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蕴满怀激情地写出了参劾吴三桂的奏章。大意如下:
“臣观平西王吴三桂不善用圣上所赐其开藩云贵之职权,却以此权压迫民众,愚弄百姓,横征暴敛,巧取豪夺,聚天下之财为己有,致使云贵两地之民众哀鸿遍野怨声载道!
臣以为平西王吴三桂此举已动圣朝之基业,望圣上早作决断,严加查处,防微杜渐,消灾祸于无形。”
第二天,杨素蕴便将此疏上呈朝廷。
然而,令杨素蕴始料不及的是,此疏在传到鳌拜之手里,却是另一种反应。
此时,康熙帝年幼,四大臣辅政,鳌拜专权正达顶峰时期。凡给皇上的奏章,必先让鳌拜览阅,然后再交给皇上。
鳌拜见到杨素蕴之奏章,心中一时难以决断。吴三桂虽然与自己没有直接的相依关系,但暗里却互通过往来。此疏上奏,必对吴三桂不利!但如不上奏,自己又该如何处理呢?
鳌拜思前想后不得要领,便将班布尔善找来商量。等班布尔善坐定之后,鳌拜将杨素蕴参劾吴三桂的奏折给他看。
班布尔善逐字逐句认真地看完之后,又将奏折双手捧还给鳌拜,然后却一言不发。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他不能说话。他知道鳌拜将此折让给自己看,其心中必有所想。但鳌拜没有开口说话,他便不能轻易说话。因为尚不知道鳌拜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自己便不能说。否则,怕领悟错了鳌拜的意思,便会给自己带来不利。这是做官的诀窍!
鳌拜终于慢条斯理地说话了。他仿佛在看着班布尔善又仿佛没看着他说:“此疏上呈,必对吴三桂不利!”
班布尔善不开言,心里在琢磨鳌拜之意。鳌拜之意分明对吴三桂有些感情。令他不解的是,吴三桂怎么会与鳌拜牵上关系!经过仔细揣摩,班布尔善认为鳌拜是因为吴三桂牵制了朝廷而使他从中得利才对吴三桂有所关注的。
鳌拜仿佛又自言自语地说:“若不上呈,恐令众人生疑!”
听到这里,班布尔善心里便明白了。鳌拜之意,分明是想将此疏扣下,只是怕皇上知晓,到时候落个欺君罔上之罪。班布尔善说:“依奴才看来,如此上呈,自然不行!”
鳌拜不动声色地问:“为何?”
班布尔善说:“吴三桂与主公虽无唇齿相依之关系,却可以彼此利用对方与朝廷抗衡之机寻隙以图发展。”
鳌拜点点头,以表示赞同。
班布尔善见得到肯定,心中的把握便更大了,又说:“然而,如果扣下,也对主公不利!”
鳌拜问:“有何不利?”
班布尔善说:“不利者有二。其一在于授人把柄,以欺君罔上之罪相加;其二在于主公此举无益。”
鳌拜问:“怎么会无益呢?”
班布尔善说:“主公此举自然能使吴三桂得惠,却没有让吴三桂知晓,所以无益。”
鳌拜点点头说:“言之有理,有恩不图报,施恩何用!”
班布尔善只是听着,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他知道,现在只是听话的时候,没有插嘴的权利。
鳌拜漫不经心地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办?”
班布尔善说:“可用釜底抽薪之法。”
鳌拜饶有兴趣问:“怎么个釜底抽薪?”
班布尔善说:“此疏正本上呈,奴才再录一副本留下。”
鳌拜问:“录一副本作何用?”
班布尔善说:“主公可将副本令人送与驸马爷吴应熊即可!”
鳌拜听后,由衷赞叹道:“此法甚妙!”
此法确实很好!将正本上交,可免欺君罔上之患。副本送给吴应熊,可示恩于吴家。至于吴三桂能否斗赢杨素蕴,那是他吴家的事,不用我鳌拜再关心。
班布尔善被鳌拜大加赞赏,却越发显得惶恐起来,他知自己若有得意之态,恐招鳌拜不满。班布尔善心中不仅没因此而愉悦,相反却有感叹于心:世人都说阿谀拍马之事容易,哪里知道什么事都有什么事的难处?
鳌拜突然回过神来,见班布尔善仍然傻乎乎地坐着,便说:“你怎么不去抄录一份?”
班布尔善立即恭敬地答应,起身而去。
鳌拜看班布尔善慌里慌张地离去的身影,无声地笑起来,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惬意。鳌拜心想:人生在世,身边有如此奴才,还会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片刻之后,班布尔善将副本录了,一并交于鳌拜。
鳌拜接过看了,一边赞叹班布尔善书法之妙,一边叹气说可惜。
班布尔善问他为何觉得可惜?
鳌拜说:“此书虽佳,却只能送与那吴驸马,岂不可惜?”
班布尔善立即答道:“主公即使要将奴才之身送与人,奴才也不会觉得可惜,主公何必为这字而惋惜?”
鳌拜一听此言,顿时开怀大笑。
二、洪承畴论君势,官势与民势
吴应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的夜空,夜空的深处是闪烁的星光和无边的黑暗。
自从接到鳌拜派人送来的杨素蕴参劾父亲的手抄稿后,吴应熊便一直站在窗口。倒不是因为杨素蕴的参劾给他带来了不安,他也是经过风波的麻雀。同时父亲已不是当年的父亲,自己也不是当年的自己。吴家已是树大根深,平常之人休想撼动半分。
令他深思的是杨素蕴的参劾奏章怎么会落到鳌拜之手?而鳌拜为何又派人送给自己?
若是鳌拜在览阅奏章之时,发现了杨素蕴的奏章而特意抽出来的话,吴应熊觉得可以理解。因为,按照鳌拜目前在朝廷之上一手遮天的势力,鳌拜取杨素蕴之奏章如囊中探物。若真是如此,自己倒应庆幸。因为这说明鳌拜对于吴家没有坏心,只是想示恩于己。
若是杨素蕴直接将奏章交于鳌拜的,便说明杨素蕴与鳌拜暗中有勾结,鳌拜将此手稿送给自己看是想示威于己。若是这样,自己便得小心应付了。因为鳌拜之势力绝不可轻视。
根据自己与鳌拜的交往,前一种可能性要大些,后一种可能性少些。因为自己虽然没有与鳌拜有过深的交往,但对于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与做法,彼此却是心照不宣的。更何况彼此对对方都有过暗中帮助。
如果自己的推测对,那么自己只要告诉家父,或许亲自设法为家父解脱即可!
但吴应熊想来想去,心里总觉得没有什么把握,他觉得还是去请问一下洪承畴才好!自从与洪承畴拉上关系后,吴应熊凡遇重大事情都愿与洪承畴商量。虽说自己并不一定完全采纳他的意见,但用他的意见来给自己作参考,那是再好不过。想到此处,吴应熊心里便踏实了,睡意也随之而来。
第二日傍晚,吴应熊驱车来到洪承畴府上。
洪承畴自然知道吴应熊必是有事相求。因为按照吴应熊的性格,绝不会轻易踏进别人家的门。等吴应熊坐定后,洪承畴轻言相询:“驸马爷有什么事?”
吴应熊也不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杨素蕴参劾父亲的手抄稿递给洪承畴。
洪承畴接过,认真地览读一遍,然后说:“这并非杨御史手笔,而是别人之手抄稿。”
吴应熊闻之一惊,暗叫厉害,然后问:“大学士怎么知道?”
洪承畴说:“杨御史为人方正,不善周旋。其字也如其人,笔法刚劲而少变化。此稿看似刚劲有力,但其字端却透出股媚谀之气。”
吴应熊听了,更加叹服。人精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呢?不过对于他自己来说,是祸是福却难以逆料了!三国之杨修便是一例!
吴应熊小心地问:“大学士认为是鳌拜录自宫中,还是录自家中?”
洪承畴说:“自然是录自家中!按字迹判断,此字绝非出自鳌拜之手。而根据鳌拜之性格,是绝不会在宫中将此奏章轻易示人的。所以,我猜测他必是带入家中,令人手抄之后送给你的。”
吴应熊问:“依你看来,鳌拜有何用意?”
洪承畴说:“鳌拜是示恩于驸马爷。”
吴应熊问:“何以见得?”
洪承畴说:“依目前形势看来,鳌拜必不愿意吴家有什么灾祸!”
吴应熊说:“愿听其详。”
洪承畴沉思一会后说:“洪某观鳌拜之欲已极度膨胀,索尼等人均不是他的对手。他唯一有所顾忌的必是孝庄皇太后!若能让吴家势力壮大,必能分散朝廷的注意力,给他自己的发展创造条件!”
吴应熊赞叹道:“大学士分析得精辟。只是我有所不知,鳌拜为何要示恩于己?”
洪承畴说:“鳌拜虽然未必肯与吴家形成犄角之势,但据其所愿,必不想开罪于吴家。因为事情发展难以逆料,能留条后路方是善策。”
吴应熊问:“依大学士看来,此事该如何处置?”
洪承畴说:“此事无忧。”
吴应熊问:“何以见得?”
洪承畴说:“与鳌拜想法一样,朝廷之精力已经耗费在应付鳌拜之上,亦不愿再触及吴家,给自己与鳌拜的抗衡之中增加不利因素!”
吴应熊说:“事情只怕未必像大学士想象的这么简单!”
洪承畴说:“即使往最坏方向想,也不必忧虑。”
吴应熊问:“大学士为何说得这么肯定?”
洪承畴说:“洪某认为杨素蕴所奏不仅于吴家无害,反而有益!”
吴应熊觉得非常奇怪,急忙问:“哪里会有这等好事?”
洪承畴说:“杨素蕴所奏,驸马爷认为要害在何处?”
吴应熊说:“杨御史所奏之要害在于他指证家父欺压民众,愚弄百姓,横征暴敛,巧取豪夺,致使民众怨声载道等语。”
洪承畴摇摇头说:“非也!”
吴应熊觉得不解,疑惑地问:“杨御史这些言语之意分明在告诉皇上家父已经致使民众积怨,于朝廷之基业不利,怎么会不是要害之处呢?”
洪承畴说:“驸马爷分析的未错,但此处确实并非要害。”
吴应熊说:“古人云: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大学士若不认可在下之言,总得说出一番道理来吧!”
洪承畴笑笑,然后胸有成竹地说:“此话自然没错,但得分别待之。其实现实之中既有官重民轻之时,亦有官轻民重之时!”
吴应熊觉得此语新鲜,便问:“何时是官重民轻之时?何时又是官轻民重之时?”
洪承畴说:“官势盛,民势弱时,谓之官重民轻;官势弱,民势盛时,谓之官轻民重。”
吴应熊问:“官势弱,民势盛时怎样?”
洪承畴说:“那便是可用民可载舟亦可覆舟之语。这时的当权者必然对民众有所顾忌,唯恐民众积怨太深,对朝廷基业有所危及。所以,朝廷这时往往会比较注意民心之向背。”
吴应熊说:“那官势盛,民势弱时又怎样?”
洪承畴说:“此时朝廷必不会注重民心之向背。因为民心之向背已不是重要问题,不管民心如何怨怒,都不会危及政权的!”
吴应熊说:“朝廷怎敢不顾忌民心呢?”
洪承畴说:“民势弱,官势盛,民奈何不了官,又怎么能推翻朝廷?”
吴应熊顿时默然,然后说:“此时之朝廷不畏民众,难道会畏官不成?”
洪承畴说:“正是如此!”
吴应熊笑着否定说:“大学士此论,未免有些耸人听闻了!”
洪承畴亦笑笑道:“事实便是如此!”
吴应熊问:“大学士能否说得清楚些?”
洪承畴说:“因为官势与君势之间亦有些微妙关系!君势盛时,官势必弱,此时的君主必不怕官而只怕民。但若君势弱时,官势必盛,以臣压君,君主必危,此时的君主必畏官。所以,君主此时只畏官强,不畏官贪。因为贪官必不得民心,不得民心之官必不得大势,不得大势者必不会危及朝廷。同时,贪官之嗜好若重于钱财,便会轻于权力。”
吴应熊点点头说:“大学士此论甚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洪承畴问:“驸马爷以为此时之朝廷是君势弱还是官势强?”
吴应熊答道:“官势强也!”
洪承畴得意忘形地说:“竖子可教也!”
三、洪承畴代吴三桂捉刀
吴应熊自然听懂了洪承畴的君势之弱时,君主只畏官强,不畏官贪之论。想起来,确实如此,历朝历代,凡是君主强时,官势必弱,此时必少贪官污吏;而君主弱时,官势必盛,此时必多贪官污吏。所以,历史上凡是鼎盛时期,必是君主强官势弱,凡是衰败时期,必是君主弱而官势强。
由此看来,只有懦弱之君才畏官强而不畏官贪!
吴应熊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便有了主意,诚心相问:“按大学士之意,家父是不必惧怕杨御史告他横征暴敛搜刮民财了么?”
洪承畴说:“正是此意。”
吴三熊说:“这么说来,家父可以置之不理了?”
洪承畴说:“岂止可以置之不理?”
吴应熊一怔,问:“难道可以反击不成?”
洪承畴说:“确实如此。只要驸马爷有些心意。”
吴应熊心里便琢磨开了。杨素蕴这老头,我吴家又没有开罪于他,他三番几次地参劾家父,虽说不用怕他,但也确实讨嫌。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机教训他一下,免得他老是给我吴家找麻烦。
吴应熊问:“如何反击呢?”
洪承畴问:“驸马爷观此奏折有何漏洞?”
吴应熊说:“我看不出有何漏洞。相反,我认为杨御史此疏有一语能伤家父。”
洪承畴问:“哪一言?”
吴应熊说:“杨御史提醒皇上防微杜渐!”
洪承畴说:“驸马爷为何有此担心呢?”
吴应熊说:“杨御史此语分明是告诉皇上,说我吴家父子有策反之心,要皇上严加防范,以收防微杜渐之效。”
洪承畴笑道:“驸马爷分析有理。不过洪某认为这恰恰是我们可以用来反击之处。”
吴应熊大惊说:“大学士此语谬矣!”
洪承畴问:“何谬之有?”
吴应熊说:“此语触及家父极深,我们避之还来不及,岂可自己提起,让人当靶子攻击我们?”
洪承畴说:“驸马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吴应熊问:“何谓其一?何谓其二?”
洪承畴说:“此语会伤及平西王为其一,此语会伤及杨御史为其二。”
吴应熊不敢相信地问:“此语怎么会伤及杨御史呢?这可是他自己写的呀!”
洪承畴笑道:“正是此理!”
吴应熊说:“大学士能否说得更清楚些?”
洪承畴说:“这就好比一个人手持凶器要伤害别人,可没想到别人有坚盾相挡,他伤不了别人,反被别人伤了。”
吴应熊问:“我们有何物能挡?”
洪承畴笑道:“其矛在于杨御吏之手,其盾亦在于杨御史之手!”
吴应熊说:“其盾在杨御史之手,怎能为我所用?”
洪承畴说:“我们要用其自身之矛盾!”
吴应熊笑着问:“其自身矛盾何在?”
洪承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