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情是个古方,原本是叫‘息壤’,绵延不绝,那才真是无解之毒。我爹非要说一物降一物,找不到息壤的解药就干脆改掉方子,把回环相生的一层去掉了,变成了现在的道情。但我爹没改得太好,留了个隐患在里头——谁给人下道情,他也得跟着中毒,陪着死。”林非说起这些事,难免得意,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道:“道情原本也不叫道情——我不记得叫什么啦——林是说,既然这东西润物无声,发作起来便要人心碎而死,下毒的人也要陪着死,干脆就叫道情好了。‘恨人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她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书看得多,杀人都不忘讨口彩。”
沈谢却没听进去后面的话,听说道情是个古方,心中的黑雾便更加推进了一步。他不敢去猜测这雾气背后是什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那么,你爹爹可曾用过这个方子?”
“他不可能用的。”林非摇头道,“杀人有很多种方法,干吗非要把自己的命都赔上。道情是很吃力又不讨好的一招。”
沈谢登时心中安定,神色放松下来,与林非说说笑笑,一路回到苏州。
他二人虽都算是回乡,却都一样没了故人。所幸沈家的宅子还在,沈谢又和金陵的亲戚们打了招呼,大大收拾了一番,总算和林非安定下来。林非见了沈宅,很是闹了几天别扭,但毕竟生存事大,又没有别的姓沈的人来捣乱,也就不提往事了。
沈宅历经风雨,常年空置,再怎么修也还是冷飕飕的,到了夜里就有些吓人。林非习惯了旷野独居,无所谓这点鬼气,沈谢受少林寺影响不在乎身外之物,也不害怕,因此两人住得倒是十分愉快,也不和别人打交道,过起了大隐隐于市的日子。
苏州城里却渐渐传出了沈宅闹鬼的消息,据说是月色晴明的时候,废弃的沈宅里便会传来刀剑相接之声,伴着丝竹管弦,那声音阴凉凉的犹如鬼哭。有胆子大的去偷偷瞧了,回来便跟人学得活灵活现,说是有两个白衣人在月下舞剑,飞来飞去,脚下都是没有影子的。如此种种。
沈林二人老听见各种传说,也不辩解,只是回到家中,会忍不住大笑一场,到了天色好的时候,依然会去庭院中或练剑比武,或抚琴吟唱,十分逍遥自在。
好光景总是过得飞快,到了第三年上,邻居们也都知道了沈宅白影的实情,加上沈谢正直和善,林非伶俐活泼,互相也就交了朋友,走动得频繁起来。
从苏家带回来的书籍,林非也研究了个透彻。他本就是林是教出来的,苏谨言那里留下的书早就烂熟于胸,又有了这一批笔记手札点拨,更是学得通透灵活,除了研究精深毒药,平时也随手帮人治个小伤小病。巫医不分家,沈家有个小神医的消息渐渐传了开去,只是林非十分谨慎,从不接诊重病患者,因此也鲜有人知道他真实背景。
人一安定下来就难免思念老朋友,林非是无牵无挂之人,沈谢却有一大群放不下的故交,时不时就和林非念叨念叨,终于把林非念烦了,说道:“你真是个丫头,磨磨唧唧,娘们儿兮兮的。想看了就回去看看,还怕他们不见你是怎的?”
沈谢本想反驳说我多年不和他们联系,未必能找到了,但刚想张嘴就觉得林非说得对,自己实在是欠大方,明知琢磨不出结果的事还要琢磨,但也绝不是个丫头——他又一想,我要真反驳说我才不是丫头,岂不是要叫你笑死。因此便忍住了没说,抽空打点好行李,与林非说道:“我去城郊看看张叔叔,一两
天就回来。”
林非亲自替他开了大门,冷着脸说道:“就在这里,你答应过我,六年内与我寸步不离。”沈谢也想起这个誓言,一下子急了,忙道:“那我不去啦。”林非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道:“你呀——真是个丫头!去吧,我等你回家。”
沈谢背着包袱向东走去,过街角的时候,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只见林非倚门而立,意气风发,正含笑目送着自己。他心中一热,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只盼着从今往后都有这么个人和自己在一起,纵是江湖险恶,水深浪大,有了这样一个人,便是一起死在风浪里也心满意足了。
苏州城向来繁华,城郊也是一派热闹气氛,一句话不消一顿饭便能传得人人知道。赋闲在家的前主簿张经听说有个姓沈的少年到处打听自己,料定是沈谢,扶着拐杖便迎了出来,热泪盈眶:“难为你还记得我。”
沈谢喉头一紧,哭着拜倒,说道:“给张叔叔请安。”张经忙把他拉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你都长这么大啦。”一面说,一面把沈谢拉进屋内,与他聊起这些年的经历来。
沈谢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林青山的那个“道情”方子,他觉得这算个奇闻异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便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准备接着说怎样和林非切磋剑法的事。
张经听见道情发作的症状,接口笑道:“这名字起得好!搞得瘟症一样却能说得这样美,毒仙啊,还真是又毒又仙,教人好佩服!”
“瘟症?”沈谢不禁失笑,“人家一片深情,心碎而死,怎么能叫瘟症呢,太不解风情啦。”
“释悔那老小子没跟你说过?”张经微微讶异,不由地说了出来:“当年沈宅瘟疫惊动了整个苏州府,就是因为症状太过奇异,什么怪力乱神都传出来了——只有沈家院子里头出事,连隔着一道墙的乞丐都没事。人传染上以后,不过半天就心痛而死,好像给人狠狠打了一掌似的,跟你说的那个道情几乎一模一样……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他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对劲,声音便渐渐低下去。
沈谢却如当头遭了一棍子似的,突然明白了一些之前隐隐明白却不肯多想的事。沈家遭难之时他正在少林寺,对症状并不清楚,只知道这瘟疫很是奇怪,不伤五脏肌肤,只让人呕血,查不出病因,因此没有医馆能拿得出个救命的方子。至于瘟疫不曾传播开去,他本来没有细想过,今天听了张经一番话,突然明白过来,这若是有人下了毒,并不是瘟疫,自然不会传染。林青山的笔记明明白白写着,道情三年不
发,发作时教人心碎而死,而沈家灭门正是在沈惟逼走林青山三年之后,所以沈家会莫名其妙地全家那般暴死,罪魁便是林青山和他的“道情”了。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推断合情合理,简直没有破绽——林青山离开苏州前给沈宅下了一道三年后才会发作的剧毒,以报倾家之恨,又在三年后陪着沈家上下一起毒发身亡。
这样想着,沈谢便不肯多在张经处逗留,当天便背起包袱往城中老宅赶去,他想着现在只需问清楚林青山的死因,便可以真正解开这一桩案子了,因此脚步飞快,到家门口时累得气喘吁吁,一见到林非便颤声问道:“阿非,你告诉我,你爹爹是怎样死的?”
林非没料到沈谢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也没甚防备,垂首低声道:“林是。”
“我撞见的,林是杀了他。”
☆、10
“林是杀了他?!”沈谢一听,惊叫道:“林……毒仙她杀了你爹爹?为什么?”
“我爹本来身体就不好,到最后实在熬不过疼了。”林非叹道,“其实我知道林是是想帮他,可就是一直没法不在这件事上恨她。——沈大哥,你听张叔叔说了什么?怎么一回来就问我这个?”
沈谢早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当即把对沈惟和林青山矛盾纠葛的思考和疑问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说道:“其实我不觉得是你爹爹下的毒,他要杀人,方法多了去,不用赔上自己性命。”林非听见他这样说,不喜反忧,低声道:“不,这还真像是他的为人。”
林家从关外内迁至杭州,到了林青山已经是第三代。西湖的烟雨磨平了这群人的粗粝之气,却磨不掉骨子里有仇必报、以牙还牙的狠劲,林青山眼见着一条血脉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必然咽不下这口气,不报复才怪。沈惟手段高明,堂堂正正地夺走了林家几代积累的钱财声誉,林青山既已恨得牙酸心碎,不教姓沈的也心碎一回,是断断不肯罢休的,所以他用上“道情”也是合情合理。
沈谢心道,若是换了一个人,甚至早几年,我必然已经想通了,可是现在,我就是打心眼儿里不想相信是你爹爹杀了我全家。
“沈大哥,我陪你去一趟少林寺,找释悔师父问问清楚吧。”林非终于开口道,“不然你总是要怀疑我的。”
他二人因此商定了行程,沈谢又卖掉了城南的一小块地产,凑了一笔现银,与林非一同北上。一路上遇到熟悉景色,沈谢便指与林非看,甚至还有当年他住过的小客栈,招牌装饰一概没变,与店家打招呼,店家却完全认不出他了。沈谢正要惆怅物是人非一番,林非抢先笑道:“沈公子好大的脸,半面之缘也要记得你么?别说他不记得你,便是记得,也是你那时候的样子,这都多少年过去啦。不要说他们,就是我,若十几年、几十年不见你,说不定也……不,沈大哥,我始终记得你。”
他说到最后,再也抑制不住忧伤,当即甩开步子回到大路上,埋头匆匆向前赶。沈谢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路无话,不多日便赶到了少林寺。
故地重游,沈谢来不及感慨,便被林非一把拖去见了方丈,听他急吼吼问道:“释悔师父在哪里?”“释悔师兄现不在寺中,请二位暂去客房歇息,师兄就这两天便要回来了。”方丈微笑着说完,便挥手送客。林非从没见过这样气度非凡的人物,当即乖乖顺从,退了出去。
释悔果然在第三天上就回到了少林寺,亲自来找到沈谢和林非,一张弥勒似的脸上不喜不悲,
低声道:“你到底还是来了。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这些年也并不自在。”
沈谢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对沈惟和林青山的猜测又正确了几分,心中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仔细想了想,问道:“我爹爹他们,是中毒死的么?”
“是。”释悔毫不犹豫地点头,沈谢见了,心里重重一沉,听他继续说道:“沈惟攒了林家的把柄——行医的人家门口,冤魂总是特别多——告倒了林青山。这是一桩天大的冤案,林青山一下子从守着良田美池的大家长变成了拖着两个娃娃的鳏夫,实在不肯就这么罢休,便和最后一个好朋友商量,想了一个报复的法子。他叫那个朋友开宴,为沈惟又成就了一件大喜事庆功。那个人的酒,沈惟是不得不喝的,因此便中了毒。这种毒很怪,要用施毒者的心头血化开才管用,中毒后又要很久以后才会发作,中毒的人一死,施毒的那个也会跟着死,这其中是什么原理,就没人解释得清楚了。总之最后,沈家果然灭了门,林青山也陪着死了。”
“我爹才不会这么傻!”林非耐着性子听完,一下子跳起来,叫道:“他难道不会用别人的血?干嘛要陪着沈惟去死!”
释悔惊讶地细看了一眼林非,点头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孩子。可是那个时候,他还能用谁的血呢?他身边只剩下一个朋友和两个孩子啦,不用自己的,难道用他们的?况且你爹爹那个气性,不手刃仇人便不算报了仇,就算有别的人选,恐怕他也不乐意用。”
沈谢越听越对释悔的话深信不疑。他本来就信任这个师父,加上和林非朝夕相处三年多,很知道他是个喜欢亲自动手的性格,儿子没了娘就只能随爹,这种行为处事必然是师承林青山的,所以林青山用那样的手段,反而比别的说法更可信。
无论如何,自己的爹爹先害死了别人全家,然后对方反过来又毒杀了自己全家,最后双方同归于尽,沈谢心想,这一场劫难,在上一辈上便打住了吧,若是冤冤相报,又何时是个尽头。
他把这些话对释悔说了,释悔长叹一声,说道:“沈谢,我当年不肯告诉你这些,便是怕你年轻气盛,悟不到这一层,如今你肯这样想,很好,很好。”
释悔一进门,林非就不大肯开口,释悔走了,方慢慢站起来,凄凄凉凉地看着门外满地秋叶,背对着沈谢说道:“你还欠我三年,我不要了,明天咱们就下山去,以后再见到了,是做路人还是做仇人,便看缘分罢。”
“你先别急。”沈谢从背后抱住他,低声道,“他也是讲故事,未必可信。”
林非这三年来个子蹿
了不少,本来只到沈谢胸口的,如今也只比他矮半个头。沈谢这样环着他,说话时几乎是脸贴着脸,林非的体温蒸上来,烘得他心头越发柔软,忍不住说道:“我不会和你做路人,更不和你做仇人。”
“好,咱们今晚再去找释悔,跟他问问清楚。”林非僵了一僵,几乎要回身去抱住沈谢的时候,又狠下心肠挣开了,咬牙低声骂了一句,又坐回蒲团上发呆。
出家的弟子下了晚课后,沈谢带着林非一路摸到释悔的禅房,从窗户缝里看见他竟端着熬药的砂铫子和一盘银针,饶是自己的事比天大,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释悔师父出去这几天,定是为了这个人了。他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只想着救人。”
“少废话,去敲门。”林非推了一把沈谢,自己先敲了敲门,又站回了他身后。
释悔开门见又是这两个孩子,叹了口气,还是让了进来,苦笑道:“还有什么事吗?”
“大师,我知道您是不打诳语的。”林非垂手躬身,恭恭敬敬地说道:“但是您白天跟我们说的那段故事,可否告知来历?您不打诳语,旁人未必不添油加醋,什么话传个三次也都传得面目全非了。”
“你们以为我是讲故事吗?”释悔一听就懂,打断了林非,摇头道,“我是亲眼见到的。”
“唐叔叔!”沈谢在他二人交谈时无意扫了一眼床上的人,一见便惊叫起来,“唐叔叔,你怎么搞的这个样子?”
床上那人正是唐远,沈谢见他身上各处都缠了纱布,两颊深陷,脸色青灰,很是憔悴虚弱的样子,与一直见到的精神抖擞的那个唐远大大的不同,不由得又惊惧又心疼,跑过去握住他的