痛越发清晰,握住龚娉的手,揽她靠着自己,那点温暖似乎还是不够,胃里的闷滞冷痛始终纠葛着,他却不敢再伸手,她也已经累了。
替她准备
蛋羹,自然是为了让她高兴,因为知道这一天的婚礼,怕是不会给她带来半点喜悦。原也想吃些热食胃可能会好受些,只是无意间瞥见垃圾袋里躺着的药片盒,胃里不可控制的抽痛着,他靠坐在灶台边,守着火苗,再没了胃口,却骗她说自己吃过了。止疼药备着,多日未吃,还以为今天是用不上了。
抱着龚娉,紧密贴合间,似乎可以汲取她的暖意,只是那一瞬间,他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痛楚,不止身体的,还有心上的。他想吻干她的眼泪,原来她的那份感情,比自己还要来的绝望,至少,他现在拥有了她。只是已用力抱紧,胃里的那点冰冷为何更甚,似冰锥刺着,痛意入心。当抽痛变为剧烈的痉挛时,他想拉住她的手,却只是在疼痛的间歇,迅速起身离开。
他不是想躲着她,只是要藏起软弱无助的自己,她为他做的,已经够了。
以为够了的,但当她抱住他,对他说出“一辈子”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克制却又一次在她面前缴械投降,他拉住她的手,按在了胃上,用力下压着,想将那股冰冷都驱散,一个人,太累。
龚娉触及沈炵的上腹,腹壁已是一片僵硬,知道此刻他是痛极了,不觉蹲在了他的身侧,揽紧了他,“怎么又痛成这样?”
沈炵过了许久才有回应,“喝多了,遭报应了。”
疼痛稍缓,龚娉试图扶他回卧室,让他起身才发现他根本就站不稳,好在这间房里本来就有床,便问沈炵,“就在这里躺一下好吗?”
沈炵点头,靠趴在床上,习惯着将手握拳压在身下,一阵痉挛又起,龚娉问他怎么办,他显然是痛晕了,竟然脱口而出说“冷”。思维稍清明些,才发现裹着被子,四周复又是一片冷清。闭目将手指用力扣入胃里,冰冷底下,原来是绝望。
不多时,身上的被子更为沉重了些,更有一股暖意欺近,一双手搂住他的腰,用力拉开他的手,“沈炵,试着翻过身来,我替你暖暖胃。”
“娉儿?”沈炵努力侧身,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探手抵住了额头。
“我刚用热水泡了下手,完全试不出温度了,沈炵,你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是发烧了?”龚娉将手贴着他的胃轻轻揉按着,“还是只是胃这里特别的冷?本来想找个瓶子什么的,又怕你这么用力按,反而弄伤了,下次家里要备个热水袋。”
“没有发烧,躺会儿就好了。”沈炵感到一阵暖意自胃部升腾,龚娉的手很暖,听见她不断同自己说着话,终于承认,他终究存着奢望,希望得到她的关心。
“窗户,房门都开着,就穿着睡衣坐在风口,你到底有没有做医生的自觉?”龚娉皱眉,“之前让你喝些中药好好调理一下,至于现
在喝些酒就痛成这样吗?”
“不用那么麻烦。”沈炵看向地面,窗户已经被她关上,地上散落着些树叶,少了夜风侵袭,月光亦变得柔和温暖,“这里是我的房间,小时候我最喜欢这样的夜晚,外婆会抱着我看银杏跳舞,月亮作画。我想让你也看看。”
之前的卧室是沈煜替他们准备的,因为是新房,所以特意用了无人使用的客房,布置的很漂亮,但是龚娉环顾四周,显然更喜欢这里。“所以才想着今天要来这儿?那以后不要一个人独享美景了。”
沈炵握住龚娉的手,话至嘴边,却开不了口。外婆说过若能相守白头,便是一生所幸。她和外公做到了,所以他也想带龚娉回来看看,方才独坐此处,他有些心灰,痛极难捱的时候,她却出现在自己的身边,这是外婆给予他的祝福吧。
沈炵想着,困意已浓,最近总是觉得很累,因为前段时间胃痛反复发作,睡眠质量自然差了许多,此刻的胃在龚娉的揉按下已然透着暖意,他想告诉她好多了,来不及制止她的动作,就靠着她睡熟了。
龚娉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抬手轻轻替他抹去额上的冷汗,苍白的脸色透着难掩的疲惫,她的心脏似被丝线纠缠着,随着心跳声,一阵阵扯痛,再没了睡意。
说已心死,原来不动心,是件那么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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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兵
风将地上的树叶吹起,沙沙作响,满目金黄,沈炵看到外婆就坐在银杏树旁的长椅上,冲他微笑,还说着,“灯灯,小心,抱紧了。”他低头,发现已将大把的银杏叶抱了满怀。
用力收手想要护住,顿时风沙迷眼,再看清时,怀里已是虚空,他徒手去抓,只来得及握住几片叶子,心中一紧,握拳抓牢了,跑向外婆。
眼前的脸庞骤然幻化成另一双眉眼,哀怨绝望的目光投射向他,那点恐惧他是如此熟悉,仿佛已纠缠他多时,手上感到一阵粘稠,低头看着满目的血色直直蔓延开来,那人缓缓转身离开,走向黑暗,她还牵着另一个人的手,那个背影,分明是父亲的。
沈炵伸手,才发现周遭被鲜血淹没,血水快没过他的颈项,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形也快没入黑暗,他却喊不出声,那些血漫入嘴里,卡住了咽喉,瞬间似要窒息。
沈炵猛然睁开眼,多少次,噩梦惊醒,血红的恐惧过后,便是睁眼望着无尽的黑暗,但现在,床头有灯亮着,稍动了下,就感觉到一只手指用力抵住他的眉心,侧头看到龚娉望着自己,一脸担忧。他压下无措,随口问,“吵醒你了?我有出声?”
“没有。”龚娉放下抵住他额头的手指,她本就没睡,只是感到身边本来已睡熟的人突又有些辗转反侧,以为他是胃痛又犯了才打开了床头灯,只瞧见他一脸痛苦神色,慌忙间想起人家说抵着额头能镇住心神,竟真的孩子气的照做了,可沈炵还是挣扎了许久才转醒。迟疑着开口,“是很可怕的梦吗?”
“小迷信,以为我中邪了?干嘛用手指抵住我的额头?”沈炵扯出笑意,抬手替她拉好了被子,拍拍她的后背安慰,“被吓到了?”
“还行,你这长相也没有扮凶神恶煞的潜质。”龚娉侧身躺平,这句话该是她来问吧?问了又怎样?接下来该揽他入怀,拍哄着说“乖,不怕,不怕”吗?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而身边这人,醒来后几秒,就瞬时平复了情绪,那时的挣扎无助丝毫没了痕迹,要他承认害怕?那样的事他怕也做不出来。
这么想着,龚娉闭上眼,一晚上,被他一惊一乍的,此刻倒真是累了便说,“留盏灯,快睡吧。”
沈炵转身侧向另一边,手不着痕迹地抵紧了胃部,好在刚才已经吃了止痛片,此次的痉挛还不算难捱。
窗外,风声又起,依稀听到树叶沙沙作响着,似把那些恐惧也带到了现实中,他皱眉用力握紧了腹间睡衣的扣子,掌心被东西填满,他才可以确认,这一手的黏稠,只是
汗湿,而非鲜血。
梦里,那些血液不是温的,冰凉刺骨,分明是死人的血。
此次,居然梦见了父亲?他向来不信梦真的有所预示,往日噩梦连连,他只当是自己心结所致,只是这次,他真的是怕了。
娉儿,是个很可怕的梦。
龚娉终于有了困意,眯眼恍惚间,看了眼沈炵的背影,透着几分疏离,这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很远,只是留下足够的空间将自己的内心隐藏,习惯着,不让人靠近。
隐约想到了同床异梦四个字,龚娉觉得好笑,真就在意起这些来了?
好在,这一夜无梦。
婚后的生活,是龚娉所想的那样,以轻缓宁和的姿态,诠释温暖。
多年后,她似乎再一次体会到,家这个字的温度。
只是这几日沈却病了,本是受凉发烧,却已低烧不退近一个星期。
龚娉端了温水推门进入,室内灯光柔和,连带着淡淡的药味,见沈却闭目靠坐在床头,便放轻了脚步。
“娉儿?”沈却睁眼,嘴角挂了丝笑意。
“嗯。”龚娉把杯子放到沈却手里,又取了床头的药片递给他,“妈在厨房脱不开身。”
“她向来喜欢药罐子,守着格外专注。”沈却叹气,虽是玩笑话,却显然另有所指。
龚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融入这个家,才知道守着眼前这人,是必然会养成的习惯。婆婆自不必说,沈炵沈煜又何尝不是?
程缘未见她时,便默许了她和沈炵的关系,后来才知,只因那次医院偶遇,沈却说对她印象不错。
沈炵提及婚事时,唯一在意的,便是她是否愿意同家人同住。
婚礼前夜沈煜拉着她念叨,“我爸的胃不好,家里的菜色都比较清淡,以后要是馋了,我打牙祭可有伴儿了。……娉儿,用完的东西一定要记得放回原处,我小时候总是忘记,有次把刚倒了热水的茶杯放在了餐桌上,结果害的爸被烫伤了……”
这般的在意,是否会太沉重?想到这里,她不觉微叹了口气。
“随心便是自在,妈她是快乐的。”还是忍不住宽慰,沈却心思通透,龚娉不认为他会全无心结。
“有你在沈炵身边,他应该能自在些。”沈却微皱了下眉,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却只是缓缓舒了口气,“娉儿,当初说你像我的女儿,但是,你比泡泡沉稳多了。”
“爸,很不舒服?”龚娉握紧杯子,沉稳?她显然不是,关心则乱,乱心即迷。那时她不是随心,而是无心。如今,关心系着担忧
,渐也成了习惯,岂会半点不慌乱?
想问“要不要打电话给沈炵?”开口却是,“爸,我先出去了,你休息一下。”
沈却的笑意里带着些许宽慰,龚娉苦笑,这便是所谓的善解人意吗?
沈炵之前来过电话,说是急诊手术临时扩大范围,怕是要耽搁了,龚娉犹豫着,握着手机半天没了动作,出神间,看见窗外有车驶来,心下安定了几分,立刻起身下楼。
“哥,爸他怎么还是在发烧?”沈煜回来时,沈却已经喝了中药睡下了,她却是守在客厅坐立不安。
“灯灯,你爸他今天又吐了两次,刚喝下些中药,有用吗?”程缘皱眉,眼中忧色难掩。
龚娉站在一旁,顿时没了动作,看着沈炵安慰过她们,侧身快步进了沈却的房间。
那些问题,很难回答吧。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牵引,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胸口的闷滞难消。
“娉儿,上楼去吧,不用太担心。”抬头就见沈炵轻拍了下自己的肩,笑意里却透着浓重的疲惫。
其他人,没有发现吗?
“饿吗?”龚娉跟他上楼,想着他刚下手术台怕是还没吃晚饭。
却见沈炵摇头,“我去洗个澡。”
沈煜说过,他一有心事便吃不下东西,他不断安慰着她们,说“不用担心”,那他自己呢?如何做到“不担心?”
洗澡出来,沈炵便闭目靠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良久没有出声。
“累了就躺下睡吧。”龚娉还是下楼替他热了下饭菜,但看这人的脸色,怕是真没有半点胃口。
“我替爸挂了些水,待会儿还要拔针。”沈炵揉了揉眉心,想要起身去书房,奈何稍一动作,胃痛便立时加剧,他克制着没有抬手去按,脸色却不可控制的苍白了几分。
“你不是劝爸说中药调理有用,自己为什么不愿试试?”龚娉起身递了杯温水给他,他却闭目摇头推开了。
“妈已经够担心了,我这会儿添什么乱?”沈炵皱眉,待痛意缓和些,才笑看龚娉,“我没事的,这么快就传染上她们草木皆兵的毛病了?”
“你弄个方子,我替你煎,不让妈知道便好。”龚娉握住他的手,刚洗了澡,却依旧触不到多少热度。
沈炵微愣,看着她眼中的忧心,心中升腾出些许暖意,她至少是在意他的。“傻瓜,怎么可能不知道?何况医院里有现成的,不用那么麻烦。妈太固执,假手他人不放心而已。”
龚娉皱眉,
沈炵这是料定,他的事,假手他人,她会很放心吗?
“娉儿,我有吃药,只是最近不太舒服,过段时间会好的,好歹我也是个医生,给我点面子相信我好吗?”沈炵拿了一侧的毛巾递给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头,“现在就是累的没力气擦头发。”
龚娉接过毛巾俯身替他擦拭,忍不住用力胡乱揉了两下,终究不死心,“你不是说中药副作用小些吗?”
沈炵垂头,神色掩于毛巾下,看不太真切,龚娉只听到他轻微的叹息声,“喝中药的话药味比较重。娉儿,我胃不舒服的事,千万不要让爸知道。”
、一鸣惊人
“哎,什么时候咱也能甩手说一句,小林,缝合吧,拍拍屁股走人?”领导一走,手术室里的几个人立时松了口气。
“老师一定是还有事,一般不都是等到最后的?”小林忍不住白了眼一旁的几个人,领导在的时候,屁都不敢放个,回头就咋呼上了。
“那你倒是说实话,天天左一声领导,右一声老师的叫,你心里就不别扭?他也没比你大几岁吧。”众人继续起哄。
“前辈们都还没别扭,小的别扭什么?好歹咱是真比老板年轻那么几岁。”小林等护士清点完用具,接过持针钳准备缝合,心想这些个老家伙在这儿猛洒醋,也不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