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逃脱这肮脏的地方」少年答道。
「逃?哪里可逃?无处可逃。」身后人的声音急切切。
巨大的裙摆和衣袖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弧度,像是振翅欲飞的彩蝶,一时分心,少年没有注意,一头栽进荷塘。漫天而来的芙蓉花将两个少年精致的脸埋没。少年感到心口一阵疼,低头看,才发现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佩戴在大拇指上的与龙头紧紧地搁在自己的心口。
「别出声!我是花杞,我来带你走。」名唤花杞的少年从袖摆中掏出一只晶莹碧绿,其中缠绕着一丝殷红细线般的青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少年的手上。
花杞在池水中颤颤巍巍站不稳,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发号施令,他佩戴玉龙头的手抓住少年被青镯箍住的手,高高的举起。
「谁都不准伤害他。他是我离散多年的弟弟,花堇枫,这世上唯一的凤血镯,沉壁坊的第二图腾,就是凭证。」
说罢,花杞笑意盈盈:“从现在起,你有名字,你是我的弟弟,花堇枫,你不会再受伤害。”
『肆』
堇枫曾问过花杞:“当时为何要救我。”
花杞回问:“那么你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下,为什么笃定的要带我逃?”
“你让我相信我们是同伴。”堇枫看着花杞的眼睛,不带一丝波澜。
“对的。你对我的信任,使我看透了你的心。被恐惧撕扯着,却强装镇定,冷漠倨傲。我从你的身上,找到了我的痕迹。”花杞嘴角微微上扬:“你就是当年的我。”
更深露重,料定花杞是不会回来,堇枫正准备入睡,一双手却撩开了幔帐。
“谁?!”堇枫只穿着薄薄的亵衣,警觉性的用被子蒙住身子。
“君乃美艳佳人,媚骨天成,吾不胜心向往之。方踏月来取。”花杞笑睨了堇枫一眼。
“滚!采花贼可不是你这样的。”堇枫松了口气:”咦?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皇上去了寿王府,不在宫里。”花杞利索的脱去了外衣,将自己裹进松软舒服的被子里。
对于寿王妃的事情,堇枫早有所耳闻,皇上三番五次的去,还封了寿王妃杨氏做了女道士,号太真。堇枫叹气。
“怎么了?”花杞握住堇枫的手。
“花杞,对于皇上,你心中明镜般清楚,虽然我们久居宫内,但毕竟是沉壁坊人,是外人。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左右……”堇枫不知该怎么继续,只好缄口。
“情感之事,我能够把握得好。皇上,他真的是特别的存在。”花杞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抿紧了嘴唇,不过他又补充道:“呵,我是不是自私的很?为了自己的感受,就把你的自由也禁锢了。”花杞的声音惆怅无比: “但是你在我身边,真是我莫大的安慰。不然面对着众多的沉壁坊人,复杂的宫廷局势,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才是我的安慰,没有你,我怎么会是二坊主?怎可能这般风光?你救赎了我。”堇枫的眉眼是道不尽的温柔。
“但我可是赚大了。”花杞轻笑,将堇枫佩戴凤血镯的手搁在自己心口:“一只青镯,就把一位妙人锁在了我身边。”
“哥。”堇枫笑着,感觉喊出这个字是如此的幸福。
「既是把我锁在你身边,那就锁上一辈子好了。」
『伍』
天宝四载。
堇枫所疑虑,花杞所忧心的事情终究成了现实。
与寿王曾共度婚姻五载,被册为寿王妃整整十年的杨氏,被皇上册封为贵妃。
此举虽然未在朝堂之上掀起一阵轩然□,但后宫之中无疑是炸开了锅。
堇枫不像花杞那般忙碌,空闲更多,听闻的也就越发的多。深居后宫又不被宠幸的妃子之中,嚼舌根的自然是不在少数。可令人惊奇的是,讨论的核心不是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册封之举,竟然全部都与花杞有关。
“果然是男人的容貌不及女人啊。歌舞再美再使用下三滥的功夫逗得皇上开心又怎样?人家杨氏都嫁作他人妇,还不是把自己的丈夫的老子哄得团团转。”
“那新贵妃的歌舞也不赖,我看啊,沉壁坊少了暧昧的裙带关系,怕是完了。”
花杞是个如皓月般静美的人,虽然时有不羁,但何堇枫相比,那是相差甚远。堇枫就是一支幽暗的曼陀花。锋利且妖冶。凭借着香艳的容貌混迹于不甘空守寂寞的三千粉黛,自然左右逢源,妃子宫女们芳心暗许,甚至主动投怀送抱的也不在少数。堇枫向来是会逢场作戏,可当像蛇一样环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们得意的说出那些言论,堇枫冷冰冰的说道:“滚。”
面容姣好的女人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么个情绪波云诡谲的主儿。
“听不懂?”堇枫平日里优美圆润的嗓音此刻充满了肃杀与冷气,顺手抄起了身边的青瓷酒杯,砸向了身边的王淑仪:“都给我滚!”
一声尖叫,一声脆响,几块碎片,紧接着王淑仪光洁的额头上绽开了一道猩红的伤口。女人们都迅速逃离了沉香殿。
杨妃入宫,究竟是好是坏,堇枫懒得听他人评判,但至少从李林甫这个层面看,不算是件坏事。杨妃一旦受宠,凭借着裙带关系,杨氏一家子都会鸡犬升天,杨氏的兄长杨国忠近日接连升官,杨家姐妹们也屡次受封,升为命妇,皇上一手培植起来的势力,怎么会轻易和李林甫沆瀣一气。沉壁坊自从受到皇上的亲信,李林甫就再没能从花杞身上掏出半点消息,不过至少可以利用皇上身边的宫人们。但现在不同,有贵妃在皇上身边守着,且不让内侍接近,讨得消息无疑难上加难。
谈到出宫,花杞是不愿的。可堇枫不知为何,花杞非常抵触李林甫,虽是表面上恭敬客气,但实际命令从不肯照办,甚至会暗地里派人阻挠,面对沉壁坊人,同样疾言厉色,严禁与李林甫勾结,作出对皇上不善的事情。那股子狠劲,与平日里判若两人。
前日子堇枫收到一份密函,以二坊主的权限是有权利查看的。打开信函,八个大字力透纸背:□无情,戏子无义。虽然没有署名,可不用说,也知道出自谁之手。
堇枫不动声色的用烛火将纸条烧掉。他深知花杞的心,为了避免麻烦,还是不让花杞知道为妙。
依旧是炎热盛夏。沉壁亭里,堇枫正沉下心画一幅蛱蝶海棠图。
细微的脚步声。
堇枫依旧是埋首勾画。
就这么沉默着,堇枫完满的画好了一枝海棠。抬起头,看到花杞正拿起果盘中的一颗美丽的果实——荔枝。
相对无言。
宫内外都传遍了,贵妃想要吃新鲜的荔枝,可是长安城怎么可能有这种水果?皇上便叫人即刻从岭南运到长安,这样长的路程,置驿传送,行数千里,累死了十几匹骏马,到了长安,荔枝的颜色与味道竟然都没有变。这样珍贵的佳品,皇上能有心思专门给沉壁坊的坊主遣人送来,真是……难得呵。
宫中也盛传,能让皇上这样专宠的贵妃,并非徒有一副娇美的皮囊,可贵的是,贵妃生性机警,雅善音律,尤工琵琶,那凤尾龙香拨的精致琵琶被贵妃抱在怀里,一曲《霓裳羽衣舞》,皇上也跟着歌舞,美妙的音乐甚至能够吸引来神圣的凤凰。
“要不要尝尝,很甜。”堇枫观察,花杞安静得反常。于是剥了一颗荔枝,递到花杞唇边。花杞用手接过,手掌渐渐握紧,力道加大,透明清甜的汁水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堇枫握住花杞的手,用力的掰开花杞攥紧的手指,扔掉那可怜的荔枝,用雪白的袖摆将花杞潮湿粘腻的手擦干净。
“你在担心什么。”堇枫过于平静,以至于这根本不像是个问句。
“雅善音律,生性机警,国色天香。呵,赶明儿我要好好瞧瞧,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七窍玲珑心的美人。”花杞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芙蓉花海,高傲的扬起了头。
『陆』
皇上已经很久没到承香殿了。
堇枫默默地看着花杞手执折扇,在殿内云影霓裳,舞出宫廷震撼的一点红。
堇枫清楚,花杞渴望见到杨妃。但堇枫却不懂,花杞要知道,这女人,究竟有怎样的魔力。或者说,她是真的爱着皇上,还是,和当年的武惠妃一样,是个祸乱朝纲的孽障。
堇枫沉默的戴上面具,手指收紧,将一把剑牢牢抓住。堇枫厌恶这里,如果不是花杞在这里沉默的,一年又一年的舞,堇枫早就疯了。堇枫渴望云游四海,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游荡生活。但是……堇枫看了看自己手腕上晶莹的凤血镯。
受人恩惠,就必须要懂得结草衔环。更何况,救自己的不是别人,是花杞啊。堇枫的内心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花杞足足舞了一个时辰,明显的体力不支,让花杞在进行一个轻旋动作时,猝不及防地向水池中倒去。
一声低呼,却在坠落之前被堇枫牢牢搂住。
“当心。”堇枫提醒着,幸亏有手中的长剑,堇枫很顺利地把剑插入泥土中,借此用来支撑。
“贵妃娘娘驾到——”绵软而中性的嗓音一声又一声。
花杞和堇枫讶异地对视,岂料一时分心,双双跌入水池中。
花杞心中暗叫不妙,边向岸上努力的攀爬,一边说道:“我们这样子怎么办?”
堇枫皱眉:“现在更衣已经来不及了,杨妃第一次来承香殿是不能让她来等我们的。仪态自然点吧。”不过堇枫又换了一副戏谑神色:“你不是一直想见她么?”
“闭嘴!”花杞微微发怒。
“怎么二位今儿个浑身湿漉漉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娇俏甜软的的声音已经到了堇枫的耳际。
“小的拜见贵妃娘娘。”跪拜礼之后,堇枫淡淡的打量这凤冠霞帔的女子,暗暗心惊。杨妃果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只是这眼神……怕是来者不善。
“二位就是沉壁坊的坊主?”贵妃问道。
“正是。请问娘娘来这里有何事吩咐?”
杨妃轻笑了一声:“素闻沉壁坊人个个能歌善舞,琴棋书画也不在话下,想来见识见识。”
花杞也是浅笑:“小的不敢在贵妃娘娘面前班门弄斧。还是不要污了娘娘的眼睛。”堇枫暗笑,这花杞真拧,摆明着给杨妃吃闭门羹。
“哦?但本宫依旧想要观赏一番。毕竟这沉壁坊是皇家御用的歌舞班子,我就是想看三天三夜,你们也得照办,不是么?”依旧是矜持而优雅的笑颜。
空气中似乎一瞬间盛开满了恶毒的花朵。
这是明目张胆的嘲讽。
堇枫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骨节泛白。他甚至可以听到,花杞脑袋里愤怒的,铁索一样的咔嚓声。
花杞勉强的干笑了一声:“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曲完结,贵妃笑:“也不过如此,天不早了,就先回去了。”
花杞保持着那最后的风雅,堇枫懂得,那是花杞最后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恭送娘娘。”
“不过,本宫还是要提醒花坊主一句:后宫之中,人人自危。武皇临朝年间,张昌宗兄弟受宠,妄图垄断朝纲,落了个诛灭九族的下场,但愿二位坊主不要把自个儿看得过于轻贱,惹来杀身之祸。”杨妃从容的脸色顷刻间变得锋利霸道。
堇枫仰天大笑:“谢娘娘前车之鉴后世之师的教诲,不过娘娘也要记着,我们兄弟二人守着皇族的规矩入宫,不越雷池半步,纲常人伦,还是起码遵守的。娘娘是力排众议才在宫中得到一席之地,可得好好珍惜,免得像汉成帝的宠妃赵飞燕姐妹,落了个被废自杀的田地。”
花杞惊骇不已,:“堇枫你在胡说些什么?!”
杨妃的脸色顿时非常难看:“真是妖言惑众的狗奴才!竟敢污蔑本宫!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要了你的项上人头?”
“都够了!”威严的声音响起。方才斗气的三人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恭迎皇上!”
“玉环,你怎么在这里胡闹!快跟朕回去!”皇上拽着杨妃的衣袖。
“我不!你没听见方才他们怎么嘲讽我的?就是在污蔑我不守人伦常理!我怎么入宫就要被这些个下贱坯子嚼舌头?凭什么凭什么啊!”杨妃怒意上来了,甩开玄宗的手,大喊大叫,俨然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放肆!你尊为贵妃,怎能这样跟朕说话?威仪全无!还不快回去!”
“皇上!皇上!”杨妃愤愤不平的拂袖而去。
“至于花堇枫。”玄宗眉毛一拧,怒道:“身为伶人,不守规矩,冲撞宫内妃嫔,廷杖二十!”
花杞大骇,立即跪下:“皇上您得明白,廷杖是受不得的啊!请您惩罚小的……”
“这和哥哥无关,是堇枫自个儿没个体统,堇枫甘愿受罚。”堇枫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你们就好好在这承香殿闭门思过,这段时间就别再出来了。”玄宗闭上眼,拂袖而去。
『柒』
粗长,滚圆,夹杂着腐朽而血腥味道的木杖一下一下的砸向堇枫。
廷杖二十,就连健硕的男子都承受不下,更何况是身体柔弱的伶人。
堇枫死死地咬住手腕上的玉镯,一丝声响也无,还没到二十杖,就昏了过去。
花杞带着沉壁坊人,哭着,将自腰部以下浸在鲜血中的堇枫抬回了承香殿。
堇枫就那样趴在床上,昏了整整一夜。
堇枫醒的时候,窥视世界的窗口变成了弯弯的月牙形,映入眼帘的只是床单上精致的木兰花纹。
胸口的钝痛感强烈的让堇枫差点没法呼吸,想要换个身子,后背,下身直到大腿都有伤,无奈只能保持原状。
但是堇枫感觉这样很值。因为堇枫这样根本就不是莽撞,他不再是开元年间不顾一切,追问花杞的呆子。花杞一句「你是我的」让堇枫彻底沉静。
这次杖刑,是皇上十几年来第一次惩罚沉壁坊人,还是这样严重。那么贵妃在皇上心中,真的是非常重要了。杖刑是堇枫试图试探玄宗的惩戒。受刑时带来的痛感,疼得堇枫想要一下子死去,仿佛当时的存在就是为了死亡。
不过堇枫是不会把他的想法告诉花杞的,如果说出自己是为了花杞而试探皇上的心意,那花杞真的会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